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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李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机械地伸手接过崔胤递过的贡单看了看,大约是上等的蜀茶、蜀锦共十万。即便是在太平年月,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贡礼,何况是现在?

“王光图是个忠臣!”话一出口,李晔感到有些讽刺。要是在盛唐时候,像王建这样独霸一方、攻城略地之人将受到朝廷天兵的征伐。可现在,他确实是忠臣。试问,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人能够记得他是天子呢?“爱卿,你和梁王商议下,朕有意再加封王光图。”

“陛下,臣还有本。”

“说吧……”

“臣请陛下下旨,诛杀所有宦官!”话音一落,李晔顿惊。尽管,他记恨宦官专权,即位这些年来有很大的心思都花在和宦官夺权上,可他绝未想过要将宦官赶尽杀绝。对于藩镇,他无计可施;可是对宦官,他却有着骄傲的资本。他在位至今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不外乎是扳倒了权倾朝野的杨复恭。此外,在诛杀刘季述之后,宦官专政已经不再是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可偏偏这个时候崔胤提出诛杀所有宦官,就是再愚昧也能看出他想独揽大权的野心。李晔没有言语,崔胤继而滔滔不绝陈述着他的见解:“陛下,大唐立国之初,天下太平,宦官不典兵预政。天宝以来,宦官势力逐渐扩张。贞元末年,把禁军羽林卫分为左、右神策军,以便调遣护卫,这才命宦官主持,但也限于两千定制。然而从此以后,宦官参与机密,夺百司权利,上下勾结,违反乱纪。大则煽动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狱,贪赃枉法。王室衰乱,都由于此。若不斩草除根,祸终不能止……”

“好了,够了,朕知道了……这,是你的主意吗?”

“陛下,这也是臣的主意!”李晔话音未落,便见朱温甩开臂膀,大步走进书房。

李晔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原来,朱温才是崔胤身后真正的靠山。现在事已如此,恐怕不答应也是不行了。

“宫内现已没有宦官专权,后宫几百宦官,就让他们各自回乡吧,干吗赶尽杀绝。”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服侍一旁瑟瑟发抖的德顺,“像德顺,服侍朕二十余载,忠心耿耿,从不舞权。看在朕的颜面上,留他们一条生路……”

“陛下!”朱温冷冷打断了李晔,“藩镇监军,自有节度使遵奉圣旨行使。陛下身边的宫人,一个也不能留!”

“你!”李晔气得嘴唇哆嗦,可是如今他哪有说话的权利呢?

“陛下,圣旨臣已拟好,如果陛下不反对,就按此昭告天下。”崔胤绵软的话语中透出咄咄逼人。

李晔还在沉默,或者可以说,这种沉默只是无力地延缓时间。

“皇上,下臣不愿皇上为难……”德顺哽咽着道,“皇上,您多保重,小的尽忠了……”说罢,他猛然转过身去,一头撞在粗大的立柱上,鲜血顺着柱子缓缓流淌下来……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

年关了,无论是忙碌一年的农夫还是征杀一载的将士,都期盼着在这样一个本该温馨的日子,回到自己的家中,享受那份人间的温情。

这一年的冬,出奇的冷。清晨,成都城的上空悠悠地飘起片片雪花。成都的雪,稀少而延绵,三五载方经历一回。淡淡的白色精灵当它还没有接触到大地的时候,就被地面腾起的热意所融化。城南锦江,缓缓流淌。无数的雪粒欢快地投身到这永无停止的水流中,和所有的水一样,融为一体,奔往长江,奔往大海。在那里,他们会重新升上天际,或许,还会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雪域高原。

官宦人家,总喜欢高高悬挂大红灯笼以此辞旧迎新;而贫苦人家的百姓,也愿意把染得大红的纸裁剪成各种形状,贴在门上,装扮出一番节日的气氛。

何义阳老了许多。偶尔想起宗瑶登门请他出山,那还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有时候能够见证一个王朝的兴衰交替,有时候却只在弹指间便时光老去。老管家何贵几年前撒手而去,没了多年的老伙伴,何义阳平添了几分寂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看见战争中滚出来的小外孙如今已长成英俊少年时,老人不得不感叹:再过些年岁,便是孙子辈后生的天下了。

外面白花花地飘着雪,老人不顾丫环的劝阻,执意要站在院子里。他现在感到骄傲的是,在他这把年纪,眼不花耳不聋,而且腰板还挺硬朗。人一老就喜欢怀旧,尤其是何贵走后这几年,他总是回忆起早些年帮助高骈修罗城的情形。乾符年间,击溃了南诏,西川节度使高骈立首功一件,论功行赏他何义阳至少也是个大州的刺史。可是当听说高骈决定扩修成都城墙的时候,他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改建河道、修筑罗城,他把自己的心血倾注在了建造这座古城上。再以后,由于看不惯高骈的霸道欺主,他便传奇性地告老回归绵竹故里,从此隐居起来。多少年后,在西川提起何义阳的大名,人们更多是想起他平定南诏的卓越战功以及急流勇退的江湖豪情,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成都城的这种亲切的感情。

这一生另一件让他自己满意的事,便是东山再起投靠了琅琊王。不仅如此,还收了王宗瑶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女婿。有时候,他对宗瑶和蔺岚的关爱甚至超过对亲生儿子蔺泽。在三川未定、琅琊王诸多义子明争暗斗的时候,他主动提出住在宗瑶的府邸,并坚决让宗瑶称病不出,以此韬光养晦。反而,让儿子蔺泽随在王宗侃的左右征杀山南。女儿蔺岚不止一次怪他不心疼儿子,他只是说,蔺泽生性胆怯,需要到生死攸关的前线历练。老人也是在夜里遥望晨星的时候,心中默默为爱子祈祷……正在他回忆的时候,忽然听见院子外面,自己的小外孙正和别人在讲话。他本能地冲着院外就喊道:“承明,可是你阿舅从前线回来了?”

小外孙王承明跑进后院:“外公,有一位大伯想要见您。”

“哦?他说了他是谁吗?”何义阳的小院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造访了。

“他说他叫徐耕。”

何义阳掏掏耳朵,还想让小外孙再说一遍,便见着徐耕乐呵呵地提着一瓶酒已经站到了近前。不等何义阳开口,徐耕反客为主地问道:“在下从竹林冒雪前来,难道老人家不欢迎吗?”

“嘿哟喂,您是琅琊王的岳丈,是王亲呢!我个糟老头怎担当得起您亲自登门啊?”

“老人家哪里话啊,你还是琅琊王亲家公呢,论辈分我长您一辈,可论资历、论名望,在下都是晚辈啊!”

“岂敢啊!小孙孙不懂事,该叫您一声祖爷爷呢!”说着,两人都笑了。

“孩子不认识我,叫我大伯倒让我自在,看来我还没到老态龙钟的地步。”

“看你这话说得,要是你都老了,我可不是该进棺材啦,哈哈……”

“老人家说笑了,你看看,我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了,”说着指着自己的鬓角,“这儿的头发都白了。”

何义阳打量徐耕一番:“您真是英武不减当年啊!西川第一美男子不是浪得虚名的……”

徐耕摇摇头:“老人家打趣我了。这些年我身体一直不好,都躲在竹林静养,没能常来看你是我的不是了。今天过小年,我特意带了一壶陈年佳酿的忠臣堂,与老人家共饮!”

“好啊!”何义阳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立即唤来宗瑶夫妇共陪徐耕。

宗瑶给徐耕斟上满满一杯酒,心思却没在这筵席上。他小心地问出:“徐公,我听市井上人传说,大王即将班师,您可知前线战况?”

徐耕点点头:“犬子昨日与我来了家书,大王已经得胜班师,不日即可回到成都。不过……仗虽然是打胜了,只是这代价有些惨重了,许多将军都阵亡了……”徐耕一席话令桌上气氛紧张起来。

蔺岚率先沉不住气:“您可知我兄长……”

“哦,尊夫人不用挂牵。犬子信中特意提到,你兄长何蔺泽追随王宗侃入了敢死之队,连破敌军四阵,立了大功……与他同去的罗蛮子、李简、张劼都殉国了,就连大王的八百亲兵也全军覆没。好在令兄只受了些轻伤,大王表他在兴元暂任一职,也是让他休养生息……”接着,借着酒劲,徐耕便把儿子徐延琼信中所述前线战况一一地讲述。

何义阳一面品着杯中酒,一面听徐耕娓娓道来。他那分沉着和老道,仿佛徐耕讲述的是旁人而非他现在唯一的儿子。徐耕讲罢,何义阳咂咂嘴,叹道:“蔺泽这次还算没给老夫丢脸!唉!只是,可怜这些老将军们命丧疆场啊!”

几个人又饮了一阵,徐耕自告不胜酒力,便早早辞别了离去。只留下何义阳与宗瑶夫妻品味着这从前方传来的消息。

“宗瑶,你在想什么?”

“哦,岳父,我在想……我本该随父王出征,却称病在家……而今,两位伯父殉国,我的兄弟们也都九死一生。我,我却在这里苟且偷生……”

“宗瑶啊,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很快就会看到很多功臣会被大王一一清除。”何义阳没有理会宗瑶惊愕的神情,继续感叹道,“三川已平,足可独霸一方。成大事者,大多能共患难,却难同享清福。我并非是不为国家出力、不为大王效忠,否则,不会将我的儿子派到前线。但毕竟,你王宗瑶是今后能成大事的人,我不忍看到你因为别的原因受到排挤,甚至生死不保……”

“岳父,您的苦心我能理解。那,眼下三川已平,我是否应该出来为大王效力呢?”

何义阳沉思片刻,忽然道:“李老将军殉国,邛州缺一任刺史。待到大王凯旋,你即可自请镇守邛州!”

“岳父,这是为何?”宗瑶怀疑自己听错了。岳父竟然要他自降一级去偏远的邛州任职。

何义阳站起身来,望着王建即将回归的北方:“琅琊王该立世子了。可是眼下你们这帮义子为打下三川江山立下了各种无以奖赏的功勋,有你们在左右,他很难立亲生儿子为世子。依我看,你就干脆来个远离朝政,落一个干净。琅琊王对你也会更加放心。何况,邛州各类蛮夷混杂,没有大将戍边,万万不可。你此去请令,合情合理!”

“既然这样,我会即刻禀告父王,咱们举家迁往邛州便是。”

何义阳摆摆手:“我老了,不想挪窝了,就在这地方住着……”

蔺岚惊讶道:“爹,您怎能不跟我们一起走?既然您知道成都危险,干吗执意留在这里?”

何义阳轻蔑地看着女儿,笑道:“你又不是三岁小丫头了,怎就这么没有见识?我一个糟老头子,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琅琊王养着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呢!再说了,我喜欢成都,我可不愿意同你们去那穷乡僻壤受苦,呵呵……你也不用惦念我,等蔺泽回来,我就搬到他宅上去,自有他为我养老。”说笑毕,何义阳认真地看着他的爱婿:“韬光养晦,是为了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你是琅琊王信任而有能力的贤臣,以后到了关键时候,你就知道我让你去受苦的意义了……”

出征北伐的西川大军,浩浩荡荡地回到成都。城北七里亭外延绵十里的成都百姓欢呼着,庆贺着。这个城市,压抑了数月的心情在这一刻算是得到了释放。家家户户的孩子期盼着有一个热闹的由头,他们打闹着、嬉戏着,永远不会操心天下纷争的事。而此时,更多黄发老者和新婚少妇都焦急地拥上街头,他们急切地渴望能够在整齐迈步的队伍中寻找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亲人。

这一切,骑坐在高头骏马上的王建清楚地看在眼里。尽管耳畔不时涌入激烈的欢呼声,但那些焦急而担忧的双眼,他是那样熟悉。这同他每次出征回来,夫人周氏见他的那双眼神是何等相似。有战争,就会死去很多人。或许,这些离开的生灵只是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或是惊恐、或是悔恨、或是壮烈、或是无憾……但很快,他们便可以抛弃尘世间一切的纷扰和不快,去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开始他们灵魂的新一段旅程。然而,比死亡更加残酷的,便是牵挂着这些活着的人他们面对离别时内心的痛苦。他们或是亲属、或是战友……这样的感觉,王建已经不止一次深深体会。这些天里,他常常做梦。就像张劼临走前对他说的一样,他也开始常常梦到早些年和李师泰、张劼、田威他们贩盐、屠牛的那段但管吃饱、不问天下事的岁月;梦到舞阳城外劫持囚车的那一场生死血战;梦到沂州城、邓州城几次与王仙芝、黄巢叛军厮杀的故事;梦到逃离生死栈道和先皇帝在林中的那一夜喟叹;梦到起兵利州收服众将;再梦到西川、东川、山南的三次恶战……其实,这些并不是梦。伴随着他回忆半生戎马的经历,他也在回忆那些与他生死患难、荣辱与共的弟兄。伐西川时,五都之一的张造命丧疆场,他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那种难过,更多是被这位箭法神准、胸怀大志的将军的为人所打动,所感慨。随后攻打东川,田威也走了。好在当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没有亲见友人的离去,总归在心中会好受一些。然而这一次,张劼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离开了……他和张劼相识至今已经四十多年。四十年,不管是悲喜同享抑或是生死同闯,张劼始终鞍前马后,一声“大哥”从未改口。难道是天意吗?张劼和李师泰竟然相约着走了……当初那帮贩盐的弟兄几乎全走了,孤孤单单剩下他一个人……王建思绪起伏,身后是几十人抬起的张劼的棺材。一路上,他就这么一直陪着张劼,一直陪到成都城外。

或许,根本不该打这一仗。尽管,夺取山南对他今后成就一番王业是必须的一步,可现在,王建真的感到孤独。兴元到成都,不过千里的路程,可是几夜间,他忽然显得苍老,眼角的皱纹凭空多了几道,两鬓顿生一片花白……

“姐夫,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周德权看出王建一路心事重重,担心地问。

“不碍事的,我想回去好好操持师泰和张劼的丧事。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吧。”

周德权点头应承下:“还有一事,是副使张大人报来的条呈,让你过目。”

“说什么?”

“王宗瑶奏报说,他请往镇守邛州。”

王建一愣,嘀咕道:“他养病一年多了,偏偏这个时候病就好了。”可一想,李简死后,邛州那个地方确实需要个精明强干的人前往戍守,考虑一二,还真找不出比王宗瑶更合适的人选。心想宗瑶长期称病也不得而用,若是让他任邛州刺史,他是再放心不过了。

趁周德权提起这件事,他忽然觉得这一仗打完后,各地的官员都需要更换。年纪大的,撤回成都来养老;新立军功的后生也应该提拔到外州去历练。于是,便对德权道:“令大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让博雅上大玄楼见我。”此时此刻,他第一个想起需要提拔的就是周庠——这个追随自己十七载,为自己出谋划策数百战的功臣——他的挚友,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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