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不爱跟人说话,也不出来玩,进了大学,我总想让你open一点。可能我方法不对吧,强迫你融入我的圈子,也许对你来说真的很难受……我前几天又把这片子找出来看了一遍,才开始有点明白。”
“如果你是1900,我愿意做那条船。”
“可我只敢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跟你说。”
杨焕又笑:“上次丢脸丢太彻底,一时半会儿心脏承受能力还不够,你等我培养几天情绪,再做下一次冲击吧。”
“还有,我这次是出差去谈一个平台的合作,不是跟辛然什么……刚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想歪了。不过看你好像有点难过,我还挺高兴的,比打强心针还见效。”
“口口,你能不能表现得再难过一点呢?嗯……我随便说说而已,就刚刚那点难过,我都不知道是你真难过,还是我太想看到你难过所以自行生成了一些幻象。”
杨焕最后买了两张原声碟,其中一张送给了吕品。
从音像店出来,吕品忽然又不知道该和杨焕说什么好——听音乐的感觉很好,不用说话,也不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一出店门,冬日的阳光微微洒下来,又有些晃眼。
“还以为今年会下雪的,”吕品捏紧双拳开始掐手心,“前两天飘下一丁点儿就没了,听人说家那边都下两星期了。”
“今年是有点反常,”杨焕随意接口,“一起吃个饭?”
吕品张张嘴,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回绝,迟疑半晌,张皇的表情落入杨焕眼里,他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下午好像还有点事要和人商量,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吕品暗舒口气,音像店距酒店颇近,只几步路,杨焕陪她走回去。到门口还未告别,吕品的手机响起,袁圆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张皇:“吕品,你现在在哪里?你身上带了钱没?”
“我,我在酒店,钱?”吕品正和杨焕挥手告别,杨焕听她提及钱字,住了住脚,站在一旁候着。袁圆那边急得已乱了阵脚:“你身上现在有多少?我妈妈在医院,要做血透,我这边只有我一个人照顾我妈,现在没法去取钱,等会儿还要买药,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杨焕以眼相询,吕品情急之下,抓过他的手机记下袁圆报的号码,又冲进酒店前台借笔纸记下医院地址。杨焕开车送她赶过去,她听袁圆说得严重无比,也慌了神:“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我,”杨焕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什么时候了,还客气这些。”
赶到医院,路上电话里得知袁圆的妈妈已到肾衰末期,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一直靠血透维系生命。吕品先掏钱帮袁圆垫上透析的钱,然后寻到肾内科,袁母已送入血透室,袁圆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吕品尚未开口,已见袁圆两行泪落下来。
“已经五年了,”袁圆伏头在双腿间,吕品蹲下身揽她起来,“没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其实吕品也毫无主意,不过不得不这样安慰袁圆,袁圆双目涣散,全不复平日的神采,“我的肾勉强匹配,妈妈不肯,说我小时候得过肾炎,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她说宁愿死也不要我的肾……我们又没有钱去买,只能靠透析……今年老家那边开始查,连自己透析都不行了,这次回家我劝她到北京来做个检查,没想到半路上就……”
“没事没事,这不都进医院了吗,”吕品干瘪地安慰,“北京的医院总比你老家的强吧,肾源应该也充足一些,钱的事我们多几个人凑总比你一个人着急好,”她边说边轻抚袁圆后背,正说着,怀里一软,袁圆整个身子滑下去,倒在地上。
医生检查结果是血糖低,兼之劳累过度,说要挂葡萄糖水。吕品只得两头跑,先帮袁圆申请病床,挂好葡萄糖好又跑去肾内科问情况,杨焕一路劝她别急,却怎么劝得下来?吕品从无大病住院的经验,每每拿着单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交钱,倒腾大半个小时才终于把各项手续办妥。再向肾内科的医生打听,才知袁母的这次血透至少要做五个小时,吕品算算时间便到袁圆病床旁等她,过不了几分钟又怕袁母出事,两头跑来跑去地打听情况。
好在杨焕在北京颇熟,中途拨了几个电话后,按住吕品到袁圆病床旁的一间空床沿上坐下:“你现在跟没头苍蝇似的跑也没用,我刚打电话回去,左神对医院最熟了,等会儿就有信过来。”吕品只是叹气,袁圆的情况不算紧张,她怕的是袁母透析中途出什么事,她对袁母病情如何并不了解,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完全没法拿主意。
中途吕品又去袁母那边问情况,医生冷着脸斥道:“你是病人家属?你们以前是不是在非正规血透室做过?跟你们说过几百次,那种小透析室不正规,机器陈旧,早晚要出事!”
吕品不及细问,医生已转身走人,杨焕拉她坐到长条凳上,她惶然问:“肾衰是怎么回事?”
“尿毒症吧?好像一般都这么叫,”杨焕坐到她身侧,“你别急,这有救医生才骂你,没救的话医生直接就往外抬了,谁敢让病人死自家医院呀?”
吕品无意识地点点头,又问:“还有机器……什么机器?”
“不清楚,你等等,”杨焕起身四处瞅瞅,终于找到个小护士搭讪。吕品坐着干着急,见杨焕似乎和小护士聊得很欢,也不敢上前扫小护士的兴,好容易等他回来便拉住他问:“到底怎么样?她妈妈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没没没,你放心。”杨焕拍拍她的手,稳住她心神,“可能袁圆的妈妈这病比较久,又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只能靠常年血透维持生命。那小护士说她这几年恐怕都是在那种乡下作坊式的透析室做的,设备陈旧,拆卸保洁肯定都不到位,这病人的肾都萎缩到一颗枣那么大了。”他又握住拳头给吕品看,“正常的是这么大。”
“哦……这种透析室是不是很便宜?我看……”吕品想到方才看到袁母的衣着朴素,冬天的棉衣下摆已磨得灰白,再想到袁圆——难怪这几年都没见她买过什么好衣服。还有杨妈妈每年塞给自己的那堆补品,袁圆起初打量过好多次,后来吕品觉出味来猜想她可能也想要,便匀了她一些,她说要给钱,吕品自然不好意思拿杨妈妈送的补品卖钱,便每次自动自觉地分袁圆一半,后来她也再没提过钱的事。
“我跟她这么久朋友都不知道她妈妈病得这么严重,”吕品自惭不已,再说她偶尔还觉得袁圆不厚道,能占便宜的地方绝不放过,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真缺钱用。她求救般地望望杨焕,杨焕知道吕品平素就袁圆这么个谈得来的朋友,倾身下来安慰道:“你别慌了手脚,这现在也不算是什么绝症,钱的事都好说。”
“那护士刚才怎么说,袁妈妈原来做的透析不好是吧?会不会影响很严重,换肾就可以解决问题吗?”
杨焕掰住她的右肩:“你别乱想,等袁圆醒了再说,她妈妈的病,她肯定比你清楚。”
“我一点都不知道……”吕品缩下头去,咬住唇低声道,“其实袁圆负担比我大多了,她从来都不吭一声,还天天教我要这样那样,我都帮不上她什么。”
杨焕伸出手,握住她攥着膝盖的拳头:“刚刚左神短信里说,找到个肾移植手术做得很好的医生,这么说那家医院的肾源应该也充足一点,等这次透析完了,我们再转过去。”
吕品点点头,看袁圆床边吊着的输液瓶里液面缓缓下降,慢慢缓下神来,问杨焕:“要是找不到,该不会真要切掉袁圆一个肾吧?”
“放心,现在医学发达,只要不是什么绝症,大都能治好的。”
“哦,”吕品心中没底,只好附和他来增强自己的信心。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发觉自己双手都握在杨焕掌中,吓得险些跳起来,想抽出来又怕太突然引得大家尴尬。她稍稍缩手,没多会儿杨焕也松开她的手,转述方才从小护士那里听来的闲杂琐事:“我估计袁圆的妈妈是停了一段时间血透,或者做得不规律吧,听说现在那些小县城都开始严打这种小作坊式的自助透析室,我算算这五年透析下来,怎么也得几十万,自助的也少不了十万,再加上药费……这种不规范的透析室被停了,她妈妈肯定去不起医院。”
吕品连连点头,方才透析费药费加各种杂七杂八的检查,交了近两千块——听说每个星期都要做,以袁圆的工资,怎么可能担负得起?
“我觉得我够倒霉了,没想到袁圆更惨,”吕品苦笑道,“好歹我妈没病没灾。”
杨焕一声喟叹,什么都可以衡量,唯独幸福和痛苦是没法衡量的,你已用十几年的时间消化你的不幸,便是穿心凿骨也变成麻木和习惯。
病房里四壁雪白,唯时钟在嘀嘀地转,两人转至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