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尾号——0！”安格望着脚尖，周围一片嘈杂，她盯着站在前面的夏天真，然后用力地闭上眼。
“第二个——还是0！”段昱浪紧张得忍不住把头探出来看看。
“第三个——3！”怎么尽是些小数，夏天真在心里嘟噜着。
“……第六个——2！”忌司微微皱了下眉头。
“目前票数是24万8300票，第七个会是什么呢？是3？还是神秘的……4！真的是4！”
安格这时才被主持人激动的叫声吸去了注意力，她有些困惑地杵在那儿，所有的F迷站起来拥抱着呼唤着，她有点没反应过来，难道……
“这一次冠军得主是Flight！惊人的424万8300票！当然我们的亚军也是不错啊，332万4321票，其次是……”
安格在这时才发出惊喜的叫喊声，高兴地和段昱浪抱了一下，因为太过于兴奋所以和忌司拥抱时也没有太多的意识，轮到夏天真的时候安格笑容缓和下来，犹豫地只是碰了一下对方的胳膊。
“等一下，我有话想和你谈。”安格小声地对夏天真说，歌迷们疯狂地拥上来，安格来不及听到夏天真回答就不得不换上灿烂的笑容，应接不暇地签名、拥抱、握手接踵而来。
安格手机械地签名，从眼睑上哄哄过去的、像诡异电影突然闪现的镜头，没有任何预兆地跳过幼年自己小小的身影，挡住夏日毒光的旧墙，青灰色的天，萎靡颓丧的气味，以及自己用粉笔画出的红色爱 心。
大概是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个瘸腿的老头子，穿着件破旧的军装，每天每夜都拄着根烂底的拐杖乱嚷嚷，没人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直到后来有人说他死了，临死前一个人靠在火车站墙边像以往一样午睡，歪着一头斑白倒去。连那儿的清洁工都说，就算是自家的一只狗也绝对不愿意让他就这么死去的。
清理遗物时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老军人，亲人全在战乱中被杀死了，解放后他发现参军的时候太小所以连故乡叫什么也没记下，只好一个人待在这个城市，望着那些军功章，自怨自艾地念叨着——
哎，成功了也没什么高兴的！因为成功之后，你不知道那是否会比失败更快乐？
［一○八］
Flight休息室。外面挤满了新闻媒体，忌司和段昱浪被推出去应付，记者们被招呼进大厅采访。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
时间在极光里困得无法出去，苍黄的穹野蒙上太过虚假的色泽，一晃一晃扎得眼睛酸酸的发热。化妆台上镜子周围的一排排高瓦白灯发散光亮，逐渐升高的温度使心之莠草疯狂肆虐，像水中浮萍覆盖一 片，吸取了所有其他生物的氧气。
窒息得令人干呕。
安格用力地拔下插头，一排镜子全都熄了。整个房间暗下来，猝不及防的夜袭，夏天真错觉自己掉进了绿色泥沼里，厚厚的一片压禁所有的可见光，黑暗仿佛是被吸入肺腔，狭小的处地，无法喘息。
但的确是掉进泥沼里面。夏天真隐约地意识到什么，软绵绵地走到墙边，伸手摸到开关，正准备摁下去时却听到一个格外响亮的巴掌。
没落在自己脸上。
“格格……怎么了？”夏天真开灯的手刹那怔住了，然后像触电似的弹开。慢慢地终于能看见一点东西了，她转过身，休息室唯一的一扇窗户透进深蓝夜色，五面镜子反射着房间里蓝阴阴的墙壁和桌椅 ，安格面对镜子身影像不动的石膏，手还扬在半空中。
“这一掌本来是明打你的，我替你挨。”
夏天真倒抽了一口凉气，脚下一崴，手本能地往光滑的墙壁扶去，“啪”地摁开了灯。
头顶上那悬在空中的灯极管，咝呼作响了一番，猛然间拉开一屋的雪白。
“这一掌是安格给你的，但我还是替你挨。”安格闭上眼睛，背光处闭上眼仍然是黑暗，右手狠狠地朝自己脸上甩来，却被夏天真抓住了。因为正是四月，所以很明显地感到手臂上砸下来的热度。安格 用力把手收回来，“不打就是了，”安格半闭着斜过眼，“但你，别，碰，我。”
“发生——”恐惧地瞪大了双眼，嘴角却抽动着笑容。
“你还想问我发生了什么！”安格转过身晃动夏天真的肩膀，眼泪不听使唤地砸在鼻梁和脸颊上，没有丝毫触感，没办法遏止，“你是我的好朋友啊，但你怎么可以叫人去打明！还跟那些人说是我叫的 ——！”玻璃窗嗡地一响。
“我没有……”声音细微，像是在芦苇岸的声音。
“你骗人！”整个黑色的屋子里弥漫着全是紫阳花淡淡的香味，耳膜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一会儿一会儿的，也许是哪根神经出错，接着安格觉得手也在抖。
月亮被大片大片的云海遮住，光影界限相互交错，越来越无法辨别。
“你还骗我，昊全都跟我说了，他连那些人的口供都叫这边的人录下来了，你还想说什么？”连声音也在颤抖。安格深吸一口气，才意识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我给你机会解释。”她想到那天傍晚和 明对话的情形。
“大概……是这样的。”
“啊——！”安格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尖叫，所有埋藏在最下面的期待全部都爆灭了，就像藏在背后的最后一根仙女棒，一个人偷偷地在暗角想用火柴点燃，却发现竟然被汗浸湿再也不能点亮。
“你怎么会这样！亏我那么相信你！”
“你听我说！”
“我还跟昊说不可能！我叫他等我电话，告诉他那些全是假的！为什么？在这之前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
“——你听我说！”
安格终于安静地蹲下来坐到地上，向后挪了挪靠上坚硬的墙，收起双腿抱住头，她动了动干燥的唇，发出一声自嘲：“真是可笑，到最后我，竟然只有墙可以依靠可以信赖。”
“格格……别这样，你以前从来没发过脾气的。”
别跟我提以前。
“其实事情，并不完全像你所说的那样……我讨厌明可舜，讨厌她抢走你……她就像一扇透明的玻璃，我明明看得见你，却无法是离你最近的那一个……她插在我们中间，最后却是我变成了附属物。每 次我想去找你，都会看见她陪在你身边，放学我想找你一起回家，你要么是跟尹泽昊在一起要么就和她一起回家……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默默地跟在你后面的，就只有十米，可你一次也没有……”
安格趴在膝盖上的手臂，不由得抽动一根连接关节的神经。
“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不想再接触太多的朋友，我觉得我只要有格格一个就够了，所以我也希望格格只有我一个……后来，我想慢慢去适应这样的日子，也许我只是在你难过时借 用的肩膀，只是在没有人陪你时的最佳替补……可我无法忍受，你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我呢？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把我忘到哪里去了呢？”
在那么一段时光里，我们俩曾经也是和明一样的，形影不离。
“我承认自己傻得要命，我没想到那些女生会搞成这样——我只是跟她们说，给她点警告……但是我真的没有叫她们去打她……你相信我……格格，对不起……我不想被你讨厌——”
门外突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段昱浪疲惫的声音传来：“喂，开门啦，节目组说等会去吃夜宵我都快要累得脱水了……忌司那小子不晓得溜哪儿去了，真是”
“够了，你出去吧。”安格闷闷地说，“把灯关上，就说我先出去上厕所了。”
“最后还能问一个问题么，……明可舜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嗯。”
“对我来说，最好的朋友意味着你可以为了这个人放弃其他所有的朋友，所以最好的朋友只能有一个……你现在，还认为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么？”
“……嗯。”
“我明白了。”
安格又挪了挪身体，躲在化妆台背后，灯灭了。
砰。
脑神经都乱得打结了，完全没办法顺畅地清理思路，感觉像灵魂置身事外地悬在半空中，同情地望着蜷缩成一团的自己。
对不起，我也很容易忽略你的感受，但是，你现在说你只需要我一个朋友，那以后呢，如果这句话消失了，该是谁最难过呢？会是我吧。天真，知道光在我们眼里为什么会有黑色吗？因为它想要得太多 ，所以反而被神遗弃了。
而你，明，现在我终于慢慢地能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友情来得快走得也快了。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相信我。
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虽然我外表上看起来很成熟，心里仍然单纯。其实你也是一样，就算我赌上所有的筹码相信你，别人随便一句“是安格叫来的”你就相信得彻头彻尾。为什么你没有想过，其实你 应该比那些人更了解我一些；为什么没有想过，安格不可能这样。
——说白了，在你心里面，我还是那个，突然插进班里的，不良少女。
在乌黑的夜里，伸出双手，看不见也没有触觉，人仿佛浸融在黑暗里面，无法自拔。安格想，她还是一个人会比较好，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守护那些在身边的人。她就像一滴墨水，消融进一杯纯净的水 里，虽然仍旧是透明的，但她的存在却让它没法再喝了。
“呵啦”，有人进来了，但很快归于安静的房间令安格怀疑起自己耳朵。她透过胳膊的细缝，三角视野里满满都是如绸缎般凉滑的夜光，武汉今年的蝉鸣起得格外早，在外面吱吱地振翅，声潮越来越响 亮，最后在高音处仓促地消退。
耳朵突然敏锐起来，大脑还未处理信息，那地表的触感和渺茫的空气一起波动而来，在耳朵上爬散开去，有如热辐射中心不断向四周扩散。
背后有人伸手一揽，眼睛还没睁开就碰上柔软的棉衣。安格心头一颤，鼻很久没再嗅到的味道又重新温故一遍，大雨潮湿里的青草的味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呢。安格没多想就被对方紧紧地抱在怀里。有什么纤滑的东西似乎从背上滑了下去，安格努力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只从间缝里看到在地上滚动着的红色荧光棒。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声音直接从少年胸膛里传透过来，听起来像是生气了。安格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忌司抱着的，她赶紧推开他的肩膀，但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这次的力用得这么大。
“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找人！”力道缓和下来，音量也弱了下去，“我很担心。”
安格总算推开忌司，她靠着墙不解地望着坐在地上的忌司，眼睛向左一侧，塑料袋里的荧光棒大概有二三十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堂。各种色彩汇成的微光里，映着忌司的脸，粉红色从脸颊泛开，“ 对不起……”因为看着你护住头，我没办法再冷冰冰地摆着臭脸。
“我没事，天真应该在附近吧……她是你朋友，快去找她啊……”安格目光在房间里辗转，却不知往哪儿摆，“反正，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只是乐队成员而已，连认不认识都无所谓的关系，”安格握紧 拳头，“你没必要担心的。”
“你又说这种话。”
“什么啊，对我又冷又坏的人是你，虽然我有叫你别对我好。”
“……”
安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贫血的缘故脑袋一阵阵发晕，忌司的脸在那时暗了下去，有些看不清楚。她深吸着气，在原地站了会，稍微恢复点，绕过他的腿向门外走去。
门外透进来的光亮如此耀眼。
“其实，只要你肯往我这边走一步，剩下就算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的距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跑过去。”
安格的脚步停下来，她微昂起脸凝视着走廊，好像看到外面的广阔而凉薄的天空。
可下一秒，她没有转回身，而是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嗳，是我之前太过较真，还是你……根本就对我没有一点意思呢。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跟天真实际上没有谈呢，如果我说，那次圣诞节快乐，本来是想给你的，但你和尹泽昊在一起……如果真的是 这样……”
忌司撑住自己的额头，空空的门口只有滤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白光照射进来，拖出长方形的形状，在他背后打下更暗的投影。
“——你还会走么？”
忌司，你小时候教我的那首歌，我已经不再唱了。
夏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