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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罪与罚(1)

1水青的遗言

李凯冬起就走了,村里现在又如此沉寂,甚至有些萧索。那个常脱了鞋抽我的父亲,无疑在一包黄土下,尸虫也爬成了骨。曾经健壮而彪悍的秦凤凰,也像被吸干净了血的一匹老马,每日里上到门楼上,高高杵着发呆。就连我那有着漆黑眼珠不轻易喜悲的奶奶夏云仙,则也变得异常沉默,在她的黑屋子里,“咔嚓咔嚓”装着某些干而脆的硬物,这些骨头状的硬被塞在锦囊里,一只、两只、三只,已经堆起了半个篓子。

每个人都很神秘地沉默着,每个人又似乎都在忙碌着与己无关的事情。

“玉出莲花山,鬼魅魍魉刓;玉皈水陆庵,普化永千年!”

黑夜里总有一阵一阵玉筷急敲螭虎盆的响声急促不安地传来,玉盘叮当,念声嘈嘈。

就这样到了腊月下雪天。

水青已经彻底走不动了,秦凤凰之前接过家住过几次,都被水青闹得不得不送回守林庵去。

“既然成家立业了,自己摔碎了膝盖骨,自己接,自己走的路,跪也跪要着走到头,死也死在自己家。”

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黑子黑着脸和水青吵打。

“生这些孩子都是前世讨债的,大的病了,还等着寄钱过去瞧,这个呢,怎么就长得这么慢,整天闹,闹吧,干脆闹死人。”

“要咒咒我,别冲孩子,你不就是盼着我死么?”

黑子在夜里收拾着东西,从屋中间的洞里走下去,只剩下半颗头在外,像刚行刑完,被斩了首。

“你这是又要走?你都卖掉了多少了,够大儿药钱的了,你要知道,庵里的东西卖掉是要遭报应的。”

“报什么应?我就不信这个,什么这辈子那辈子的,人又不是沟里的韭菜,割掉一茬还能再长一茬!这肉疙瘩,”他一抹脖子,“掉了,人就没了,死了,不可能再有了。”

“你是活好了,我还指望来世呢,来世老天有灵,就让我当棵树当颗草吧,当人就是还上辈子的债来的,……还吧,还完了,清静。”水青哭得惨然,一转头,地上的土坯盖上了,男人早没了踪影。

这个夜晚的鬼,又去偷庵里的稀奇玩意了。

第二天,秦凤凰给水青送过冬的衣物,离过年不太远了,水惊冬给了些肉票,她买了几斤肉,希望水青能多吃几顿好的。进门就看见水青的头低垂着,孩子在抓她的头发,“呜呜哇哇”说着话,水青一动不动。

秦凤凰的肉就掉在了地上。她先是奔了出去,双腿发抖,想找人求救,可这林地在坡上,看着离村挺近,走起来还得半小时多呢。

水青从头发的缝隙里看她,噗嗤一声笑了。

“离死还远哪。”她说,吓得秦凤凰捂紧了自己的胸口。

“自己的女儿也怕呢,可见母女不亲。

“生了你这样的女儿,哪里还有母女纲常,简直就是田鼠和猫头鹰,是天敌。”

“那你就是田鼠,我可是猫头鹰。”

水青说着大笑,已经喘不过气了,肚子鼓得像薄皮儿的南瓜,一动都能听到“咣当咣当”的水声。秦凤凰过来扶她,她不要,动了动,就冒了汗,大冬天的浑身淌着晶亮的水,滑溜溜的脖子和臂膀,戳一指头,陷进去半个指肚儿。

“这是什么?”秦凤凰从只铺了席子的土炕角发现了很多半个巴掌大的碎纸片儿,每个纸片上都横着老树一样枝枝杈杈的字,一看就是拿嘴噙着铅笔头写的。秦凤凰把水青的手捧在手里。

这哪里是手,就是断了尖儿的藕断,难怪握不住笔了。

做母亲的以为这只是女儿打发时间瞎写瞎画的,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看明白。

“水。”

“饿,很饿。”

“水,渴。”

“儿子。”

“儿。”

“不给我吃饭。”

……

写得最多的是“儿”,不知是怀念那个大儿子,还是让黑子照看下小儿子?写得最长的是“不给我吃饭”,写得最不可辨认的是“毛方”,就是“茅房”了。

“黑子人呢?他不管你吗?”秦凤凰捧着这些用嘴巴咬烂的碎纸片儿,眼泪就开始往下掉,“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他吃他的,我就看着锅,他睡他的,我就听着他打呼噜。呵呵。”水青喘着气儿说,“多活两天,是想多护着小生生。”她看了一眼光屁股坐在炕上的孩子,“还等她做大官呢,看来等不到了。”

“别多想。”秦凤凰安慰她,帮她收拾满是腥臭味道的炕头。

“别收拾了,这孩子现在就认这个腥臊的味儿,换别的地方,孩子还睡不着呢。”水青仍旧惨白着脸笑着说。秦凤凰的双手摸下去,冰凉的被子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冰,黄色的是尿,黑色的是……

“这日子,呜呜……怎么能这样过?走,跟妈走。”她掩脸哭了一阵子,然后用手豁开炕头的杂物,上炕去抱她,抱了几抱,她像粘在这冰冷的炕上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水青把脸耽在母亲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妈,我多遭点罪好,死了就记住了,下辈子好乖巧点,还认这个家,给你当女儿。”

秦凤凰的眼泪跟暴雨一样。

小生生在啃她带来的哪块生肉,只有两颗牙,死死地啃进去,不松口。

一个月后,水青死了,留下简短的遗言,不入祖坟,也不进芦苇地,就埋在后坡上,坟头背上几颗柳就行。她至死也没有舍得那颗柳树下的故事,不仅守着这个荒诞的秘密,而且被这个秘密彻底偷去了心,心甘情愿而又蛮横倔强地走向死亡。她至死也不给黑子半亩地,甚至连小生生的也不给,她死前最后的一句话是说,黑子和小生生的的户口一直没迁呢,让他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至于为什么是这样,只有水青自己知道,或者什么也不为,是我们想的多。

2祭祖

春分前后,掐指一算,普化已经三个月没再降过雨水了,人们总相信天佑普化,一个月过去了,滴水为下,人们还有说有笑,两个月不下,人们还能心存侥幸,这三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地里的麦苗泛起了黄色,人们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而我母亲在水青死后,似乎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像坚持生命那样,坚持业障轮回,相信意念能够产生生命和力量。她现在认为今生无论要做什么事情都是前世轮回决定的,比如今天面对一场春雨婆媳坐在房檐前争论,并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生前的意念决定的。生前的意念是什么?是一种气,是一只灵,是生前的怨,或恨,或喜,或忧,比如,现在衲鞋底子,或者啃一口脆干的锅盔,都不是毫无理由的。正如当初我奶奶嗑掉牙齿一样,宿命安排,不能阻止。

天气越来越旱,而我母亲的脸庞因为有了信仰的庇护,竟然日渐丰润,现在泛着黑红的油光,像个泼了釉彩的菩萨。

“得祭龙王。”

“祭谁也没用,没用的。”

没有谁比我奶奶更敏感这样的气候,也没有谁比我奶奶更能感知到这黯淡的天色下隐藏的可怕气息。

“上苍要杀人,谁也挡不住。——你们不知道啊,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死法,经历过的人,是一辈子都不敢去想那些事,是一辈子也不愿回去那灾难成河的地方。”

她日夜在门楼上焦急地踱着年迈的步子,气喘吁吁。

普化村要祭祖了!

在这个年代祭祖是冒天下大不韪的事,可是三个月没有降雨,已经使人心大乱,不断有人去追问我奶奶当年遭灾时的天气。

“是这样的连续暴热吗?三月里的暴热?”

“有没有什么前兆?”

“就这样一直憋着不下雨,一直不下?”

“靠天吃饭,没有这料麦子,老小都别想活了。”

经过几天的讨论和争吵,最终取了居中的方案。

不能迷信鬼神,可我们可以趁着清明祭祖先,别人烧点纸钱寄托哀思,我们顶多再加点食物,不算封建迷信。

“不算,这不算。”大家喊,给彼此壮胆。

好不容易捱到清明了。这一天,月上莲花山,村里所有的男人包括我这半大不小的,都纷纷穿戴整齐从家里出来,鱼贯而入地进入了水陆庵。

这样的祭祖是不允许外族和女人进入的。

秦三爷面容肃穆地读了祭文:“普化多舛,愚民胆寒,祖公灵上,纳玉降魔,财礼绵薄,经验浅酌……”

普化七大家族的领头人把各个族的人们按长幼有序的方式排成七列,纷纷举上祭品,依次为“土、牲、卜、炸、海、干、树”,土为黄土所产之物,一些红薯洋芋;牲,则杀了村里最为健壮的那头牛奉上滴血的牛头;“卜”即点心果子等物;其它的,就是干炸的花馍面食和一些简单的水果。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看他们跪拜磕头如捣蒜,我也如法炮制,不过每次我磕头对着菩萨都焦急的许着一个愿望,一定不能让我得了狼疮病。秦三爷则正式地穿了藏青色的长袍,戴一顶插有某种夜鸟羽毛的礼帽,双手捧着那只放拂尘的紫锦盒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他一定是老了,而且特别怕别人看出他的老来,于是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脸都憋的要鼓了起来,但手指仍然不听使唤的抖动。

祭祖活动正有条不紊地举行,大家纷纷睁着渴盼的眼睛,恨不得老天爷能赶紧看上一眼这地上的苍生,随便打个喷嚏降场雨。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水陆庵的山门被秦凤凰尖叫着推开了,她的后面站着气喘嘘嘘的夏云仙。

“祠堂,几个白化病人正在拆杨家祠堂。”秦凤凰喊,夏云仙不语。

秦三爷将信将疑,颤巍巍地把拂尘拱在头顶,四周的火把耀着一篷一篷的光,一个人的影子变成了四个,叠印在他的脚底,像四个小鬼抬了阴凉的花轿在那里歇着,静等着他好上轿。

他被这瞬间凄凉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身边跑出去的人已经跑了回来,大声喊着,“不好了,房办的人奉公在拆祠堂,白化病人也打算拆掉蓝水闸坝。双管齐下,看来是专门针对我们普化。”

放屁!水坝,祠堂,这两个哪个也不能拆,天塌下来也不能!

秦三爷一挥手,祭桌边上几个人围了过来,听不清他们耳语了什么,之后,有人跳上了祭桌边猩红色布毡铺起来的土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挥喊了几句“打倒房办,撵走流浪狗”这样的号子,紧接着几声紧促的咕咚嘁嚓声,参与祭祀的人留下了三五个继续活动,其余的人纷纷冲出了殿门。

水陆庵的钟声紧急响起,不出半个时辰,打谷场上,锣声齐鸣,很快男女老少聚集一堂,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

男人扎成人墙,女人围在城内,孩子在城内核,锣鼓喧天浩浩荡荡地直奔村委大队部房改办走去。

村委的宣传栏上张贴着“普化私人建房十大罪状”的“大字报”,后面跟着张贴着一张私房拆除名单,“折价归公”“重新分配”几个字分外耀眼。

夏云仙名列第一号,三进三院,前房、东西偏院、二进门楼、东西厢房、上房,房屋共计二十四间,建筑面积一千二百三十二平方米,重新分配。

秦恩普,一进一院,前房,东西厦房、腰房、上房,房屋共计十三间,建筑面积六百,重新分配。

秦橘蛾,牛棚三间,卧马石两只,拆价归公。

……

夏云仙看此并不言语,而秦凤凰率先甩出一勺尿浇了上去。

3愤怒

愤怒从来都是击打在软软的十丈红尘上,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结实的点,可以承载这些愤怒之锤,于是巨大的磁铁从人们的心头跌下,“噗通”掉地,砸出些灰尘起来。秦人本就善斗,长相就能看出来,方脸厚唇,阔目厚眉。如今这些方脸阔目带有明显特征的善斗秦人,更是脸上蒙上了正义的色彩,个个都似新出土的兵俑,阵列齐整,步伐有力,向着杨家祠堂奔去。

多日来的阴霾带来的恐惧、灰暗、猜忌、痛苦,终于找到了喷泄之源,化为不可遏止的愤怒,以冲破肉体的方式,顺着阴道、睾丸、荷尔蒙、血流,汇集到了核桃仁样的脑颅。绝望之巅就是喷薄之巅,佛陀的光芒普照着这些乡村骑士方形的脸庞,他们带着绝无粉饰的愤怒,扛着心头那杆生锈的矛,血脉贲张,气势轩昂。

一致对外这样的撼事,对于普化村这些过惯了清闲日子的人们来讲,恐怕还是第一次。

也许因为是第一次,反倒气场强大。

一应俱全的农具,连看家的狼狗也牵上了,这些山村骑士,无法去思考“以损害一部分人的自尊来填补另一部分人的快感”是个政治哲学问题,他们只信佛陀。有佛陀,就有胆,有佛陀,就有家园,这样的世外家园,哪怕是臭虫、蚂蚁、老鼠和蟑螂,在地震中都不曾舍得逃生,何况他们这些鲜血汩汩的人,怎会去做囚在笼子里的犹太女巫?

被置于警戒的岗位,我趴在高高的槐树上,透过枝杈间月亮的光梯眺望。我看见这群裹着土屑的方脸汉子走出了幽闭的洞穴,他们的铁锚上折射着灼热刺人的光芒,古老的青石板路被这些耀眼的光芒照亮,第一次呈现出黄金一样的辉光。那些裤管上沾满的泥点子,像一个个太阳的黑子,这些毫不起眼的气体旋涡,无光无热,隐忍沉默,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黑夜里,却轰然爆发。

莲花山底,蓝水上游的杨家祠堂就在近前。

文秀桥下,几个白化病人正在添柴烧锅,搭棚弹缶,烧着油灯。

“人都说天地洪荒,为何我们生来无爹娘?人都说众生平等,为何我们生来缺短长?人都说万世昌平,为何我们生来要流浪?人都说活着自由,为何我们生来不见天光?天地黄黄,灭佛场,普化亡,众象归一,开天辟地鸿蒙起……”

没有人懂得他们唱的是什么,紧皱的眉头和扭曲的狮子鼻,让他们的面容看起来异常愁苦。他们这个时候不是人,是一群从黑色迷津里泅渡而来的鬼,眼球上裹着湿气,额头裂开石纹,口唇吐纳缶曲,弹筝搏髀,歌呼呜呜,作势要将人间烟火摧枯拉朽。

短暂的惊骇下,人群开始了战斗的狂欢。拆棚的拆棚,砸锅的砸锅,这些破破烂烂的瓦罐、席子、帐篷、板条凳、破边锅、蛇皮鼓——他们所有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在油灯的点燃下,烧成轰轰作响的篝火。火苗一蹿一蹿,映着他们涂了胭脂的诡异的脸,他们齐声哭泣,颤着声,“哎呀,我的孩子们哪!”。

我从槐树上哧溜滑了下来,我的貘用自己肥胖的身躯恰好拖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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