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剑鞘里的神秘地图
“啊?啊——”安子惊诧地叫起来,愣了几秒钟,立刻返身向楼下跑,刚刚转过楼梯拐角就连声叫着,“萧小姐、萧小姐,剑……剑拔出来了!剑拔出来了!”
这个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有点出乎意料,毕竟此前拔过好多次,都没成功过。
剑长一米,剑身青灰色,剑刃带着一抹淡淡的月白色,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重量大概有十公斤到十二公斤的样子。古代武士大都身强力壮,彪悍无比,所以手里拎的兵器也都超出现代人能灵活使用的程度。
楼梯只响了三声,萧可冷已经飘然而至,肯定是情急之下,也将轻功提升到了极限,不再顾及淑女形象。
“怎么……怎么能拔出来?”她不相信似的看着我手里的剑。
剑刃上带着明显的寒气,虽然是在阳光直射下,它浑身都没发出一点点反光,只是洋溢着一种阴森森的冷气,刺得我手背上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了。
萧可冷咝咝地倒吸冷气,赞叹着:“好剑!只有杀人过千的上古名剑,才会有这种凌厉之极的杀气。古谱上排列过的十大名剑,大概跟此剑水平相差无几了吧?”
据古人论剑的资料记载,名剑杀人,刃不留血,往往会把被杀者的灵魂带走。所以,杀人太多的剑,会自然而然带着阴森森的杀气,若是在具备“开天眼”特异功能的人看来,一柄剑上会附带着众多簇拥而来的阴魂。
“我曾经无数次试图拔出这柄剑,可惜始终没有成功。恭喜你,风先生!看来,你才是它的真正主人。”萧可冷在故意躲避着我的眼光。
我也感到纳闷:怎么会突然能拔出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剑鞘里的机关失效?
萧可冷接过宝剑,随手挽了几个剑花,立刻满屋子都是寒意。
“风先生,这柄剑很古怪,阴气很重,拔出它好像……好像并不是件好事呢!”萧可冷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把剑还给我,忧心忡忡地叹着气。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这句话似的,窗外的阳光突然给一块浓云遮住,屋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同时,有一股穿堂入室的阴风飒飒刮了起来,冲入书房之后,将十几本书的封面吹拂开来,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
我跟萧可冷对视了一眼,都在暗自心惊。
“那怎么办?再放回去?”我微笑着,这股风来得非常怪异,让人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剑,竟然生出了一丝“爱不释手”的感觉。
“风先生,古剑藏邪,特别是那个空着的剑鞘,更是铸剑师们最忌讳的东西,我想咱们还是把剑还给这位将军的好——”她仰面向雕像看着,神态无比恭谨。
日本人敬神成风,虔诚无比,萧可冷在日本生活久了,难以避免地受了影响。
说到剑道,日本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会造那种双手握着横砍竖劈的愚笨的武士刀,不像中国古人,不但懂得铸剑,更懂得论剑。
萧可冷说得没错,古代武士上阵杀敌,往往激战之后,根本无暇擦拭剑锋,宝剑带着敌人的血直接还鞘,势必会无数次把敌人的血带进剑鞘里。
污血生暗鬼,久而久之,剑鞘里的确不干净。
我无意中向剑鞘里瞄了一眼,发现贴着剑鞘内壁竟然有一圈薄布一样的东西,忍不住一愣:“这是什么?”
萧可冷用小刀挑出了那块东西,摊在茶几上,竟然是一块椭圆形的羊皮,极薄,硝制得很仔细,所以上面写着的文字,丝毫没有变形污损的斑痕。
这样的羊皮纸,在古代一般用来记录非常重要的信息,比如皇帝的圣谕、家族的遗训或者是海盗的藏宝图之类——藏宝图绝对是每个冒险家的瑰丽梦想,当然也包括我。所以,我匆匆把青铜剑插回了剑鞘,跟萧可冷一起趴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块两只巴掌大的羊皮纸。
纸上绘着四幅画,所用的字迹笔墨是非常尖细的黑色。单是这一点,就够让我们惊讶的。无论是古代的中国毛笔还是近代的西方鹅毛笔,都不可能留下如此细致的笔迹。
第一幅画,是茫茫大海中的三座岛屿,简练的笔画,只寥寥几笔,就把海洋的阔大与岛屿的傲立不群描画得极为生动。
第二幅画,是一层一层的台阶,呈之字形分布,从半空中起始,一直向下,经过非常多的来回盘旋后,一直通到海面波浪里。作画者为了表示“极多”的概念,竟然在上下两段台阶之间点了很多可以看作“省略号”的点。
第三幅画,是一间方形屋子,中间放着一尊光头佛像,佛像手里,捧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第四幅画,是那颗宝石的单独画像,体积放大了十几倍,表示光芒的笔画,也画得浓密之极,当然表达的是“光芒万丈、耀眼之极”的意思。
“这是什么?”萧可冷捏着羊皮纸的一角捻了捻,皱着眉苦笑。
最现成的答案,就是“藏宝图”三个字,而那颗光芒万丈的宝石,就是作者想要指引别人去攫取的“宝”。
楼梯又响起来,我跟萧可冷对视了一眼,她马上心有灵犀地起身下楼,前去阻止安子姐妹上楼。这种奇怪诡异的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风先生,我有很多想法,等会儿把她们支走再交流……”她在楼梯口回身,向我低声而急促地说了这句话,然后迅速下楼。
羊皮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这些看似连贯的简笔画。
从画面的意思,自然而然地可以做以下的解释:大海上,有三座岛屿。上了岛,经过无数阶梯,到达一个位于水面以下的地方,或许就是放着佛像的屋子,便能看到那颗光芒闪烁的宝石。
现在关键问题是:什么人会建造那么多阶梯通向海平面以下?这张图纸的记录年代是什么时候?图纸、宝剑、将军、座钟四者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联?
午饭后,萧可冷安排安子姐妹回居住的别墅去清理本年度的财务账目,顺利地把她们支开了。
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第二次铺开那张羊皮纸,并且在旁边放了两个记录本、两支铅笔。
萧可冷说出的第一件事就够我震惊的了:“这张羊皮纸的年代,我可以做粗略估算,判定应该在公元前二百年前后。”
她的表情非常严肃,用力咬着嘴唇,额前的短发垂下来,一直遮盖到眉骨,全神贯注思考问题的时候,早就失去了清晨刚过来时的淑女气质。在她这样能干的女孩子面前,我常常会忽视了对方的性别,把她当成可以患难与共、联手奋进的战友。
“你能……肯定?”
她点点头,短发跳荡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从大门玻璃上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公元前二百年……”我沉吟着,那是秦始皇一统天下,四夷宾服的年代,如果羊皮纸来自秦代——
“小萧,你能不能进一步肯定一下?”
我说这句话的根据,是因为秦代连毛笔、墨汁的制作技术都不够完备,绝不可能留下如此细致的笔迹。还有,第一幅画的绘画视点,是从半空中俯瞰海面,可以理解为类似于“航拍”的工作流程。无论从哪方面讲,秦代都不可能出现“航拍”视点的画作。
萧可冷同时伸出双手,把羊皮纸擎在半空中,仔细地看了五分钟,才重重地叹息着:“风先生,我出身于丹青世家,从七岁起就学着裱画、拓印,特别是对于两汉之前的文字,几乎每天都要读、看、描、摹。所以,请不要怀疑我的判断力,这张厚度为零点四厘米的羊皮纸,是用中国黄土高原上的一种‘鱼尾羊’的皮做成——这个种类的羊,在《史记》和《资治通鉴》里都有记载,是秦丞相李斯命人把秦地与燕地的两种羊放在一起,杂交而成,专供皇帝食用。”
她放下画,又皱着眉补充:“我可以剪下一毫米的样品寄往札幌大学的朋友那里,四十八小时内便能得到准确的年代分析。”
我指着第二幅画:“小萧,如果说是秦代的画,怎么可能有如此复杂的阶梯建筑,而且会一直通向海底?要知道,进入海底水下作业的工人,需要有严格的压缩氧气供应。秦代的人有这种科学技术吗?没有氧气,他们怎么可能完成复杂的水下作业?”
画面显示,进入海底的阶梯部分,为数不少,毫无疑问,这种复杂的水下工程的修建,在生产力极度低下的秦代根本无法想象。
我分析到的问题,萧可冷自然也能想到,若是坚持“秦代羊皮纸”的结论,后面任何一个问题都会难以自圆其说。
天又慢慢阴沉下来,我觉得身上有点冷,便在壁炉里生起了火。
我们把两个沙发拖到壁炉边,相对而坐。想起昨晚在这间客厅里,我也曾经跟另外一个人相对而坐,可是,她却神秘失踪了。
“风先生,我想问……您上午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萧可冷凝视着壁炉里的火苗,若有所思。
我苦笑着,有口难辩:“当然是真的,包括听到的水泡声,可惜你不信,也没人相信。”这个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苏伦: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我?直觉上,苏伦会无条件信任我,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我信。”萧可冷简练地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根本不相信的话吗?怎么会现在又信了呢?”我盘腿而坐,一边谈话,一边打坐运功,调整内息。
“因为……因为我说的话,也会被人怀疑,比如这块两千年前的羊皮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伸出手烤火,表情轻松了不少。
关宝铃的失踪是最大的怪事,虽然萧可冷说是相信我说的话,但我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
根据最近十年全球怪事统计资料上显示,似乎还没有哪件事能跟关宝铃的失踪接近,除非是一直以来传说的“百慕大魔鬼三角”失踪事件。在那个神秘的区域,大量的轮船、飞机、乘客,总会毫无理由、毫无先兆地消失,而且不留任何痕迹。
那么,关宝铃就这么奇怪地失踪了?人间蒸发,再不会重返人间?
她不是普通人,而是全球瞩目的影视圈光彩夺目的明星、炙手可热的人物,又是大亨叶洪升的情人,一旦失踪,只怕比黛安娜王妃的车祸更引人注目。
“风先生,我有个提议——今晚,咱们一直在这里,看有没有水泡声或者其他神秘事件。当然,如果鼠疫再度出现的话,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得让他把所有的话说出来……包括‘炼狱之书’!”
提到那本古书,萧可冷的情绪明显地兴奋起来,起身指着洗手间的方向,眉飞色舞地继续说下去:“咱们可以轮番去洗手间,看看能不能再出现那种神秘消失的情况。当然,不但要去,还得模仿关宝铃的洗手、开窗、再回到洗手台前的所有行动轨迹和动作,怎么样?”
她的提议非常合理,我愿意奉陪到底。
“我希望……这次消失的是我,至少可以到另外的神秘世界里,想办法把关宝铃救回来——”我在开玩笑。
萧可冷笑容一收,悒郁地“哼”了一声:“风先生,跟苏伦姐相比,关小姐是不是更火热主动、风情万种?可你不要忘了,她可是大亨的女人,而且娱乐圈里的女孩子风流成性,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千万别当真好不好?”
她比我的年龄小,但说话的口气却老气横秋、过尽千帆似的。
我没忘记这些事,更不会对关宝铃产生什么不合实际的想法,而是宁愿跟苏伦在一起,联手破敌,共同分享这种连续不断的冒险生活。
萧可冷甩了甩短发,大步向洗手间走去,仿佛是上刑场之前视死如归的亡命江湖好汉。
阴天时的黄昏似乎来得特别早,而且给人以分外沉重的压抑感。
萧可冷第一次从洗手间里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兴奋,但等到跟我轮换交替了十二次之后,兴奋感荡然无存,已经成了机械的重复。
壁炉里的火一直熊熊燃烧着,仿佛只有这堆火才能继续支撑着我们不倦的努力。
“我觉得,这样的重复好像不太奏效啊?是不是某个特殊时间段才能发生奇怪的事件?”她终于忍不住了,第十三次坐回沙发里的时候,郁闷地开口。
我看看腕表,下午六点钟,距离关宝铃昨天的消失时间,还有一小时二十分。
那张莫名其妙的地图就摊放在我膝盖上,我对那些古怪的阶梯颇感兴趣,因为它令我非常自然地联想起“海底神墓”的传说。在北海道附近,如果有什么阶梯通向地下的话,会第一时间让人想到它。
如果“海底神墓”真的存在,肯定不是十年八年的事,而是存在了几百年、几千年,所以才慢慢地有这个说法流传开来。
“风先生,您说……鼠疫还会不会出现?”萧可冷摸着自己的短发,不停地打着哈欠。如果说清晨时她的装扮是标准的淑女,现在则像是个玩累了的孩子,疲态尽显。
我点头,挪开地图:“会,肯定会。他需要钱,而我恰好能满足他。”
这次轮到我去洗手间了,地图被随意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在疲惫不堪的情况下,任何人都免不了粗心大意。而且,别墅的门紧闭着,萧可冷的武功又不弱,我觉得地图不会有事,所以,放心大胆地伸着懒腰去洗手间。
站在洗手台前,我信手打开了水龙头,再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略有些发青的眼眶。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忘记了谷野神芝、小燕曾经提供的大哥的照片,由昨晚鼠疫的一席话,又勾起了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研究。
如果今天是大哥站在这个洗手间里,他会做什么?
如果遇到关宝铃失踪这件怪事的是大哥,他会怎么做?
既然要矢志成为大哥那样的“盗墓之王”,很多时候,自己会下意识地做“换位思考”,把自己当作他,放在眼前的环境里来揣摩。
镜面干干净净,可能是萧可冷刚刚用纸巾擦过了。
洗手间仍旧空空荡荡,没有丝毫人气。
我叹息着,关上水龙头,刚要转身撤出洗手间,客厅里骤然响起萧可冷的怒喝声:“住手!大胆!”随即,拳脚相加的风声大作,乒乒乓乓的搏斗声跟着响起。
我足尖点地,身子急旋,飞奔到客厅。
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里的人,正在跟萧可冷交手。他只用右手招架着萧可冷的攻势,左手则把羊皮纸地图牢牢地握着,一双冷森森的大眼睛向突然出现的我扫了一眼,猛然凌空后翻,奔向楼梯。
我掌心里的小刀嗤地射了出去,笃的一声,钉在他身前两米处的栏杆上。
江湖前辈们总是说:好男不与女斗。
从夜行人的跳跃姿势上,看得出她是个年轻女孩子,而且是身材苗条瘦削的那种,带着曲线毕露的诱人体态。
嚓——寒光一闪,她已经将背上的武士刀抽在手中,双足在楼梯上一点,向我倒射而来,身法轻功极其高明。
“喂,朋友,报上名来——”萧可冷大喝,身子鱼跃侧滑,从茶几边掠过,瞬间已经把猎枪握在手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完成了上膛开栓、迅速瞄准的一连串动作,以跪射姿势停留在沙发靠背边。
我早说过,萧可冷的身手很不错,很懂得如何在第一时间里占据有利地势。
武士刀再快,绝对比不过枪弹发射的速度。
夜行人身子一扭,像条蛇一样落地,刀光霍霍,斩向我的膝盖。这个动作,恰好以我为盾牌,避开了萧可冷的枪口。
她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寒冰幽泉一样的双眼,冷漠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我只出了一招,“噗”地抓住了她握刀的手腕,顺势一抹一紧,已经成功地空手夺刀,把这把长柄短刃的三尺长武士刀抓在手里,正是高明之极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好——”萧可冷的赞叹声还没落地,空气里已经急促地响起“嗤嗤嗤嗤嗤嗤”六声暗器破空的怪啸。萧可冷急促地翻滚到沙发侧面,六枚七星镖,整整齐齐地带着寒光嵌入了她身后的另一张沙发靠背上。
夜行人手里的地图不见了,双臂一挥,“喀啦、喀啦”两声,十指上同时弹出金黄色的指甲,每根都有两寸长,像是十柄锐利到极点的透甲锥。
萧可冷急促地叫起来:“是‘金手指’!风先生小心!”
我做出反应动作的时候,犹在萧可冷叫出夜行人的名字之前,武士刀挥舞劈刺了近三十刀,铿铿锵锵地挡开了对方一轮逆袭,脚下已经向后退了四步,后背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金手指”是“黑夜天使”这个组织里的刑堂堂主,主管帮派里的“追杀、惩戒”工作,是江湖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但此前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她是女孩子。
这一轮贴身搏斗过后,她虽然逼退我,却没法顺利地杀开通道,进入到洗手间里去。
看来,她对于别墅的地形也非常了解,知道后窗是最便利的退路。
“哧啦、哧啦”两声,金手指的胸前黑衣突然开了一个十字交叉的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毛衣,黑白对比强烈之极。接着,那张被她匆忙塞在胸前的地图缓缓飘落,就在我们两个之间五步距离的正中位置。
我的目的是在地图,虽然还没弄清它的真正价值,但确信“贼眼铄金”的说法,只要给“黑夜天使”这批神偷看中的东西,哪怕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内里也必定藏着巨大的潜在价值。
“你要这地图?”我冷笑着,用的是韩语。这一轮交锋,节节败退的是我,但真正失败的却是金手指。毕竟我毫发无损,而她的衣服却已经被割裂,那两刀再深入一些的话,绝对就能将她开膛剖腹。
第二节 金手指
萧可冷笑着起身,平端着猎枪走过来。
我扭头向她苦笑:“干什么不开枪?在看武打表演吗?”以她出枪的熟练程度,射击水平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绝不至于隔了这么久还没找到扣动扳机的时机。
“我只是觉得,‘黑夜天使’刑堂高手金手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很可惜?再说,以二对一,传出去被江湖上的朋友笑话,多不好。我知道她不是您的对手,心里有数,何必再画蛇添足?”
萧可冷振振有词,一直走到金手指背后,枪口轻轻顶在她后背上。
此时局面,应该是已经被我和萧可冷联手控制住了。
使用这种独特武器的,全亚洲只有一个,那就是金手指。
“两位别得意太早了——风先生、萧小姐对吧?阻挠我们帮会办事,只是自寻死路而已,何必为了帮里的叛徒出头?”金手指说的是流利的中文,十指交叉一碰,又是“嚓”的一声,那些金色的指甲已经全部收缩回去,变成了十根漂亮圆润的年轻女孩子的手指。
她的个子比萧可冷要矮一头,身材也细一圈,但刚刚动手时表露的武功已经非常厉害。
我双手平托武士刀送了过去,略带歉意地笑着:“我们对‘黑夜天使’帮会里的事丝毫不感兴趣,而且也不知道你说的‘叛徒’是谁,哪里有得罪的地方,多多包涵。”
金手指接过刀,随手一抛,斜插入背后的刀鞘里,对萧可冷手里的枪毫不在乎。
萧可冷叹了口气:“怎么?你们两位是老熟人吗?一会儿打一会儿和,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害得我还以为今天要有人丧命呢!早知道如此,就不拼命费力取枪了……”她收回了猎枪,僵硬冷漠的现场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我不认识金手指,只是不想得罪韩国第一大帮派。
目前,我们是在日本,先前跟有山口组黑社会背景的渡边城闹僵,已经面临很大压力了,再跟“黑夜天使”过不去,那简直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并且我知道,金手指刚刚并没有完全发力,否则在我冲进客厅之前,已经拔刀取了萧可冷的性命。
“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喝杯咖啡?”我主动发出了邀请,坦诚地笑着。
萧可冷乖觉地走向楼梯下面的五斗柜边,插上电壶烧水。她的善解人意,总是让我感到舒服欣慰,根本不必费心考虑别的细节。
我的态度,非常出乎金手指的预料,指着我手里的地图问:“风先生,这个地图能否借我看看?”
化敌为友的过程太迅速,她或许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大眼睛不停地眨着,向我脸上扫来扫去,连蒙面巾都没摘下来。不过,她唯一露在黑色包裹外的耳朵部分,皮肤白皙柔嫩,戴着一对成色极好的黑水晶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从这一点上看得出她是个非常善于修饰自己外表的人,即使是身着夜行衣出来“做事”的时候,也会恰到好处地用黑色耳钉来达成全身颜色上的一致。
我笑着,伸手邀请她:“没问题,请来这边沙发上看。有纸有笔,就算照画一份给你都是小意思。”
在没弄清地图的含义之前,我乐得大大方方地向她借阅,故意毫不设防。
她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接着轻轻向前滑步,飘然在长沙发上就座。
萧可冷的效率非常高,三分钟内已经端了镀银的托盘上来,盘子里是同样镀银的咖啡具,杯子里飘出醇正的巴西咖啡香气。
在我们彬彬有礼的招呼下,金手指终于不好意思再保持全神戒备的状态,摘下蒙面巾和黑色头罩,轻轻扭了扭脖子,长发顺滑地倾泻下来,仿如骤然跃下山崖的黑色瀑布,惹得萧可冷满含嫉妒羡慕地“哦”了一声。
长头发的女孩子会比较受男士青睐,这是地球男女关系中的绝对吸引定律。
萧可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懊恼地旋身,又向洗手间走过去。
她的气质、性格太偏向于男女之间的中性化,活泼好动,一刻都不愿意清闲下来,所以目前的短发才是最适宜的搭配方式。她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看了金手指从冷峻阴森的黑衣杀手变成长发披肩的妩媚女郎,女孩子天生的嫉妒攀比心发作,在所难免。
镀银的咖啡具在灯光下闪耀着迷人的梦幻光泽,令我心里生出一阵感叹。平安舒适的生活,是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的,比如现在,安逸地坐在壁炉前,捧着香气四溢的咖啡,心无旁骛,昏昏欲睡——唯一的坏处,会让人在安逸中忘却了追求,等到时间一天天逝去……
我渴望在极度紧张的冒险生涯的间隙里,偶尔享受到一点点宁静,但我绝不眷恋这些,更不会沉湎于此。
在我对着壁炉里的火光发怔的时候,金手指已经仔细看完了那张古怪的地图(暂且称之为地图吧,虽然那些画面拙劣之极),仰着脸,茫然盯着头顶的吊灯,嘴唇默默地翕动着。
她的脸形非常完美,是绝对标准的亚洲美女,瓜子脸,五官细致端庄,特别是高挺的鼻梁和湿润鲜红的嘴唇,更是如同韩国电视广告上的顶级女模特般光鲜动人。如果不是刚刚一轮刀光剑影的生死激战,我真怀疑她这么娇小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执掌得了“黑夜天使”的刑堂。
“风先生,谢谢你的慷慨。”她再次开口,中文发音燕语莺声、字正腔圆。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挥挥手,更加大方地指着茶几上的记事本:“金小姐不必默记了,大可以照画一份出来带走,没什么关系的。”
过度的大方,突然引起了金手指的猜忌,警觉地冷笑着:“你们中国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这咖啡里放了什么?”
我笑着,举起自己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所有的咖啡都是从咖啡壶里倒出来的,毫无分别,她实在是多虑了。
“金小姐,这张图代表什么意思?怎么会引得你出手?会不会是一张前人留下的藏宝图——”我希望从她嘴里套点资料出来。
金手指端起杯子,轻轻闻了一下,皱着眉,大概是在凭气味分辨咖啡的成分。那两枚黑水晶耳钉越发闪亮逼人,把她衬托得高贵无比。
灵感突然间涌上来,因为我记起了耳钉的来历——关于它们,要追溯到一九九七年中英交接香港之时,当时的港督彭定康曾有一名越南籍的小情人酷爱黑色水晶。于是,彭定康托人从南非的深层结晶矿井里找到了一块质地极度纯净的黑晶石,运往英国曼彻斯特,交给一个专为英国皇室加工水晶首饰的巨匠,费时四个月,切割打磨出了一对菱形耳钉,取名为“寂寞之眼”。
这对耳钉的总造价大约在十五万英镑上下,而彭定康的本意,是要小情人戴着它参加庄重的交接仪式,永远纪念那个独一无二的历史性时刻。可惜,耳钉刚刚经由英航客机送达香港,便在机场到总督府的半路上失窃,从此杳无音信。
金手指放下杯子,迎着我的笑脸冷漠地轻咳了一声:“图画是风先生的东西,却来向我讨教,岂不是问道于盲?”
我收住笑容,伸着手指在杯子上轻轻弹着,发出嗒嗒的悦耳回声。
“黑夜天使”的高手们横行东亚惯了,已经把近邻日本当作了自己的海上后花园,底气自然雄壮,态度自然傲慢,我能理解这一点。再说,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珍宝首饰,总是在毫无例外地经历着“私人珍藏被窃、盗贼转卖给富豪、再被窃、再转卖”这样的循环过程,耳钉戴在金手指耳垂上,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壁炉里的火只剩下些明灭的火炭,时间又过了一个小时,非但没找回关宝铃,屋子里又多出了金手指这段插曲,令人头大如斗。
关于这幅地图,金手指到底悟出了什么呢?
我怀疑“黑夜天使”的高手们盘桓在北海道一带,肯定有所图谋,也就是说这座木碗舟山里必定藏着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金小姐,地图你也看了,有没有可以赐教的?”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不由自主地会把她跟关宝铃相比。同样是长头发的女孩子,同样五官精致动人,但两人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关宝铃给我的感觉,娇弱无比,需要有男人时时刻刻保护她、怜惜她——一想到她与大亨的暧昧关系,我心里陡然起了一阵难以理解的嫉妒。大亨今年已经接近五十岁,怎么可能配得上二十出头、青春亮丽的关宝铃?况且除了金钱之外,已经遭到黑巫术恶毒诅咒的他能给关宝铃什么?
金手指清了清嗓子,傲慢地冷笑着:“请教不敢当,看在你客客气气借阅地图的分上,我可以告诉你,地图描绘的是数千年前进入‘海底神墓’的路线指示。不过很抱歉,这是帮会的高级机密,无法外泄。”
这种泛泛的说辞,任何人都能随口编造出几千字。
江湖上关于“海底神墓”的传说,已经可以编纂成一本神话大全。至于“黑夜天使”的什么帮会高级机密,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对于这群神出鬼没的小偷来说,这所寻福园别墅绝对是无法设防的城市,他们能够在任意时间任意出入。
我拿起羊皮纸沉吟着,因为我觉得金手指从地图上得到了很多讯息,对方摆出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架势,对我的好意招待完全不屑一顾,更令我如鲠在喉。
“我该走了,不过——”金手指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因为她接下来说了句非常失败的话,“风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地图来自何处,我想大家倒是可以做笔交易……”
她掩饰得很好,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的意图掩盖在冷漠倨傲之下,但这句话无疑证明,羊皮纸以及羊皮纸的出处,才真正是问题的关键。而这两件事,都在我跟萧可冷的掌握之中。
“交易?什么交易?”我退后一步,慢慢地把羊皮纸折好,放进贴身口袋里。
二楼雕像佩戴的青铜剑能拔出的事,只有我、萧可冷和安子姐妹知道,得到地图的事则只有我跟萧可冷知道,这个秘密,金手指永远不可能猜到。
此时,我觉得萧可冷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客厅出现了,不禁有点隐隐的担心。
“钱或者珠宝,你可以任选,但要把地图的来源全部说出来,怎么样?”金手指试探性地开口。
我笑了,因为在与金手指的交谈过程中,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向我倾斜了,于是用力摇头:“不,那个秘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恐怕不能轻易透露给贵派,你请便吧——”
萧可冷去洗手间的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当我发觉情况不妙的时候,早就大势已去。
推开洗手间的门,迎接我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就像关宝铃的失踪一样,萧可冷也失踪了。
我靠在门框上,忍不住心跳加速:“又是神秘的消失?这个房间简直成了神秘世界的入口,一个接一个地把人吞没进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洗手池里,飞溅的水花点点反光,似乎是一只无名的怪兽在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
我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喷涌的冷水下。我需要冷水来给自己降温,甚至希望自己在这种状态下,随水流一起消失,去把失踪的两个女孩子找回来。
“嘿,风先生,我的条件,考虑考虑?”金手指在门框上笃笃笃地敲着。
我甩着手上的水珠,提高了声音:“不可能!这么大的事,真有诚意,请金帮主出来跟我谈,否则,绝不可能!”
金手指冷笑起来,不屑地轻轻跺着脚,似乎觉得有些寒冷。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明天请建筑工人来,把洗手间弄个底朝天,看看她们到底去了哪里——若是萧可冷就此失踪,我在北海道的所有工作都会受到妨碍,这是最大的损失。
“风先生,别墅里的一切我并不比你陌生。你能找到的东西,我也可以找到,那时候你就一块钱都拿不到了……”
说实话,金手指武功虽然厉害,但不是一个好的说教者,最起码她使用的语言和理由,根本无法打动我。我极不耐烦地扬手打断她:“那你去找好了,不过我有打电话报警的权利,毕竟这是我的私人地盘。”
提到报警,我得先把两个女孩子失踪的事报警才对。此刻的时间是晚上的七点三十分,昨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刻发现关宝铃失踪的。
突然间,窗外响起了刺耳的呼哨声,音量起码超过一百分贝以上,此起彼伏地响着,仿佛后窗外的荒山上,有很多人同时出现,正在迅速传递着某种消息。
金手指倏地跃到窗前,急促地叫了一声:“风先生,我们帮派里有特殊行动,聪明的就别出来插手,不管你跟鼠疫是什么关系——只要出了这幢别墅,格杀勿论!”不等我回答,她已经从窗户里钻了出去,像条灵活之极的鳗鱼。看来,盗贼总是喜欢走窗子的,即使大门正大光明地敞开着,他们也不会选择堂堂正正地进出。
后窗大开,北风呼呼地灌进来,洗手间里越来越冷,这反而有助于我的深度思考:两人消失的时间都在晚上七点二十前后,地点是在洗手台前。唯一不同的是,关宝铃消失前,有明显的痕迹证明是被镜子吸引住了,那么萧可冷呢?明知道会消失,当然会努力警惕提防才是。
嗯,一切问题都在镜子里,好好想想,洗手台前有必要弄这么豪华复杂的镜子吗?或者镜子里真的有古怪?
我联想起三个曾听到水泡声的地方,壁炉、雕像、镜子,这三样东西都是历史悠久的青铜器,难道它们之间会有什么共通之处?
窗外的呼哨声越来越急,我站在窗口向外望,漫山遍野中起码有两百颗以上的银色星星在晃动闪烁着,几乎覆盖了视线的极限,一直延伸到山顶枫割寺的围墙边。如果这些都是“黑夜天使”的人马,声势可真的是无比惊人的了。那么,鼠疫到底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值得帮会里派这么多人来追杀他?
北海道的正北边缘,隔海与几个归属权不定的小岛遥望,等于是日本北方的一道残破门户,俄、朝、韩三国的犯罪分子,往往会选择从这个方向隐秘地登陆日本。所以,械斗、枪战、谋杀等等犯罪活动常年不断,令北海道的警察头疼欲裂,大部分时间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含混态度。
昨晚鼠疫说过的话,有很多地方含含糊糊,比如那本神奇的“炼狱之书”,他虽然没明说自己拥有那本书,但也毫不掩饰地表明他知道那本书的下落。
呼哨声越来越急,最东面黑黢黢的小树林里,星光急骤飞舞,形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漩涡,仿佛是许多人一起动手向某个人围攻一样。
我用力关上窗子,再把暗锁扣好。
回到客厅,无奈之下,我拨响了苏伦的国际长途电话,不过听到的却是电话答录机的声音:“您好,我是苏伦,有事请留言,我会及时回复。”心情越发一阵阵郁闷到了极点,斜躺在沙发上,仰面望着水晶吊灯无语。
提到“炼狱之书”,我会想到二楼书房里满满的藏书。既然大哥杨天收藏了这么多书在此,他的寻访足迹会不会跟书的内容有关?我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盗墓者,必须要有广泛涉猎的阅读习惯。脑子里储存的知识越广博,实际行动中就越能触类旁通、激发灵感。
远隔大海重洋,苏伦是不可能给我太大帮助的,特别是面对如此诡异莫名的事。于是,我猛然起身,准备去楼上看看,一边等萧可冷重新出现,一边翻几本书找找线索。
萧可冷与关宝铃不同,她是江湖高手,如果遇到什么险情的话,至少能够自保,不那么令我担心。
耳际突然传来哗哗的水声,这次不再是奇异的水泡声了,而直接换了水龙头开到极限时激射四溅的水声,稍微定了定神,我才哑然失笑地意识到:声音来自洗手间,而不是再次从壁炉里传出来!我太神经过敏了,想必是水龙头出了状况——
壁炉里的火完全熄灭了,没有一点余温。
我向洗手间走去,水声一直都在激烈地响着,就在我加快速度转过拐角时,耳边忽而响起一声幽幽长叹:“唉……”声音圆润,余音袅袅。
再向前走了两步,我便到了洗手间的门口,骤然间如中雷击般停了下来,惊骇万分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叹息声来自关宝铃,因为在昨晚谈话时,我的脑子已经清晰记录了她的声线。在娱乐圈里浪迹的女孩子,声音经过细心的调教修饰,都是又甜又嗲,无时无刻不在撩动着男人的敏感神经。她的声音又糯又软,浓得像化不开的热朱古力——
我此刻看到的,也是关宝铃。
她站在洗手台前,微微弯着腰,双手向前伸着,脸向着镜子,双眼茫然向前平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水开得那么大,水花飞溅出来,直溅到她身上。从镜子里看,她的胸口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
第三节 关宝铃的诡谲遭遇
我狠狠地用指甲掐着掌心,钻心的痛让自己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更不是幻觉——她回来了……关宝铃又出现了?
足足有一分钟,我们保持着镜子里对视的姿势,一动不动。我的脸上写满了惊骇,此时的心情比看到僵尸女鬼好不了多少。
她的眼光终于挪到镜子里的那个我的脸上,脸色苍白地一笑:“怎么?我吓到你了?”
千真万确,是关宝铃回来了。
我慢慢向前走,屏住呼吸,仿佛是战场上的工兵要去排除一颗即将爆炸的地雷一般小心翼翼。我到了洗手台前,伸手关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似乎还在洗手间里回荡着,让我的表情变得古怪无比。
我先去看窗子,窗子紧闭,暗锁扣着,没有人进出过。
“我只是有点累,所以洗手久了些。咱们可以接着出去谈别墅的事。当然,价钱方面不是问题,我和我的朋友,都需要风先生你的帮助……”
她伸手在自己脸上搓了搓,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支香奈儿口红,凑近镜子,细心地向自己嘴唇上涂着。
我长吸了一口气,闻到她头发上的动人芳香一如昨夜。
她回过头,放好口红,向门外走去,边走边扬起头,双手十指随意地向后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我望着她的背影苦笑起来,因为任何一个人失踪二十四小时后回来,都不可能连几句话的解释都没有。至少她得告诉我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回到客厅之后,她看看自己的腕表,略带些惊讶地叫起来:“咦?时间过得这么快?都已经八点多钟了?”
从她的表情上看,根本没有发生神秘事件后的紧张感,一点都没有。那么,她消失的这二十四小时内到底去了哪里?
“风先生,可否给我一杯水?”她仰着脸向我笑,神情坦然。
我开始感到被愚弄的愤怒,冷笑着:“关小姐,水可以给你,至少你得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她皱起了眉,下意识地向大门方向看了看,困惑地苦笑着,“昨天我从片场赶到北海道来,一直都待在枫割寺里。怎么?这个跟你有关吗?”
我脸上的冷笑更深,她是个很尽职尽责的演员,偶像派加实力派,要装得若无其事当然很容易,只是可惜了我整整一天的寻找和担心。
“好,好……好!”我起身去给她倒水,已经打定主意,一会儿就端茶送客,恕不接待。
她低着头看着腕表,疑惑地自言自语:“嗯?我的表怎么了?怎么会多跑了一天?十二月十日——今天不是九日吗?”
我站在楼梯边守着电壶烧水,听她这么说,又看她摘下腕表来调时间,陡然间又第二次被雷击中了似的:天!昨天才是九日!她如此说法,能证明什么?难道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消失了二十四小时?
关宝铃调好腕表,重新戴在腕子上,满意地在眼前晃了晃,江诗丹顿的经典桶形镶钻表在灯光下熠熠生寒。
我很小心地提醒她:“关小姐,今天……应该是十日才对,昨天才是九日。”
没想到关宝铃愣怔地看了看我,哈哈大笑:“怎么会呢?明天,也就是十二月十日我会有一个记者招待会,地点是在札幌市的帝王大厦顶楼,还要接受《朝日新闻》文化版记者的专题采访,我会记错?”
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着,跟我之前听到的水泡声一模一样。
我冲了两杯雀巢速溶咖啡,端到茶几上,严肃地盯着她的脸,确信她刚才并没有撒谎,也不是开玩笑。
“关小姐,我不得不提醒你,似乎有些奇怪的事发生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吗?”我凝视着她端起咖啡的那只手,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告诫自己:这不是幻觉!这不是幻觉……
“什么怪事?请直说好不好?”她似乎对我的谨慎口气并不以为然,脸上露出淡淡的讥笑。
“你曾经消失过……就在这幢别墅的洗手间里。”我字斟句酌地选择着尽量能减小突然刺激的词汇,免得她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就算是我这样闯荡江湖的男人,此刻都很难理解曾经发生过的事,何况她这么柔弱的女孩子。
关宝铃一呆,随即大笑:“什么?什么消失?”
她把头转向洗手间那边,略怔了一会儿,挑起眉毛,脸色一沉:“风先生,我觉得你不会像无孔不入的狗仔队一样,在洗手间里也装什么针孔摄像机之类的东西吧?如果真的那样子,我将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令我啼笑皆非。
我摇摇头:“关小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在洗手间里消失了二十四小时。今天的日期是十二月十日,而不是你以为的九日,明白了吗?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你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了……”
关宝铃爆发出一阵大笑,杯子里的咖啡飞溅出来,落在茶几上。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好笑、很荒诞,但实实在在地就在寻福园的洗手间里发生过。如果不是她误打误撞地再回来,此刻还不一定游离在哪个未知空间里呢!
捧着咖啡,等她笑够了,再抹掉眼角笑出的泪花,我才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我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九日晚上七点二十分到十日晚上八点钟之前,你消失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不信的话,我可以叫证人出来——”
说到这里,我陡然愣住,因为“证人”只能是鼠疫和萧可冷,而他们两个,一个不知下落,随时可能被“黑夜天使”狙杀;另一个神秘失踪,原因跟关宝铃一模一样。
我有证人,但现在却无法呼唤他们出现。
客厅里出现了小小的冷场,关宝铃一直在偷偷地冷笑,心里想当然地认为我是个异想天开的骗子。
事情进行到这里,突然遇到了一个瓶颈。别墅是不会卖的,在谈判无果的情况下,关宝铃只会选择离开。我找到了她,却接着失去了萧可冷,不能不说是上天开的又一个玩笑。
我指向她的腕表,笑着清了清嗓子:“关小姐,你有没有想到那么名贵的表,为什么会突然发生日期错误?此前是否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关宝铃嗤地冷笑出声:“这一点……就凭这一点,能证明我曾经消失?我只是去洗手间一小会儿,如果说有什么奇异之处的话,只能是……”
我插嘴打断她:“你在窗前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咕噜咕噜’的水泡声?然后呢?然后呢?你回到洗手台前,又看到了什么……”她的行动轨迹,都是我从地面上留下的脚印推算出来的。
关宝铃露出困惑的神色:“你跟踪偷窥我?是不是?”
我用力挥手,根本不管她的悻悻然,大声追问:“告诉我,镜子里能看到什么?是什么?快告诉我——”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她先听到水泡声,接着进入消失的状态,我希望能知道在“水泡声”之后出现的下一个环节是什么。
“对,我听到水泡声,很响、很急促,然后我从窗前离开,跑到镜子前……我判断出水泡声来自于镜子,虽然不知道是镜子后面还是镜子本身发出的。恍惚中,我扭开了水龙头,希望自己能借冷水的冰冻作用变得冷静些……我把手按在镜子上,又挪到雕花的镜框两边,隔得那么近,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镜子内部……”
这种神乎其神的经历,一下子把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了,握起茶几上的铅笔,飞快地记录着。
关宝铃的声音如同梦呓:“我眼前出现了海市蜃楼……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像是古装剧里搭建起来的布景一样,地面上铺着金光闪闪的方砖,砖面上印着栩栩如生的粉色莲花,美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轮美奂的布景……我向前走,像是在梦里,因为我知道海市蜃楼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却永远无法触摸……”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着:宫殿?镜子里出现的宫殿,或者是奇异的水泡声让关宝铃出现了幻觉?
她是一个电影明星,用“摄影棚”这样的术语来形容自己看到的东西,是最现成不过的。那么,她进入的神秘空间到底是哪里呢?
“天空变得很遥远,从来没有过的遥远,而我如同是站在极深的地底下,坐井观天一样向上看。我能看见太阳、月亮、星星同时悬挂在一起……”她突然笑起来,认真地看着我,“你会不会在心里偷笑?日、月、星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她抬手抚摸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神情郁郁地笑着,继续说下去——
“用‘坐井观天’来形容那时我的感受是最恰当的了,仿佛隔着双倍的从地面仰望天空的距离,一切变得那么遥远。我继续向宫殿里走,经过一道有着汉白玉栏杆的拱桥。那些是真正的汉白玉石,在不太明亮的日光下,也能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辉,比道具师、布景师们制造出来的东西,要精致一百倍。”
“没有人?没有声音?”我提示她。
关宝铃摇头:“没有,就像无声电影一样,什么都听不到。当我踏进宫殿的正门,前面出现的是无穷无尽的层层叠叠的门户,幽深凄清无比,但抬头看到的雕梁画栋,任何一处却又富丽堂皇之至,比我此前瞻仰过的中国任何一处古建筑都要华贵……”
这段话,无疑是在说,她看到的是一座中国的古代宫殿。
“水泡声呢?还有没有?”我关心水泡声的来源,免得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困扰我。
她又摇头:“听不到了,我急急忙忙地向前走,最后开始小跑起来,我的潜意识里仿佛知道,有什么人在前面等我——有个人在召唤我,一直在召唤,但我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凭感觉……那么多门,一层一层的,我很奇怪自己穿着高跟鞋,怎么可能跑得那么快?门突然没有了,仿佛已经到了宫殿的中央……”
我在记录本上画着层层叠叠的横线,代表她穿越的门户。其实,大可以把她的叙述看作一场奇怪的梦,一场思想的旅行。暂且不管她为何消失、为何出现,单从思想形态上解释,那就是——她在做梦,在一场梦里做奇怪的旅行。
梦的尽头,应该是顺利醒来,她呢?在穿越了数十重门户后,又看到了什么?
那么,此刻的萧可冷呢?是否也在步关宝铃后尘消失后,重复着同样的梦境?我能理解关宝铃所说的“神秘的召唤”,因为此前在埃及沙漠里,我也感受过来自土裂汗金字塔里的召唤。
我在线段的最前面位置,画了一个巨大的方框,因为我觉得宫殿的中心,肯定要有一个大厅。地球人建造房屋也好、大楼也好、宫殿也好,都是为了“居住”这两个字,绝不会建造了无数重门之后,中间成了既不能聚会,也不能休息的空地,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行为艺术建筑”。
“我看到了大片的空场,纵横至少有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关宝铃伸手比画了一下。据我所知,大亨叶洪升热衷于设局赌球,耳濡目染,关宝铃应该对足球场的面积有清晰了解,也就是说,门户尽头,是个接近九十米见方的空地。
“不知道你信不信,空地中央停放着一只巨大的圆柱体。它的表面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像是我们乘坐过的波音飞机的颜色,我猜它的成分会是钢铁,可它没有飞机应该具备的尖头、侧翼、尾翼,甚至没有起落架之类的东西,只是那么直挺挺地墩在空地中央,占去了足球场的一半。我抬头寻找它的顶部,至少有二十层楼的高度,怪异地伸向天空。这时,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古罗马的斗兽场遗址中央,四周高耸的建筑围成了一个深井,而这个古怪的柱体就站在深井中央……”
我无法继续记录下去了,因为她叙述的情节荒诞不经,像是宇宙探险里的故事。
她最后补充的几句更是离谱:“风先生,我还有一种感觉,无论是宫殿、栏杆、门户还是圆柱,都仿佛安放在最透明、最纯净的水里,视线不受水的阻隔,但身子却完全感觉得到,但我又没有缺氧窒息的感觉——”
“那么,你是如何从幻觉中退出来的呢?”我无奈地丢下铅笔,觉得她叙述出来的东西,更适合送给斯皮尔伯格去拍科幻片。咖啡凉透了,我端起杯子,两三口便喝了下去。
她长叹了一口气:“正是因为有‘在水里’的奇妙感觉,才会觉得周边的空气突然波浪一样起伏翻滚着,幅度越来越大,仿佛大海上骤然袭来的滔天巨浪,将我的身子抛起来,一直向后倒飞而去,接着我就清醒了,从镜子里看到了你……”
她的叙述总算是告一段落,我不得要领地起身去烧水,准备下一轮详谈。
鼠疫说过,他看到水龙头里的水开始逆向流动,神秘的消失过程便突然开始——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关宝铃回来,我就不必担心寻福园会遭到警察的频频光顾了。
她说完了自己经历的幻觉,但对我说的“失踪二十四小时”这层意思却始终嗤之以鼻。按照她的解释:“我的思想混乱至多不超过二十分钟,怎么可能是二十四小时?”
这个问题,只能等鼠疫或者萧可冷出现时才能给她以合理的解释。既然关宝铃可以失踪后自动回来,萧可冷或许也可以。
在我第三次拒绝了关宝铃购买寻福园的请求后,她无奈地抓起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小叶,到别墅门口接我吧!我很累,而且事情没办成——啊?什么?你们在片场?”她猛地大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随即看到她紧握着话筒,缓缓地向后倒下跌在沙发上,仿佛受到了无比沉重的震撼一样。
话筒跌落在地上,啪的一声,幸好并没有碎裂开来。
我拾起话筒,里面有个年轻男人在急促地叫着:“关小姐、关小姐,你没事吧?关小姐……”
关宝铃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煞白一片,倒在沙发上,双手用力捂住胸口,肩膀急促颤抖着。
我向话筒里“喂”了一声,对方焦虑地连声问:“是风先生吗?关小姐怎么样?不会有事吧?我是她的司机小叶——”
我简要地说了句:“她没事,不过目前需要冷静镇定,请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挂了电话,关宝铃挣扎着坐起来,双掌合在胸前,半闭着眼睛喃喃祈祷着。我笑了,肯定是从司机的嘴里,她确信自己是消失了二十四小时,就在她以为不过是二三十分钟的时间段里。
“我真的是消失了……而且那么久……你知道吗?小叶已经开车回了片场,而且之前已经在别墅前的岔路上等了我四个小时。天哪……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过是出现了幻觉,时间怎么会……会过了那么久?”
现在可以肯定,她不但出现了幻觉,而且逃离了现实空间,自身进入了幻觉中,才会造成了“消失”的现状。且不管她的经历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想知道的是这个幻觉空间的入口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们重新回到洗手间里,她向洗手台指着:“就在这里,就在洗手台前面,打开水龙头,手放在镜子上,然后就能看到我说的——”她做过的动作,我也模仿着做过,根本毫无效果。
镜子里,映着两张焦急惶恐的脸。
“关小姐,很高兴你能信我说过的话,现在我朋友萧小姐也消失了,像你一样。如果你能帮忙把她找回来,无论什么事咱们都可以商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还得借助于她的帮助。
关宝铃向前走了几步,打开水龙头,双掌按在镜面上,慢慢向两边滑动,落在镜子的左右边框上,表情忐忑地向镜子里望着。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希望能看到神奇的事情发生,但此刻我们两个谁都没有意识到,如果“消失”再度发生,即将出现的状况,我们根本无法应付。
幸好,她并没有再次消失,水声哗哗持续了近五分钟,我们两个胸口的衣服差不多都溅湿了,也没有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
关宝铃收回双手,连叹三声:“看来,上天也不想帮我买到别墅了……”
没有水泡声,也没有人神奇消失,目前看起来洗手间一切正常。
恰好在此刻,我听到前门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非常急促。
前门是上了暗锁的,我跑回客厅开锁拉门,又是一次极大的震撼——萧可冷!是萧可冷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头上的汗水在灯光映射下闪闪发亮。
她的右手里还拖着一个人,一个浑身血迹斑斑、死气沉沉的伤者。
“喂,你?你……没有消失,你还是消失又回来了?你到底去了哪里?”我喜出望外,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从金手指离开到萧可冷出现,间隔时间大概为两个小时。这一段时间,让我觉得像过了两个世纪那么长久。
“风先生……快帮帮忙把他……把鼠疫弄进去……我想……他没有几分钟可活了……”她弯腰提起伤者的两只胳膊,而我迅速抓住他的双腿,将他抬进客厅,放在壁炉边。
寒气不断地从门口涌进来,外面是无穷无尽的黑夜,寒风卷动白桦树的叶子,发出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怪响。
我关上门,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掌已经被鲜血染红。
伤者的确是鼠疫,不过已经奄奄一息,吸气少呼气多。浑身的衣服被刺破了近百个血洞,头顶不知受了什么伤,所有的黑发白发都被鲜血染成了红发。他半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绝望的苦笑。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对自己受的伤是不是致命总会有自知之明。
萧可冷直起腰,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壶对着嘴灌了几口,挥着袖子擦汗,并没注意到关宝铃正慢慢从洗手间那边出来。
“风先生,是‘黑夜天使’的人干的,我至少看到了二百多人在集体围攻他……不知道鼠疫干了什么,帮派里出动的人手,保守估计会在四百多个,几乎把木碗舟山这一片地方全部安插遍了……他身上的伤,大的十五处,小的不计其数,就算有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古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鼠疫是个身藏绝顶秘密的人。“黑夜天使”里面,几乎没有谦谦君子,都是黑道上浪迹多年的刀口舔血、富贵险中求的狠角色,怎么会手下留情?
第四节 两朵莲花
从金手指的“追杀叛徒、清理门户”那些话里,我已经预料到了鼠疫的下场。
鼠疫蠕动了一下,腿脚一阵抽搐,试探着把头抬起来,但嘴里马上吐出大口的血块,剧烈呛咳着。
我不由自主地皱着眉,鼠疫伤势如此之重,话都说不出来,看这样子,可能活不过半个小时。
萧可冷俯下身子,轻轻挽起鼠疫的左袖。他的左小臂上,刻着一朵青色的莲花,花朵已经盛放,瓣瓣清晰丰满,又用青色的颜料仔细涂抹过,工艺极其精湛传神。
我早说过,韩国人的美容、化妆、瘦身、文刺这四项技术,全球一流,在人体上文这样的莲花,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莲花有点眼熟,但我不明白萧可冷的意思。
她卷起鼠疫的另一只袖子,在相同的地方,文着一支粉红的莲花,形状、大小跟左腕是一模一样。等她把鼠疫的两手摆放在一起,我能清晰地看到,这是两朵一模一样的莲花,唯有颜色不同。
“他要死了,他是谁?”关宝铃仍旧满脸困惑,她现在想必会感到无比后怕——任何人知道自己曾从现实空间里消失了一整天后,都会后怕,如果不能重新回来,那就在另外的空间里沉浮等死好了,特别是在她描述的那种地下深井里。
萧可冷看到关宝铃的时候,比我表现的要镇定得多。她只礼貌地对着关宝铃点点头,再次俯身,把注意力放在垂死的鼠疫身上,用力咬着嘴唇,露出尖利的虎牙:“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么死!”突然俯身抓住鼠疫的肩膀,飞快地拖向洗手间,在地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粗大血痕。
“莲花?是座钟里的……”我叫起来,脑子里灵光一闪,倏地联想到座钟的上弦钥匙跟鼠疫腕子上的文身样式一模一样。
我向洗手间追过去,把关宝铃一个人丢在客厅里。
青铜座钟的上弦钥匙形式非常古怪,至少此前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钥匙。鼠疫手上文着莲花,莫非表示它们之间会存在某种特殊联系?
还没进洗手间,已经听到哗哗的水声,转过门口,发现萧可冷已经把鼠疫的大半个身子丢在洗手台上,水龙头里激射的水珠,直喷在他的头顶正中。
突如其来的冷水刺激让鼠疫的身子终于扭动起来,脑袋拼命挣扎,要逃开冷水的冲洗。非常时期,萧可冷用这些非常手段,也是在情理之中。再说,别墅里根本没有强心剂之类的注射药物,要短时间内令他清醒,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目光一扫,大步跨向浴缸,同时扭开了前后两个水龙头。如果能把鼠疫丢进放满水的浴缸,想必可以更加延长他的生命。
萧可冷向我伸了伸大拇指,对我的无间配合表示激赏。
“啊——啊……”鼠疫叫起来,吐出一大口血水,洗手池里的水立刻被染红了,但随即被越来越多的冷水冲淡。
“想活命的话,就告诉我们更多秘密。关于海底神墓、亡灵之塔、炼狱之书……只要我们去打电话,半小时内,医院的紧急救援人员就能赶到……”
萧可冷用力摇晃着鼠疫的肩膀,后者在这种剧烈摇晃下不断地吐出血水,嘴唇嚅动着,的确有话要说。可是,他受的伤太重了,并且有十几处是正中脖颈、胸口、小腹这条最脆弱的“生命直线”,每次吸气准备说话时,这三个地方的十几个口子,就会立刻血流如注,将所有说话的力气分散掉了。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我向萧可冷打了个手势,她咬着牙,单手拖着鼠疫血水淋漓地走过来,扬手扔进浴缸。
鼠疫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此时只有大幅度的摔跌动作,才能彻底触动他身体的活力。
浴缸里的水冰冷,当他的身体落下去时,浑身都在咕噜噜地向上冒着紫红色的水泡。我的心凉了,因为只有身体的胸腔、腹腔被利刃对穿刺过,才会出现水泡现象。
“‘黑夜天使’的人什么都没搜到,已经撤离。我亲耳听到他们在大声谈论着关于失窃的‘炼狱之书’的话题,内情大致是鼠疫拥有那本宝书,藏匿不交,三年内一直在秘密联系买家,结果这次被组织发现击杀,那本书却不知下落……”
萧可冷沉着脸凝视着越来越微弱的水泡,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鼠疫的头枕在浴缸边上,像只刚刚被击中的濒死的鱼,不甘心地缓缓吐着气,嘴角不停地冒出带血的气泡,忽然吐出几个语音模糊的字,虽然并不连贯,但我已经听清了这八个字,应该是“羿射九日,坠落东方”。
萧可冷突然伸出左手,重重地摁在鼠疫的小腹丹田位置,嘴里发出“嘿”的一声,发力运功,将自身的内力慢慢注入鼠疫的体内。
“雷霆翻江,山为之摧……万丈之下,神人降世……谁得长生?永恒不死……这些话……地球马上就会爆炸……如果……摧毁……”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他又换了韩语,是萧可冷一边运功帮他提神,一边不停地翻译出来的。
浴缸里的水不停地翻滚着,水面上渐渐升起了氤氲热气,那是萧可冷全力发功时,内力作用于冷水,使整缸的水温不停上升造成的。她的内力之强盛,非常出乎我的预料,这才发现她是个非常内敛、低调的人。
这些话没什么头绪,就算连缀起来,也不能表达出什么意思。
鼠疫的眼睛突然睁开,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芒,这是标准的“回光返照”,按照医学常识推断,他剩余的生命可能连一分钟都支持不到。
“钥匙、钥匙、钥匙……‘盗墓之王’杨天就在‘通灵之井’里,‘炼狱之书’在我的、我的……”
他用力盯着我,抬起左手指向我的脸。此刻,他身体里的血已经快流干了,手臂伤口里滴下来的,只有颜色黯淡的水,而不是鲜红的血。
“书在哪里?怎么才能进入‘通灵之井’?”萧可冷冷静地问了一句。
“梯子……梯子进入……数不清的梯子尽头……去看那些书、那些书,火星人在下面,一定在下面。他们会毁灭地球,快去……”他的手改向屋顶指着,陡然间向后一仰,后脑勺撞在浴缸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萧可冷收回了自己的手,任鼠疫的身子缓缓滑进水里,冒出最后一串咕噜噜的水泡。回光返照之后,毫无例外地彻底死亡,这是人类医学上无法更改的规律。
我迅速向外走,不顾萧可冷的叫声——我需要把鼠疫说过的那些话用笔记下来,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不管这些是疯话、鬼话还是胡话,只要是他生命弥留时说出来的,必定有其深远意义。
半小时后,我、萧可冷、关宝铃围坐在壁炉旁,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大杯咖啡,低头沉默不语。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随着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压抑缠绕在我们心头的疑团越来越多。
“明天我会仔细检查鼠疫的尸体,之后会报警,让警察去处理。木碗舟山辖区里的日本警察办惯了这种械斗死人的案子,不会有太大麻烦。如果可能,我们应该再次检查书房里的角角落落,对不对风先生?”
萧可冷事事都会向我请示,但寻福园别墅里的一切,她都比我清楚得多。并且她的武功比我想象得更要出神入化,包括几乎胜过金手指一筹的缩骨功。
“单纯是书房吗?还是所有的房间,包括两翼那些空了许久的房子?”萧可冷曾告诉我,除了主楼,其余房间都一尘不染地空着,里面连张起码的凳子都没有,不知道地板下面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关宝铃适时地插嘴:“风先生,如果你想彻底地搜索这别墅里的角角落落,我可以出这笔钱。在搜查结束后,不管有没有发现,是否可以把这房子转让给我?价格问题上,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我们三个,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心事,说出的话几乎毫不相干,相视一笑,三个人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记录着鼠疫临终前那些话的笔记本就放在我膝盖上,他说“盗墓之王”杨天在“通灵之井”里,这是妄想还是臆测?人怎么可能生活在井水里?
再次打破沉默的仍然是萧可冷:“风先生,‘黑夜天使’的势力一直在别墅附近活动,据昨晚我的观察,对方的人数和气势都已经非常之大。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是不是能允许我请江湖上的朋友带些人马过来作为援手?”
在此之前,她已经断断续续对我讲过刚才“黑夜天使”的人狙杀鼠疫的惨烈战斗——
“‘鼠疫’作为帮会里的前辈功臣,更是帮主金妖狐的叔辈,当然不可能束手待毙。他受伤如此之重,全是因为他自己的出手更阴狠毒辣从而招致的疯狂报复。我亲自数过,小树林那边至少倒下了五十名以上的杀手,都是死在鼠疫手下。这群人既然如此嚣张,咱们不得不防……”
“你要邀请来做援手的,是不是‘孤狼’萧石?”
从苏伦那里得到的资料显示,萧可冷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日本黑道上非常有名的独行杀手,外号叫做“孤狼”。不过,萧石这样的人物从来都是行踪飘忽不定的,怎么肯卷入我们这种性质的战斗里?他是杀手,可不是保镖。
萧可冷寂寞地笑了笑:“他?就算他想来,咱们都不一定敢用。今年七月份,他在大阪机场数百名日本警察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了来访的尼泊尔外交大臣。这件事惊动了国际刑警总部的高官们,早就签下了红色通缉令,悬赏八十万美金寻找他的线索。他来了,麻烦也就跟着来了——”
她说的这个案子,我也从报纸上了解到了。被杀的外交大臣是尼泊尔总统最宠爱的侄子。侄子被杀,尼泊尔总统气得几乎发疯,当天就批准尼泊尔军方组建了一支六十人的战警突击队,直接开赴日本,参与搜索凶手的大规模警方行动。
萧可冷说得没错,像萧石这种麻烦缠身的人物,还是别招惹的好。
“我想邀请的力量,其实风先生也认识——王江南,隶属于神枪会日本分部的王江南。”
我轻轻点了点头,王江南是神枪会当家人孙龙手下“十三鹰”里的一员,排名十三,所以在江湖上又被称为“王十三”。
“他会来吗?”我表示担心。
神枪会的势力进入日本不过才五年,而逐渐站稳脚跟都不到两年,所以我会担心,王江南等人会惧怕山口组在本地的强悍势力,不肯惹火烧身。我们要防范的主要对象不是“黑夜天使”,而是与渡边城有关系的山口组。
“会。”萧可冷很肯定地回答。
关宝铃偷偷打了个哈欠,但随即不好意思地起身去倒水作为掩饰。
从地球物理意义上说,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休息过了。不管在另类空间里的时间是如何计算的,起码她在九日、十日两天都没挨过床,应该已经疲惫不堪。
倒完水回来,萧可冷善解人意地向关宝铃笑着:“关小姐,这些江湖上乱七八糟的事,你肯定不感兴趣,不如先在沙发上睡一会儿,有什么事我们再叫醒你。”
关宝铃实在支持不住了,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萧可冷的建议,倒在长沙发上,盖上那张毛毯,三分钟不到便进入了梦乡。
她不是江湖人,当然听不懂我跟萧可冷满嘴行话、典故、逸闻的江湖话题。
看到关宝铃睡熟了,萧可冷的神情突然一变,压低了声音:“风先生,对于关小姐的诡谲际遇,你是不是全盘相信了?”
所有的谈话记录都在笔记本上,不管信不信,都在那里白纸黑字地摆着。
我翻到那一页上,越看后面的情节越觉得匪夷所思:人不是鱼,不可能在水下环境里顺畅呼吸,除非……除非是变成日本神话里的鲛人,也就是中国渔民常说的“美人鱼”。那么,门户正中的圆柱是什么?是某国的神秘武器?抑或是刚刚研发成功的宇宙航行装置?
萧可冷沉着脸,凝视着毛毯下熟睡的关宝铃,皱起眉:“楼上书房最北面起第三个书架第三排第六本书,日文版,书名为《溟海趾》,是一本专门记录日本渔民海上奇遇的野史逸闻笔记小说,类似于中国的《聊斋志异》这本书。书的第四十四页上记录着一个渔民海上航行,误入某个礁石环绕的孤岛。他看到的,跟关小姐叙述的大同小异,只不过那渔民是被真的海浪给冲出来的,而关小姐是被虚拟的空气浪头给推回来的……”
“风先生,您说,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她扭头冷笑着看着我,短发闪闪发亮,并且她一直都在用力交叉扳着自己的手指,发出“喀吧喀吧”的轻响。
我笑了笑:“什么意思?你怀疑关小姐撒谎?”
萧可冷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对,她在撒谎,而且是有目的地撒谎——她的目的是要骗取你的信任,触动恻隐之心,然后把别墅转手给她,好让她救大亨。当然,这么复杂的计划,不可能是她这种局外人凭空造出来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大力支持主使,会是……会是枫割寺的人吗?或者是‘神头镇’方面的势力?”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神头镇”的名字,第一次是在九尾的叙述里。
从北海道旅游风物志上能够了解到,“神头镇”指的是枫割寺外的一座假日酒店。
这个名字有两重意思:第一,酒店拥有的海域内有全日本独一无二的五彩云母龟,并且申请过政府法令,可以在自己的酒店里随意捞取宰杀,绝不会跟动物保护协会方面发生什么冲突。五彩云母龟在日本人的佛教文化中,一直是被管理天、地、人三界的神仙们踩在脚下的,沾着三分神气,所以得名。
第二重意思,酒店建造在公路旁边,随着海岸礁石的走向随意延伸,从空中俯瞰,几乎像是要脱离北海道独立于大海中央的样子。一位日本围棋界的本因坊高手把这种局面比喻成围棋手法里的“镇神头”,演绎转化为“神头镇”。
环绕木碗舟山的别墅群,除去这一家外,其余都已经被手术刀掌握在手里。他曾数次去跟“神头镇”的老板谈商业收购的事,可惜对方不为所动,不管手术刀出多高的价钱,统统拒绝,并且提出了“反收购”的商业计划,大言不惭地要买下寻福园这片广阔的别墅群。
一来二去,“神头镇”与“寻福园”隐然成了商业上的死敌,永远不能和解。
关宝铃提出收购寻福园的计划,弄不好就是某股势力在背后操纵指使的结果,这一点不得不慎重考虑。如果敌人再度进逼、咄咄逼人的话,由不得我们不展开反击了。
商场即战场,并且作为中国人的一员,在任何方面我都不会向日本人低头,哪怕为此牺牲自我。
萧可冷第二次起身倒水之后,顺手拿起了我做的记录,指着鼠疫说过的那些话:“关于火星人的记载,从德川幕府时代,就零零散散地在文献记载里出现过,跟鼠疫说的基本相同,都是说某年某月某日,有神秘的火球从天而降,砸在山顶上,一直陷入地下无穷深之处。那就是火星人的飞船,他们之所以深潜入地下,是因为自身生理结构,无法抵御地球表层的风、雨、雪、雷以及各种各样的瘟疫、传染病菌、垃圾污染。等他们改变了自身基因,成为适宜地球生存的生物时,便会一起杀出来,攻占地球。”
我又笑了:“地球人总以为外星人会觊觎这个蓝色的星球,殊不知这只是地球人敝帚自珍的想法,人家外星人还不一定能看上地球呢!”
先是有土裂汗金字塔的土星人,现在日本又冒出一群火星人,地球可真够热闹的。
萧可冷也笑着:“传说中唯一的分歧之处,便是有专家说火星人的飞船是砸进了富士山,而另外一批专家则极力分辩,说飞船是落在了北海道木碗舟山上,并且学术界为此展开了长达六个月的研讨、考察、辩证,最后不了了之。”
我跟着冷笑:“这些日本人,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随即,我明白了萧可冷的意思——鼠疫临终的话,也不一定就确凿可信。不过有一点,很多日本人推测之所以日本本土这么多火山温泉,跟火星人在地底下修炼发功很有关系——这是很有创见性的预言。于是日本的动漫公司,便根据这些荒诞无稽的神话传说,创造出了风行全球的“咸蛋超人奥特曼”的系列作品,为日本的动漫事业赚回了足够多的美金、欧元,甚至还有人民币。
我陡然长叹:“看来,明天我该好好上楼看书才对,否则一头扎在日本神话传说里,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大哥收集那些书是有深意的,我该尽可能地翻开来看看,积累一部分知识。
萧可冷找出了另外的毛毯,我们三个都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渐渐进入了梦乡。其实萧可冷还有很多话要说的,只是旁边的关宝铃发出了甜美的轻微鼾声,我们也受到了感染,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第五节 甲贺忍者
黎明时,我是被门外早起的鸟儿叫醒的,起身看见关宝铃的长发露在毛毯外面,一直沿着沙发边披垂到地面上,闪着润滑无比的漆黑光芒。她的头枕在屈起的右臂上,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
萧可冷睡觉时是一副标准的军人姿势,身体挺得笔直,双臂自然下垂。偶尔翻身之后,马上恢复这种姿势,让人看了忍不住觉得好笑。
我起身上了二楼,缓缓踱进书房。
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开读这近万本藏书了。在靠门口最近的书架上,我随手抽了一本论述“亚洲东部与美国西部原先是否是联在一起的陆地”的书,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翻阅着。
地球的“板块漂流学说”一直是个非常热门的地理学话题,争辩这个话题的论文铺天盖地,在很多学术杂志和学术网站上随处可见。
我在近代历史课上,曾经为了此类问题疯狂地查阅图书馆资料,希冀由自己提出令人信服的崭新论点。这件事虽然最后没能成功,我却详读了《沙俄女皇史》,在她执政时期的国家版图上,看着沙俄的军队一直向东,越过白令海峡,踏上了美加的国土,打得美国人跪地求饶。
我想求证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当时俄罗斯为什么不借着陆地的沟通向南打击亚洲的广袤平原?这种扩张版图的方法,绝对比远渡大洋更省力气吧?
曾有历史系的教授支持我的论点,提出女皇之所以指挥军队一直向东,是源于她始终相信,北美洲也是沙皇俄国的一部分。所以得出了虚妄的结论,在沙皇俄国国民的心目中,始终是把隔海相望的美国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是自己的合法领土……
在我手边这本书里,列举了亚洲向东的大陆架和美国向西的大陆架部分,有至少几百处可以相互吻合的缺口。然后是两地原住民的生活、语言、工具使用等习惯上都有明显的相似之处,而美国的印第安人在身体生理结构上,绝对就是亚洲人的翻版。
我看得很快,几百页的书只用了一个小时便翻阅完毕。书的末尾提出了一个崭新的观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板块漂移发生时,亚洲和北美洲相连的大陆架开始分裂,有一部分逃逸出来的小块陆地随北冰洋暖流南下,便形成了目前的日本列岛。制造出足够精确、足够完整的模型后,把日本岛填充进亚、美之间,则刚好把两个大洲严丝合缝地对接起来。”
本书的美国作者曾经带着这样的研究成果,去向当时执政的美国总统克林顿汇报,并且申请美国当年的“科学文史奖”,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被美国政府视为“异端邪说”,扫地出门。
放下这本书,伸了个懒腰,清新的阳光已经从窗户里射进来,新的一天又如约开始了。
我开了座钟的表盖,把莲花钥匙握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着。如果鼠疫手腕上的文身真的跟莲花钥匙有关,那么青色的莲花可能就是代表这枚钥匙,粉红色的那枚呢?又会在哪里?或者钥匙本来就只有一把,只是会随着时间的不同而变色……
再去拔那柄青铜剑,已经被牢牢锁住,纹丝不动了。记得当时取这张羊皮纸地图时,剑鞘里已经空了,所以就算无法再次拔出宝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我取出地图,在茶几上摊平,忽然发现羊皮纸似乎是有夹层的。因为从侧面顺着阳光仔细观察,能看到羊皮纸被分成均匀的十几层,所有的层数压制在一起,才形成了目前看到的地图。
这个发现令我一阵欣喜若狂。古代的藏宝图,几乎每一张都存在着巧妙的变化。比如遇燃烧变化、遇水浸变化、遇酸液或者牛奶变化,甚至已经发展到红外线、紫外线下的微妙变化。那么这张图,会不会单张揭开后,还能发现些什么东西呢?
地图表面绘制的东西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人根本无从着手去猜测。
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搞清楚金手指到底从这张地图上发现了什么,更没觊觎它想据为己有。金手指的蔑视态度,曾一度让我产生了“地图无用”的想法。现在好了,真正的秘密应该就躲在夹层里。
要想揭开地图,可用的方法有不下十几种,不过我需要再跟萧可冷商量一下,看到底怎么做才最合适。
眼前出现的突然变化,令我始料不及——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串一人半高的屏风,共八扇。每一扇上都画着仕女、风景、歌舞伎、武士像,把我团团围住。同时,耳际响起了一阵激昂震撼的日本宫廷鼓声,就在这个客厅里咚咚咚咚地响着。
二楼的家具布置非常简单,随随便便就能一目了然,但我从没发现过有这串屏风存在过。这里是中国人的别墅,肯定不会有日本文化如此浓郁的屏风存在。
窗外的阳光、青铜雕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然是凭空横移的刷刷作响的又一串屏风,接着身后、身前也有屏风出现,从四面将我团团围住。
“何方来的朋友作怪?报上名来!”我是依照中国的江湖规矩喊这一嗓子的,至少我能在自身发出这声暴喝之下,集中起被书籍、地图牵扯分散掉的精神。
鼓声越发激烈了,当我移动脚步,准备从两扇屏风中间突围出去之时,半空里突然打了一道闪电似的,一柄雪亮的武士刀带着灿烂的光芒劈面斩下来,几乎要将我从中劈为两半。
我侧身滑步避开这一刀,来不及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刀,另外三柄同样的刀带着同样凌厉的风声同时劈下来。
这是个非常美好清新的早晨,我的心情本来为了发现地图的秘密而欣喜着,却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竟然有人公然冲进别墅里向我动手。可惜,二楼上根本没有刀剑可用,否则大可以以一对四,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我成功避开了四柄刀第一轮攻击,有人用日语大喝着:“天旋斩!”
头顶、脚下同时幻出四轮刀光,飞旋着斩向我的脖颈、双肩、膝盖、脚踝,屏风上的各种人物图形也像活了一样,向我挤眉弄眼地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表情。不等我躲闪,四扇屏风一起倒了,竟然有十二个全身灰衣、只露出双眼的敌人,每个人都是双手高举武士刀,虎视眈眈地向着我。再算上先前的四个人,总共是十六名武士,把我团团围住。
仍旧是刚才的声音,换了艰涩生硬的中文:“留下……地图……你走……否则……杀无赦……”
声音不是面前这些人发出的,而是来自于玻璃窗外。
“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我缓缓地运气于右掌,把地图紧紧攥在掌心里。一旦发现了它的真实价值,我就不会再那么大方,可以向任何人借阅了。我知道来的这群是日本忍者,不过日本岛的忍者门派有近三百家,装束兵器都非常接近,猝然之间,我分不清他们是哪一派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如果真的要无情火并,我还没把这十六人放在眼里呢。
屏风倒下之后,遍地升腾起了烟雾,原先房间里的一切景物都看不到了,眼前只有鬼影幢幢的杀手。
杀手的武士刀不断地闪耀着夺目的白光,可见锋锐之极。他们身上的衣服近乎灰白色,仿佛随时都可以借着雾气迅速隐身,只有冷森森的眼神是无法遮掩的,每双眼睛里都带着死气沉沉的杀气,仿佛我是被困在刀网中的无辜猎物。
距我最近的一个杀手,我们只隔着四步距离,也就是说他的刀只要迎面劈下来,很可能就会首立大功一件。所以,当窗外的人喊出“进攻”的口令时,他成了第一个做试验的小白鼠,刀光还没完全绽放开来,我已经进步贴身,一掌砍在他的喉结上。
噗的一声,他的身子软绵绵地要倒下去,却被我抓住肩膀,顺势一拖,挡开第二名忍者的刀锋。接着,第二名忍者也无声地倒了下去,因为我的肘锤准确无误地顶在他的心脏位置,肋骨折断倒插进心室,肯定是活不了了。
我只用了一只手,对付这群人,一只手足够了,轻而易举地又打倒了两个人,全部都是一击必杀。
“布阵——分水阴阳阵、铁镜灭魔阵。”窗外的人并没有感到惊骇或是愤怒,仿佛杀掉四个人跟踩死四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
随着他的叫声,剩余的十二人陡然后撤,列成了两排平行站位的阵势。
从阵法名称上,我判断出了这群人的来历,并且脱口而出:“你们是甲贺忍者?喂,大家没什么过节,何必非要拼得你死我活?”
甲贺派是日本历代以来最大的忍者帮派,特别是日本国内“明治维新”以后,在天皇家族的扶持下,甲贺派已经坐上了本土武林盟主的地位,其他所有忍者都要向它俯首称臣。
甲贺派具有了极高的政治身份,一直受日本皇室宠信有加,但我跟他们从来没有过节。
脚尖一挑,我已经将死掉的武士遗留下来的长刀接在手里。
追本溯源,日本主要忍者流派基本分为武藏、甲斐、越后、信浓、伊贺、甲贺、纪伊七大流派。而到了德川幕府时代之后,日本各地虽有不计其数的忍术流派,最卓尔不群、弟子众多的还要数三重县西北部的伊贺、滋贺县南部的甲贺两派。
二战之后的日本,随着山口组的势力崛起,非常多的忍者后代为了谋求金钱、名声上的利益,或明或暗地投靠了这一组织,利用数百年来代代流传的“忍术”为黑社会卖命,成为山口组里面的一支得力部队。
国际刑警组织的年报里曾披露过这样的消息:二〇〇四年发生在美国境内的恶性谋杀案,至少有百分之四十四以上,是跟日本忍者直接或间接有关的。
所以,日本忍者越来越成为全球恐怖主义活动的一个新的爆发点,受到国际刑警的密切监视。
我学习过的剑术,以中国剑术为基础、西洋剑术为辅助,握着武士刀的时候,自然非常称手。
雾气持续上升,而面前的两队忍者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窗外那人发出新的指令。
蓦地,我的两腿之间嚓的一声轻响,一柄明晃晃的武士刀从地底下直搠上来。我就地一滚,避开这一刀,不等那只握刀的手撤回去,已经刀锋横削,嗤——那只手被我齐腕斩断,噗地飞了起来,却没有一滴血溅出,仿佛拍摄电影时的假臂。
“天、鬼——”窗外的人骤然出声大喝,两队忍者阵形一变,分左右两翼向我包抄过来。我等的就是这种变化,贴地翻滚,用“地躺刀”的身法加上西洋剑法里的“乱披风斩”,直卷入敌人的阵营里去。
其实,我完全可以把这场搏杀当作是一堂普通的刀剑训练课,而这些气势汹汹冲上来的忍者,则是我的训练对手。我只要保持冷静、冷漠的平常心,就能无坚不摧。
刀锋撞击声,一直都在叮叮当当地乱响着。我每次挥刀出去,都能听到利刃削开皮肉斩断筋骨的“咔嚓”声,不过没有人呼痛,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重的血腥气,我的手上、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溅上了黏湿的液体。
“鬼、天——”窗外的人又在呼喝“忍者十字诀”,以鼓舞激励这群手下人的勇气,可惜他的声音来得迟了些,十二个人已经全部捂着伤口伏倒在地。
我没有杀他们,只是令这十二人永远失去了杀人的能力。
“该你了!”我向窗外大喝。
雾又加重了,浓雾中人影一闪,我面前已经多了一个高大的青铜盔甲武士,双手横在腰间,托着那只神秘的座钟。这是客厅里的那尊雕像,但它怎么会动?不过是甲贺忍者的障眼法而已。
我手里的武士刀已经换到了第四柄,前面三柄在激烈的格斗中全部从中折断了。
“地图……地图……给我地图……”武士向前挪动着脚步,低沉地叫着,手里的座钟钟摆依旧摇荡着,诡异无比。
我后退了几步,脚下随处都会踩到忍者们横七竖八的身体。
“扑哧——”雕像胸口的座钟突然碎裂开来,两柄武士刀交叉撞击着迸出灿烂的火花,像一柄怪异的剪刀向我脖颈处旋斩而来。
忍术的幻象层出不穷、匪夷所思,但我的眼睛具备能看清老虎机图像高速旋转的能力,一瞬间已经分辨出在双刀交击背后,是十四枚飞旋着的忍者七星镖,通体漆黑,丝毫不带闪光。只有经过剧毒淬炼的暗器,才会把钢铁锋刃的光芒遮盖起来。
双刀只是吸引目光、分散注意力的引子,七星镖才是真正的杀手。果然,刀光射到中途,骤然冲天而起,露出后面飞旋而来的七星镖。对方身子旋转上升的同时,我也跟了上去,并且刀锋一闪,毫不客气地掠上了这个黑衣人的脖颈。
雾在脚下,我们两个同时挥手抓住了屋顶的水晶吊灯,不过,他握刀的手来不及上扬,脖颈已经受制,紫黑色的血沿着我手里雪亮的刀刃缓缓淌下来。
“你输了,《万川集海》上说,没有失败的忍者,只有以死殉主的忍者,对不对?”我的刀已经深入他脖颈左侧一厘米深,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松削下他的头颅。
《万川集海》是一切日本忍者的修行宝典,里面的很多古怪法令训诫,被七大派忍者尊为毕生不可逾越的人生准则。
幕府时代,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忍者,得到的指令全部都是“只许胜,不许败”。忍者自诩是大名主人们的骄傲,特别是被委以重托后,更是把完成任务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根本无法面对失败,一旦失手,马上引刀自尽,以死来报答主人的重用。
黑衣人的褐色眼珠幽深冷漠地看着我,慢慢摇头:“不……我们……没有输……”他举起武士刀推开我的刀锋,然后松手落地。
雾散尽了,他站在满地仆倒的属下中间,冷漠得像一尊雕像。
当然,青铜雕像仍旧放在原来的位置,丝毫没有挪动过。忍者的幻术,足以跟大卫·科波菲尔的超级魔术媲美,刚刚我看到的不过是一招高明的障眼法而已。
楼上激战了这么久,楼下竟然没听到萧可冷、关宝铃的任何动静,本身就是极不正常的事。
黑衣人换了流利的英语:“你的伙伴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做个交易怎么样?”
他伸手向楼梯一指,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冷笑着走向楼梯,知道情况不妙。甲贺派忍者能从德川幕府时代一直辉煌至今,绝不会只懂得暗杀、伏击的简单手段,否则早被翻翻滚滚的历史大潮卷走湮灭了。这名忍者有一个最奇怪之处,便是手里竟然提着两柄标准长度的武士刀,反手插向后背刀鞘的时候,刀柄从左右肩头突兀地冒出来,显得十分怪异。
忍者的“双刀”配备,通常会选择二分之一尺寸的短刀,而且这种短刀铸造时,会刻意地打造得非常之薄,双刀插在同一鞘内,类似于中国兵器里的鸳鸯刀、子母钺之类。远看是一柄,交手时才左右分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按照中国武术界的理解,日本人从来都不会用“双刀”,就算是手握双刀,真正交手时所用的仍旧是“单刀”的路子。
古代最有名的日本“十大忍者”,个个佩戴的都是正宗的单柄武士刀。再者,他的身材也太高大伟岸了些,跟真正意义上的擅长伏击、偷袭、隐匿的小个子忍者格格不入。
满怀疑虑转过楼梯拐角,居高临下地向客厅里一看,下面竟然或坐或站,多了三十余名灰衣人,跟被我砍倒的那些忍者的装束一模一样。本来空荡荡的大厅,因为这些人的贸然闯入竟然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萧可冷和关宝铃已经落在他们手里,被四柄雪亮的武士刀交叉架在脖颈上,乖乖地跌坐在长沙发一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关宝铃吸引了过去——刚刚睡醒的她,长发纷乱披垂着,眼神迷离,双手紧紧抓着衣领,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惹人怜惜。毛毯仍旧盖在她的膝盖上,清晨的寒意从敞开的大门卷进来,让她全身瑟瑟颤抖着,皱着眉蜷缩成一团。
她脸上起初描眉画眼的装扮因为昨晚的忙碌都已经褪尽,粉润的唇半张着,失去了妩媚娇艳,但另外显露出来的清纯稚嫩更令我心动无比。
萧可冷有些郁闷地埋头坐着,听见楼梯响,抬头扫了我一眼,又更深地低下头,恨意难消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在睡梦中被偷袭,无论对于谁而言,都是令人恼火之极的体验。
“我们只要地图,这个交易合算吧?”黑衣人弹指笑着,眼珠连转,显出只有老江湖才具备的狡诈本相。
我有把握在楼梯上一招打倒他,但隔着三十步的距离,却没法飞过去解救两个女孩子。
关宝铃抬头望了望我,目光里深藏的伤感和委屈表露无遗,令我突然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我提前离开客厅,怎么可能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在大亨叶洪升的怀抱之下,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受这种惊吓吧?
从这个角度看,关宝铃脖颈下面纤细的美人骨带着动人的白玉一样的润泽光华。
“朋友,考虑清楚了吗?”黑衣人得意地叫起来,全然不顾自己脖子上还在流血。
如果不想两个女孩子受到伤害,屈服是唯一的办法。
我从口袋里取出揉成一团的羊皮纸地图,向他晃了晃:“就是这东西吗?给你好了,反正没什么用处!”
他伸手来接,肩头刀柄迎着我的目光一晃,刀柄上雕刻着的黑色眼镜蛇图案邪恶之极地落入了我的视线。一瞬间,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这就好办了,他能把地图带走,我当然也能重新把它拿回来。
黑衣人展开地图看了看,表情困惑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但还是慢慢把它折起来放进怀里。
我下了楼梯,走向长沙发。
黑衣人挥挥手,逼住萧可冷和关宝铃的忍者向两侧退开,并且缓缓向门外撤退。
萧可冷抢先跳起来,气恼地向楼梯上的黑衣人狠狠地盯着,虽然不说什么,却非常明显地表示出“此仇必报”的决心。
我很想上前拥住柔弱的关宝铃,温情安慰她,给她一些温暖。此时,苏伦在我心里的位置突然变得淡了,与关宝铃相比,苏伦仍旧足够坚强、足够保护自己——只有眼前的女孩子是柔弱无依的,时时刻刻要人体贴保护……
“关小姐,你没被吓到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
第六节 王江南
关宝铃慢慢起身,扶着沙发靠背,另外一只手捂住额头,声音略带沙哑:“请打电话给我的司机,我好累……拜托告诉他,来这边接我……”她的身子晃了晃,又颓然倒在沙发里,倦怠无比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愣了愣,先拖过毛毯替她盖好,然后拿起听筒,重拨了她昨晚拨过的那个号码。
忍者们很有秩序地退了出去,最后出门的黑衣人发出一阵“哈哈哈哈”的狂笑,嚣张之极。
楼下客厅没被破坏,但楼上肯定已经血污满地,没法落脚了。萧可冷冲到楼梯拐角处向上看了看,立刻开始剧烈地“呼哧呼哧”喘粗气,胸口猛烈起伏着,显然已经到了怒气勃发、无法抑制的程度。
接电话的仍旧是昨天那个彬彬有礼的男子,答允立刻开车过来,并请我转告关宝铃安心休息。
在我打电话的时间里,关宝铃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睫毛上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我不安地抽了两张纸巾,递在她手心里,除此之外,实在无法做出更进一步的关心之举。
她是大亨的女人,我们之间,只可能是别墅买卖的关系。
我凝视着她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此时她睁开眼睛求我把别墅卖掉,或许我会一分钱都不要,把别墅送给她。只要能哄她开心一笑,我什么都愿意做。”
古人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还有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这区区一幢别墅算什么?
萧可冷拨了报警电话,又关上大厅的门,在壁炉里生起熊熊的火,鼻子里一直都在“呼哧呼哧”喘粗气,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满腔的郁闷稍稍发泄出来一些,免得气炸了肺。
炉火给大厅带来了温暖,我把关宝铃躺着的沙发推近壁炉,让跳跃的火焰映满了她的身子。我不能正大光明地给她温暖,就让火焰代替我、传递我的突如其来的深情吧……
柔弱的女孩子最能激发男人的英雄情结——漂亮而柔弱的女孩子带来的这种杀伤力更是加倍厉害,这场忍者突袭的变故,一下子让关宝铃真正打动了我,根本无暇顾及萧可冷诧异古怪的目光。
“风先生,请来一下,这里有些古怪……”萧可冷在洗手间里大声叫我。
我俯身看了看依旧双眼紧闭的关宝铃,依依不舍地叹息着暂时离开客厅。在我心目中,她此刻需要有个人分分秒秒陪在身边,让她感受到被保护、被呵护的温暖。
萧可冷站在洗手台前,皱着眉,眼睛瞪得滚圆,像只已经暴怒无比的山豹。
洗手间里似乎没什么异样,我倚在门框上,不由自主地长叹三声。男人一旦沾惹情丝,在万分之一秒时间内,马上会变得温情脉脉频生、忧愁暗恨四起,从侠骨留香的怒马男儿变成优柔寡断的“贾宝玉”。
“风先生,我不得不提醒您,关小姐是大亨的女人——这是整个八卦娱乐圈里尽人皆知的秘密,而且大亨对她关怀备至,宠爱有加,很多场合下根本毫不避讳对她的亲密关心。没人敢对他的女人垂涎的,你是明白人,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不是?”
她从镜子里看着我,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强自压抑着甲贺忍者偷袭带来的愤怒。
的确,没人敢打叶洪升的女人的主意。在此前手术刀叙述的关于叶洪升的传奇事迹中,至少有三个人,是死在跟大亨争女人的游戏中。其中两个是东南亚的黑帮老大,另外一个则是权势熏天的印度土王。
干掉三个这种身份的大人物,足够在江湖上、国际形势上掀起轩然大波,但叶洪升没有丝毫顾忌地就做了,干净利索地下手,一夜之间几乎摧毁了三个人本身以及三个人背后的所有势力。
所以,亚洲黑道上一直对叶洪升的霹雳手段颇有微辞,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残杀无道,可以做吴三桂的追随者”——这样的话,十年来,已经传遍了江湖,为他的创业传奇里添加了一抹残忍之极的负面灰色。
“谢谢,我懂你的意思。”
忽然一阵黯然涌上心头,我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跟叶洪升争夺什么。
他是江湖上顶尖的黑道前辈,而我仍旧籍籍无名。或许,有一天我像大哥杨天一样,成为天下瞩目的“盗墓之王”,到那时才能毫无顾忌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
在叶洪升面前,任何江湖后辈都会甘拜下风,他那么有钱、有势、有名、有貌、有手段……富可敌国、纵横商场,跟欧美各国政要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没办法跟叶洪升比,就连手术刀提起大亨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几分羡慕来。
在我身上,没有任何炫目的光环,只有一个“盗墓之王的弟弟”,还是仅有苏伦知道,不便向外人泄露。
萧可冷转身看着我,眼神中多了一抹异样的温柔:“其实,我只是……代苏伦姐提醒您。江湖上的诱惑与险恶并存,关宝铃很不正常。凌晨四点钟,她曾起身到洗手间,就在我站着的这个地方打电话——”
我骤然一惊:“真的?你确定?”关宝铃并没带随身电话,包括打给司机的电话都是借用了客厅里那一部。
萧可冷严肃地点点头,轻拍着洗手台,不无担心地继续说下去:“她用的应该是美国出产的最新式隐形电话,我藏在暗处观察了五分钟,根本没看清电话藏在哪里。电话那端的人……唉,真奇怪,她称呼对方为‘爸爸’,并且一再表明自己能把别墅的交易搞定,要对方放心……”
我们都清楚关宝铃的出身,所有狗仔队的资料都明明白白地显示她是孤儿,没有任何家庭成员和远房亲戚。狗仔队是无孔不入的,特别是对于这么一个即将展翅国际舞台的明星,挖掘资料所费的工夫,必定数倍于普通明星。
“她没有爸爸,千真万确,但是会不会是义父之类的亲戚……”
我希望自己能为关宝铃开脱,因为我不敢接受“一切都是伪装”的这个现实。从她半夜到访开始,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娇小妩媚、胸无城府”的,才会导致我刚刚身不由己地动情。
萧可冷满脸都是苦笑:“我也希望是……义父,所以甲贺忍者到来之前,我已经打过不少于十个电话追查这件事。日本方面的几个超级娱乐记者都否认了‘义父’这一点,除了大亨叶洪升之外,关宝铃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一直都是在大亨的羽翼呵护之下……”
事情的真相很明显,关宝铃自从进入别墅后,一直都在欺骗伪装,目标则是购买别墅这唯一的一件事。
“所以,我会怀疑她说过的幻觉也是编造出来的,不过是在分散你的注意力,对吗?”萧可冷分析问题时,始终皱着眉,双眼寒光毕露,全身的肌肉都不知不觉地绷紧,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山豹,随时都能痛下杀手。
我默默地望着萧可冷,脑子里轰响着:“她在骗我?她一直都在伪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骗我……”
所有的旖旎绮思都消失了,我变得像石头一样冷静,同时反问:“小萧,如果她的‘消失’也是一场骗局,那么她是如何做到的?难道……难道同样是甲贺忍者的障眼法?”
萧可冷猛然仰头,短发又跳荡起来:“是!我也是这个看法,不过,七大忍者流派里,并非只有甲贺派才懂得遁术障眼法,我怀疑在关宝铃背后指挥的,会是枫割寺里的人。因为……她这段时间,除了电影片场之外,去过的唯一的地方就是枫割寺。她很迷信‘通灵之井’,如果有人别有用心地指出什么‘光明大道’的圈套来,她肯定迫不及待地往里钻……”
我相信,在萧可冷轻描淡写的分析结果背后,一定有海量的消息资料做基础。
离开埃及之前,苏伦在我面前无数次夸赞过萧可冷冷静练达的处事能力,曾经深受手术刀的器重,才会把日本方面的产业全部交由她来管理。
事实胜于雄辩,数据分析在这个现代化社会的各行各业里都成了重中之重。
“事情或许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糟糕,等十三哥来了,再好好计划一下。那张地图——”
我抬手打断萧可冷:“我发现了地图的秘密,它是用好多张非常纤薄的羊皮纸粘贴压制起来的,如果能把每一层都小心地揭开来,应该会有某种意想不到的收获。”这个观点,如果是把地图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将会有更直观的证明。
其实,从我发现地图的秘密到现在跟萧可冷谈起这段时间里,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羊皮纸是秦代古物,那个年代,人类能把动物毛片硝制成可以写字的东西,已经非常伟大了。他们又能有什么样的工具,把毛皮分割成那么薄的状态?
那种工艺绝不可能产生于秦代——我的推断与萧可冷的结论出现了原则性的剧烈矛盾冲突。
萧可冷的短发与黑眼珠一起闪闪发亮,对我的发现非常惊讶:“可是……那地图……我已经用八倍放大镜观察过边缘和四角,并没有发现你说的状况啊?若是可以被肉眼察觉的夹层,在放大镜下应该是一目了然的,我怎么没发现?”
矛盾的事,一环扣着一环,层出不尽。
如果要解答萧可冷的疑问,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群该死的甲贺忍者追回来。我想以神枪会在日本的势力,应该会比较轻松地得到线索——再说,我知道那个黑衣人的名字,“黑色眼镜蛇”岩本泽,属于甲贺派新生代忍者里名列前茅的好手之一,隶属于札幌市的一个连锁赌博组织。
我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如果找到他的下落,肯定能拿回地图。
警察是在两小时后到达的,一名警长,四名普通巡警。
这些人处理此类暴力案件的方式非常简单,伤者抬上车、死者装入裹尸袋,又勤快地接好超压力水龙头,将二楼遗留下的血迹冲洗干净。
那个叫做川口的瘦高个子警长,甚至免费赠送我们一桶名牌消毒水,要求在发生血案的房间里喷洒一遍,消毒杀菌,以免引起细菌病毒的传播。
整个处理过程不到半小时,别墅里已经到处飘散着消毒水的涩涩味道,凌乱的家具也重新摆放好。
应付警察这一套程序,萧可冷做得得心应手,包括脸上动人的微笑也完全是程式化的。当然,最后警察的车子离开时,她向那个面目严肃的川口警长手里塞了厚厚的一叠钞票,将对方脸上的冷漠坚冰融化成了满面春风。
从这件小事就能看得出,她的处事能力非同寻常,极其善于跟各种行业、各种来头的人打交道。
隔着大门的玻璃,我看着萧可冷笑容可掬地送走了警车,仰着脸看着趋近正午的太阳,微微发怔了一阵,才缓缓转身走上台阶。我们的目光对接时,她露出更动人的微笑,眼睛里闪过一刹那的灿烂光辉,亮得仿佛要将我的心灵全部照彻似的。
关宝铃一直躺在沙发里,悄无声息。
我故意远离她,也不再看她,走到洗手间里去,对着古色古香的青铜镜子反思着她叙述过的故事。
她编这个故事来骗我,有什么深刻含意吗?难道鼠疫看到的一切,就是关宝铃故意做出来要别人目睹作为证据的?如果连鼠疫的偷窥都能觉察的话,关宝铃恐怕还掩盖隐藏了自己本身的武功来历。
鼠疫的轻功非常高明,他要有心躲起来偷窥,几乎是不可能被别人发现的。
那么,关宝铃在施展障眼法之前,真的觉察到了鼠疫的存在?
我看着镜子里满面阴云的自己,伸手向前,摸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下意识地模仿着当时关宝铃的动作,双手滑向镜框两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水泡声了,仿佛那种奇怪的声音,自从关宝铃的神奇消失后,就再没出现过。
镜子后面,铁定是冰冷的石墙,而我也似乎不可能有关宝铃那么好的运气,直接进入异度空间。
大门外传来清脆的汽车喇叭声,我听到萧可冷打开大门的声音,还有从心底里发出的动人的欢笑声:“十三哥,可想死我了——”
知道来的是“神枪会”的人,一想到萧可冷对这些人竟然如此热络,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阵微酸涌出来。对于关宝铃的微妙感情,刚刚冒出萌芽便被突如其来地腰斩掉了,而三天来萧可冷时不时露出的对我的深情期许,常常会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如果她对别的男人也是这么亲热,那就纯粹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整了整衣领,用力抹了把脸,让自己换上一副轻松闲适的表情。跟甲贺忍者激战时的血衣早就作为呈堂证供让警察带走了,现在穿的,是萧可冷替我准备的另一件灰色的金利来毛衣,既时尚又合体。
“收敛心神,正事要紧!”我默默地告诫自己。任何时候,我都会把搜寻大哥杨天的工作作为自己生命里的首要任务——“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句座右铭将永远激励我,把这条辛苦艰难的搜寻之路走下去。
大厅外的台阶下,萧可冷握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满脸都是开怀的笑,不时地连蹦带跳加上手舞足蹈的比画。那个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只是微笑着听她唧唧呱呱地说话,不反驳也不赞同。
他们站在一辆黑色的丰田吉普车旁边,吉普车的门敞开着,三个身材矫健、神情彪悍的年轻人站在车门边,全部都穿着黑色西装,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恭恭敬敬地笔直侍立着。
三个人的西裤腿弯处,都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奇怪褶皱,看得出那里至少藏着两柄以上的枪械。他们脸上的皮肤都不算太好,鼻尖、嘴角、额头、颧骨上长满了红得刺眼的青春痘,足以显示出这是三个脾气火暴、性情粗放的江湖中人。
吉普车后面,还停着一辆丰田旅行车,车门紧闭,车窗上拉着黑色的纱帘,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我踏出门口,三个年轻人的眼光同时扫过来,如同三只熊熊燃烧的火炬,带着灼人皮肤的火药味。
白西装男人仰面向我一笑,动作舒缓地拱了拱手:“这位一定就是开罗来的风先生了?孙先生经常提醒我们这群帮里的兄弟,有机会要多向风先生讨教,想不到,是我王十三先有这个荣幸——”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又带着十足的磁性,可见内家功力深厚之至。
这个普普通通的拱手见面的江湖礼节,从他手里做出来,动作舒展大方,节奏感清晰明快,就仿佛是长拳高手现场表演一般,只是简简单单的起手势便已经令全场震撼、鸦雀无声。他的手上戴着一副薄薄的白色羊皮手套,与白色西装相配之极。
我走下台阶,还了个同样的抱拳礼节。
江湖中人见面,很少用现代人的握手礼仪。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高手,越是对任何人保持着足够的戒心。
王江南是个五官端正、中规中矩的男人,无论说话做事,处处表现得很有分寸。
“神枪会”从中国山东起家,势力慢慢向全球各国渗透,这种庞大的潜移默化的计划,非得需要网罗各行各业的精英才行。
“十三鹰”里的每个人都有两个以上的硕士学位,并且具有五年以上跨国经商的管理经验,他们的表面身份全部是合法的商人,至少担任着两家以上的公司董事长。其中几个人目前已经进入了世界商业五百强的核心高管行列——这些人,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孙龙提出的“黑社会合法化”路线,一直在暗中跟全球范围内的黑手党、山口组等大型恐怖组织较劲。
对于孙龙的为人,我不想多说,至少江湖上的人对他毁誉参半,便能说明问题。
我跟王江南并肩进入客厅,关宝铃已经支撑着坐起来,正在双手拢着头发,向洗手间方向走过去。
既然有陌生人进来,她当然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这是任何人的正常反应。王江南也在看她,男人见到漂亮女孩子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但就是这两个看似“正常”的反应,令王江南轻轻“啊”了一声,拉着萧可冷的那只手突然紧张发力,令萧可冷痛苦地大叫起来:“哎呀——哎呀!十三哥,你干什么?”
他们的目光对视之后,关宝铃若无其事地继续去洗手间,王江南的神情却突然间变得迷惘万分,顾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扭头向萧可冷问:“她……她是谁?她是谁……”
一个三十岁的中年男人,贸然表现出这种巨大的失态,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被关宝铃的美貌直接击中了。
我理解王江南的心情,方才关宝铃慵懒地扭头向门口看的时候,我的心也同样被触动了,只不过有了心理排斥的因素在里面,不像王江南表现得这么厉害。
“那是香港影星关宝铃小姐,十三哥不认识吗?”萧可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低声回答,神情也变得紧张了。
以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经典的一句话:中年男人的爱情一旦被勾起来,就像着了火的老房子,根本没办法救,直到烧得片瓦不存为止。
王江南“哦”了一声,愣怔在门口,面露痴痴的笑容。他不可能不知道关宝铃的大名,也肯定知道关宝铃与大亨叶洪升是什么关系,或许这一刻,他心里什么都没想,魂魄早就随着关宝铃的脚步一起飞到洗手间里去了。
他的身高跟我相当,但体格要比我矫健壮硕得多,正处在男人最年富力强的黄金年龄。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请他去沙发上坐。现在,我对关宝铃已经抛开了私心杂念,不知道王江南能不能有这种巨大的智慧和觉悟——看他的眼神,我能读得懂:他已经被关宝铃吸引住了!并且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
萧可冷急得拼命挠头,短头发立刻蓬乱无比。
跟随我们一起进来的三个年轻人最明白王江南的心思,其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地笑着:“十三爷,您看上那个女孩子了?这件事让我们来办,保证——”一看到漂亮女孩子,他们脸上的青春痘似乎都颗颗鼓胀起来,显出十足的青春冲动。
萧可冷的话脱口而出:“你们……住嘴!住嘴!胡说八道,想找死了是不是?”
她是女孩子,不会被关宝铃的美丽魔法迷惑,也只有如此才会时时刻刻清醒记着大亨的辣手。
第七节 特异功能大师张百森
王江南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又愣了半天,忽然仰面向着屋顶的水晶吊灯长叹三声:“我知道,她是大亨的女人……我知道……我知道……”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神色一凛,刚才的迷茫困惑一扫而空,全部消失了。
他的果决,真的令我钦佩,若是换了我,只怕无法在一瞬间就能挥慧剑斩情丝,当机立断地抛开一切绮念。只是萧可冷看到王江南表情恢复正常后,自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王江南的话开门见山:“风先生,拿走地图的人虽然是甲贺派忍者,但现在他们隶属于另外一家组织。我已经安排人去查询那家组织的后台老板,如果查实是与渡边城有关,我会请示孙先生,采取进一步激化的大规模行动,把渡边城的爪牙一笔扫清。”
萧可冷也很清楚黑衣人“黑色眼镜蛇”的身份,刚刚已经迅速向王江南做了介绍。
神枪会日本分会这次共派出了三十余人,除了外面旅行车里的十六个,还有十四个已经悄悄分布在寻福园四周,准备日夜潜伏,紧密联络,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变化。抢夺地图,只是觊觎寻福园的势力小试牛刀,很可能有后续的残酷手段。
别墅里的事暂且可以交给神枪会和王江南来安排,那三个年轻人外号叫做“火象三英”,是王江南麾下的得力干将。在他们头头是道的安排下,根本没有别人插嘴的地方。
在院子里踱了几圈后,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座巍峨的宝塔之上。为了避开关宝铃的身影,我决定趁这个空当,去拜访一次枫割寺。
如果传说中的“海底神墓”就在亡灵之塔下面,那么,这么多年以来,为什么偏偏没有人能参悟进入“海底神墓”的秘密?那个神秘的空间到底是真的存在呢?还是像所谓“天堂”一样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当中?
昏迷的藤迦身上带着层层谜团,如果能顺利清醒过来,我心口上的一块大石头就算搬开了。
萧可冷对我的决定连连叹气,不安地抚摸着鬓边的短发,偷偷倒吸冷气。
我不理会她的异样——做大事不拘小节,越是别人觉得不该做、不敢做的事,越得迎着刀锋闯,才可能发现真相。
“风先生,关于枫割寺、通灵之井、亡灵之塔……我想最好能等苏伦姐过来,大家一起研究些详细计划再决定如何做……毕竟、毕竟……你知道的,北海道一带一直流传着一个‘獠牙魔’的鬼怪传说……”
她的眼睛又开始闪闪发亮了,我知道每次她心里对某些事犹豫不决、努力思考时就会表现出这个样子。
我笑了:“是,我知道‘獠牙魔’的故事,但中国鬼怪传说里,比‘獠牙魔’恐怖一万倍的故事比比皆是。怪力乱神的事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别为我担心。”
那座乳白色的尖塔姿态矫健地直刺天空,于我而言,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一旦做了决定,我会立刻行动,绝无更改。
萧可冷欲言又止,长叹一声,打电话命令安子开车过来,又送我出了大厅。
阳光晴好,但空气温度比较低,这种天气状态是北海道所独有的,更是出家人清修的最爱。我相信枫割寺的老少僧人们一定会抓住这样的好天气,在阳光下打坐念经,辛苦静修。
不知为什么,萧可冷一直心事重重,皱着眉低头不语。
我们走到一棵白桦树下站住,沉默地等安子开车过来。
回望别墅的主楼,“九头鸟挣命”的风水格局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清楚,而凶险万状的“一箭穿心局”更是令人彻底怀疑当时的建造者到底懂不懂风水?抑或是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风水师在误人前程?
“风先生,我有个不祥的预感……十三哥完了……他陷进去了……”
萧可冷吞吞吐吐地开口,跟我的隐约预感不谋而合。王江南真的陷入了一见钟情的漩涡,就像我三天之内被关宝铃打动一样,他只用了一天、只一眼就成了关宝铃的俘虏,并且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我耸耸肩膀,无奈地摇头:“小萧,外国哲人说过,唯爱与咳嗽无法忍耐。他陷进去是他的自由,别人谁能管得了?”
萧可冷抬头,眸子又在闪闪发亮,仿佛有些战栗不安地苦笑着:“风先生,难道你感觉不到,关宝铃有点不同寻常的邪门?”她不安地轮番踢着脚下的枯草,草叶乱飞,空气里渐渐有了干草的特殊香味。
我反问:“邪门?你指什么?反正我没有感觉出来。”
同样是漂亮的女孩子,我知道任何微小的嫉妒都会破坏萧可冷的判断力,但我不想明说,以免让她面子上过不去。
萧可冷有些犹豫不决地向南眺望着,目光穿过大门口,一直望出去。
向南两公里之后,公路会出现一个不规则的三岔路口,那条向西北的分岔便通向“神头镇”方向,然后转向正北,沿盘山公路攀升后,斜向东北,到达枫割寺的山门。等于说是公路绕了一个小小的弧圈之后,才能曲线进寺,而我们寻福园这边的别墅群已经呈合围之势把木碗舟山包裹住。
如果能把“神头镇”的地盘也拿下来,整个木碗舟山便全部处于寻福园的怀抱中了。
“她那么令男人着迷,这本身就是一种邪门。我不能不想到‘黑巫术’里面的某些特异环节,至少有超过三十种方法,是被年轻女孩子们用来下咒迷住自己心上人的。如果只是您表现出异常也倒罢了,十三哥一直是帮会里正派男人的代表,从不出入红灯区或者色情架步,而且他练的武功,走的是纯厚阴柔的一面,就算见到再漂亮的女孩子,也绝对不会表现得像刚才那样失魂落魄……”
萧可冷的话题打开之后,一直娓娓而谈,让我无法插嘴。
“黑巫术”的神秘之处,我也曾涉猎过,但那种蛊惑人心的下咒方法,最起码得经过某种简单的仪式,或者取得受诅人的身体毛发之类,不可能凭空下咒。像关宝铃这样的仪态万方、美丽绝伦的国际影星,本身就是引人注目、被全球千万男人视为梦中情人的,往往一出场就能令崇拜者们大声尖叫、狂吹口哨——那么,这种女孩子里的顶尖人物,一见面就吸引我、吸引王江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并不同意萧可冷的推论,大亨已经受够黑巫术的折磨,岂能再弄个懂得施咒的黑巫术传人留在身边?像大亨那种身份的男人,在跟一个女孩子亲近之前,肯定要派人做十二万分精细的调查。他都不加怀疑,我们还有必要怀疑吗?
“你太相信王江南了!其实,男人有时候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就算修炼童子功的男人,也会有瞬间萌生爱情的机会,是不是?”我缓缓摇头,否定了她的推论。
王江南算得上神枪会里的英雄人物,他能跟我喜欢同一个女孩子,眼光一致,可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本来就无可厚非。需要担心的,只是他如何能跟大亨叶洪升对抗的问题,作为“十三鹰”里的人物,他的身份与大亨相比,还是差了好几层级别。
萧可冷突然伸手,在我眼前摊开掌心,露出一枚黑银戒指,急促而懊恼地喘息着:“风先生,我……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你看这是什么?是什么……”
这的确是一枚如假包换的黑银戒指,也就是危地马拉黑巫术的标志性饰物。戴有这种饰物的,就算不是黑巫术部族里的巫女,也得是身份极为特殊的族人,否则,根本没有得到它的机会,就算勉强偷来,也会遭受巫术的诅咒而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她身上发现的?真的?”
戒指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上面嵌着的黄色琥珀石不断地反射着无比澄澈的光彩,让我觉得略微有些眼熟。当我把戒指捏在指尖上,看到琥珀石里嵌着的微型啄木鸟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飞机上的瑞茜卡……瑞茜卡也戴着这种戒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戒指……怎么回事?难道世界上存在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黑银戒指?
这些纯手工制作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时候,并且要寻找嵌着相同图案的琥珀石,十几年里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对。
萧可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她……是身怀‘黑巫术’的妖人……对不对?”
像她这么坚强勇敢的女孩子,竟然在正午的阳光下,害怕如斯,足见“黑巫术”在她心里已经造成了巨大的无形压力。
传说中,被“黑巫术”所左右的人,生不如死、痛苦难当,并且会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诡异举动,比如生食腐肉、午夜梦游、狗血涂脸、鬼哭狼嚎,等等。
“她……她说过的关于……海底宫殿的话……不就是午夜梦游……”萧可冷几乎站不住了,伸手扶住旁边的白桦树干。短发下面,她的额头上满是晶莹的冷汗,幸好现在是白天,而且有王江南的人马在此壮胆,否则这么大的庄园,真的到处都是鬼气森森。
对关宝铃说过的话,我一直都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因为我也数次听到了水泡声。如果水泡声真实存在,关宝铃经历的,当然也有可能真实存在。
我把戒指托在掌心里,看阳光在琥珀石的各个棱面上反射着晶莹剔透的闪光,觉得它很可能就是瑞茜卡戴着的那一枚。可是,它怎么会从瑞茜卡手上到了关宝铃身上?
萧可冷极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风先生,别怪我对关小姐无礼,我只是顺手碰到了她的衣袋,才找到了这个……”
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萧可冷对关宝铃产生了怀疑,便进行了极为隐秘的贴身搜索,偷到了戒指。苏伦、萧可冷这伙人的身份,介乎正当市民与黑道人物之间,偶尔采取些非常手段,对她们而言,根本是寻常小事,毫无“犯法、侵权”的概念。
戒指沉甸甸的,那只微缩的啄木鸟形神毕肖,连最细微处的指爪都保存得完完整整,毫无缺失,真不知道“黑巫术”教派的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竟然能把一只硕大的啄木鸟变化为比花生米更小的微缩景观?
引擎轰鸣声响在门外,安子架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自达旅行车开到了门口,向我挥手打招呼,神采飞扬。
萧可冷愣了愣,低声嘟囔着:“咦?这小姑娘干吗?春心萌动了?”她向我瞟了一眼,满脸都是似笑非笑的鬼鬼祟祟的表情。
我故作不知,但安子才换的另一套崭新的火红色运动装已经毫不客气地填满了我的视线。这是她第三次换装了,一次比一次热烈,仿佛是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
我跟萧可冷小步向大门口走过去,并且把那枚戒指谨慎地用手帕包起来,放进衣袋里。记得瑞茜卡说过要去枫割寺的,如果在那里可以碰巧遇到她,顺便询问一下关于戒指的事情。
走到安子的车边,萧可冷又忐忑不安地叮嘱:“风先生,我已经电话联络枫割寺那边的对外接待人员,您可以尽情参观,但有一点,千万在晚饭前回来,不可以留宿在寺里,知道吗?因为——”
我扬扬眉毛笑着:“因为‘獠牙魔’?你相信那东西真的存在?”
安子附和着笑起来,半长的黑发在肩头跳跃着,予人以“心情大好、眉飞色舞”的感觉。
萧可冷微微有些恼怒,瞪了安子一眼:“笑什么?陪风先生过去,如果有一丝差池,小心你的……”她后退了一步,双手插在裤袋里,斜着眼睛看我,似乎是在怪我“不识好歹”。
“遵命!”安子大声答应着,脸上笑意不绝,踩下油门,车子急冲向前。
车子是向南面三岔口方向疾驰而去的,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我看到萧可冷一直站在大门口,凝视着车子离开的方向。同时,关宝铃也从别墅的大厅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向这边眺望着,一个小小的镜面里,同时映着她们两个的身影,让我心里猛然一动……
我并不是一个太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的男人,特别是目前的状况下,全部心思几乎都在追查大哥杨天下落这件事上,根本顾不得领会女孩子们隐秘的情感——只有关宝铃例外。以前在流光溢彩的电视屏幕上远远看着她,她是万人空巷的明星,与众不同、光华闪烁;现在近距离接触,虽然只有短短三天,她身体里与生俱来的柔弱无助就已经非常深刻地打动了我……
“风先生——”安子扭动了一下后视镜,萧可冷与关宝铃都不见了,镜面上只反映着安子亮晶晶的眼睛。她精心装扮过,眼睫毛乌黑上翘,每一扑扇都像日本广告片里的青春美少女般靓丽妩媚。
她从后视镜里盯着我,眉眼弯弯地笑着:“枫割寺是北海道最有名的旅游胜地,我非常荣幸可以做您的私人导游,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我,我会尽心尽力让您有宾至如归之感。”
虽然是日本人,但她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想必是经萧可冷天天调教的结果。
我“唔”了一声,冷淡地点点头。
如果说自己可能对日本女孩子感兴趣的话,藤迦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但“感兴趣”三个字也仅限于她身上蕴藏着的巨大秘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暧昧想法。
安子得寸进尺地转过头来,大胆而热烈地忽闪着大眼睛:“风先生,希望我能让您觉得北海道之行愉悦浪漫——本地的温泉汤浴是整个日本最有名的,或许我们可以……”此时车子在疾驰中,她的驾驶技术很好,竟然能够不看路面,仅凭感觉把握方向。
这种露骨的表白让我起了淡淡的反感,我扭过脸,向右面的荒野望着,根本不打算跟安子深谈。
日本的温泉以“男女混浴”全球闻名,对于这种“高级享受”我暂时还没什么兴趣,而且我跟安子之间不过只有寥寥几天的断续接触,我不以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产生什么感情的火花。刚刚想正色拒绝她的纠缠,陡然间,前面三岔路口上转出一辆乳白色的丰田中巴车,速度也是快到了极点。
中巴车是从东面拐弯过来的,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啸与急促刹车声响成一片——安子的反应不算不灵敏,几乎是第一时间踩刹车、向左扭方向盘,但两车相互看到对方时,距离已经仅剩不足十米,再灵敏的刹车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距离令车子停止。
眼看一场惨烈的车祸就要发生——
对面车上驾驶员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双拳自侧窗里伸出来,呼地凌空向我们的车子击出。
第一眼看到中年人的相貌,我心里迅速弹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张百森!”一个在大陆民众心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特殊人物。
安子突然“呀”的一声尖叫,双手上扬松开方向盘,接着我也发现这辆马自达旅行车正在急促后退,仿佛有十几个彪形大汉同时发力,将车子向后推一样。几秒钟时间,车子倒退了七八米的样子,对面那中巴车也尖锐地急踩刹车停了下来。
此时安子的手仍旧高举着,像是“投降”的姿势。
对面车上的张百森缓缓吸气,双拳回收于腰间,灰白的头发根根倒竖,怪异地指向天空。这一招,并不是他赖以成名的特异功能,而是货真价实的“隔山打牛”的中国武功,正是凭借着凌空发出的拳劲,硬生生地逼退了安子驾驶的这辆旅行车。
中巴车的日本司机开门跳下来,惊骇地低头看着地面上两辆车留下的焦黑色刹车痕迹,万分震撼地抬头看着张百森,双掌合在胸前,不住地弯腰膜拜。
张百森的武功和异能并不仅限于此,只是一秒钟时间内能做出这么快的应急反应,而后聚气出拳,解救这场灾祸——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特异功能大师的能力极限,从这件小事上推而广之,他能受到全中国民众的崇敬也就不足为奇了。
隔着茶色的挡风玻璃,我看到他那些尖刺一样的头发慢慢倒伏下来,仍旧恢复成潇洒的分头发式,目光极慢地在旅行车上扫了两眼,皱了皱眉。他有一张标准的国字形方脸,大眼炯炯有神,精光熠熠,高鼻梁,元宝嘴形,脸色红润,整个突发事件中虽然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却自然而然带着凛凛正气。
安子已经完全惊呆了,等到对面的中巴车重新发动,与旅行车擦身而过之后,才用力拍打着胸口,做出“花容失色、心惊胆寒”的样子。
我长吁了一口气,也是惊魂稍定。方才如果真的发生车祸,自己虽然可以在两车相撞的瞬间打开车门逃逸出去,但却没办法救安子的性命。这次,真的要多谢张百森了。
“那是……中国的特异功能大师……张百森先生啊……他要去寻福园吗?”安子扭身,满怀敬仰地看着中巴车的影子。
这条路的尽头,唯一能够通向的目标,就是寻福园,也可以说,这条路是寻福园的私家路。
对于张百森访问寻福园的来意,我很感兴趣,但现在寻福园里驻扎了王江南的神枪会人马,对方又正好趾高气扬、风头正劲,我可不想硬往里掺和。或许,张百森到这里来,是要跟王江南接洽什么要事呢?
我挥挥手,命安子开车。
地面上数道焦黑色的刹车痕迹触目惊心,其中最深的一道,已经把沥青路面划出了一道三十厘米宽、三厘米深的沟槽,一直拖拉了四五米远。我知道,这是中巴车的车轮留下的,张百森要出拳发力,必须得沉腰坐马,力贯脚下,直接分散到四个轮胎上。如此看来,他的“隔山打牛”功力,还没有练到至高至纯的境界。江湖上,曾经有位大陆西南的高手将这种拳劲霸道之极的功夫,练到可以悬空发力的境界,手术刀就亲眼见过。
安子的态度已经收敛了许多,不再多话,嘟着嘴,脸色阴沉,只管开车。
从三岔口右转,前进三公里后,两边的灌木丛渐渐浓密起来,看来是每天都有人专门管理。眼前不断地有高高的路标闪过,用英、法、中、日四国语言写着“神头镇”这个名称。
很快,路右侧的一幢黑色三层建筑映入眼帘,那幢房子面向西南,向海背山而立,全部是用黑色的岩石建造而成,通体被干枯了的日本爬山虎遮盖住,显得无比破败颓废。
房子前面,用同样漆成黑色的尖刺竹篱笆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场,地面也是用黑色石板铺砌成的。远远看上去,神头镇的整个造型像是一只蹲伏的巨大黑色蝙蝠。
我的神经被猛然触动了,因为按照日本乃至亚洲的民居建筑习俗,很少有人故意住在黑色的房子里,这是最不吉利的居住方式。
再有,院子的地面再做成黑色,配合以向天的黑色尖刺,合起来是个“黑煞阵”的阴宅布局,可谓古怪到了极点。
第八节 枫割寺
按照阴阳宅典籍上的解释,活人居住在阴宅格局的房子里,必定夭寿,而且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都要受到阴宅的扼杀,男命不过四十,女命不过三十,运气坏到极点。
车子行驶到神头镇前面,我拍了拍安子的座位:“稍停一下。”
车子向前滑行了十几米,直到驶过了黑色房子正对的范围,才慢慢停在路边。
安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肩膀:“风先生,为何一定要停在这里,要知道这里很怪异,总是出现些恐怖事件……”
她向神头镇的黑房子紧张地望了两眼,仿佛那房子里随时都会冲出某些恐怖的怪兽来。
我的手已经按在车门的把手上,正想下车去看看,蓦地发现那幢房子顶上还飘扬着一杆三米高的黑色旗帜,上面绣着一大团腾腾跳跃的红色火焰,随着海风一阵阵扑啦啦翻卷着。旗杆竖立的角度非常巧妙,黑色的旗帜嵌在浓黑的背景里面,正对房子时根本觉察不到。
“黑煞阵”加“水火旗”,这种格局的陈设就有些微妙了,它的用意在于“克人克己、两败俱亡”,是一个歹毒的杀人布局,巨大的杀伤力会把与它正对居住的人家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是,最怪诞的一点,神头镇正对的,是荒野过后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大海里自然没有人居住,并且这边又不是什么深水港口,也不可能有大船停靠。所以,不管当初建造神头镇的设计师有多歹毒,总是在枉费心机,无的放矢。
房子的坐落角度并非正东正西,而是有一个向西南的三十度偏角,毫无疑问,当初建造房子时,设计师花了非常多的心思,而且每一个特异之处的存在,都有其微妙之极的含义。
日本的风水学百分之百来源于中国的大陆、香港两地,几乎是照本宣科地挪用的。可惜,我对风水学的认识还不够登峰造极,无法彻底地破解这个布局的诡异之处。
枫割寺的围墙已经遥遥在望,那座巍峨的宝塔更是以一种召唤之姿,向我发出无比的诱惑力。
在神头镇旁只作了五分钟停留之后,安子重新发动了汽车,一路向前上了蜿蜒的盘山公路,并且告诉我:“十五分钟后,将会到达寺门前,寺里专管接待的僧人兵见负责全程陪同参观。”
不一会儿,诡异的神头镇已经被抛在身后。
上次来枫割寺,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背包客,对手术刀在本地的势力圈毫无惊动,只是简简单单的观光旅游而已,似乎并没注意到神头镇的诡异。
我在脑子里仔细勾勒着那幢大房子的外观,三层结构,一共存在五十五个门窗,从上到下,全部漆黑一片,像是一块生着无数大小眼睛的怪石。
这样的鬼地方,能够成为前来北海道游人的必停之地,也真是够古怪的。由此可见,世人大多数都是愚昧无知的,只顾在神头镇享受海龟美味,却不知道自己涉足的是至凶至险的境地。
我扭头向后看,在车子的后窗玻璃里,一团漆黑的神头镇渐渐变得模糊了,但它那种“黑煞阵、水火旗”的居心叵测的歹毒布局仍是深刻铭记在我心里。
手术刀为什么要收购这里?如果收购进来不能为己用,何必花大价钱买这块累赘?除非……除非是为了保护游客,收购进来然后全部毁掉,破除了这个杀局,以保证进入枫割寺的游人平平安安。不过,这样造福于民的“好事”应该由日本政府来做才对,根本不是手术刀的行事作风啊?
沉默中的安子忽然有些扭捏地笑着开口:“风先生,刚才的事……请您……不要对萧小姐说好不好?”
她在后视镜里盯着我,又是一声长叹:“我说的,不是……不是险些发生车祸的事……而是……”脸色一片潮红,清晰地浮现出失望之极的表情。
我简短地颔首回应着:“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们什么都没交谈过,OK?”自己不喜欢日本女孩子,但却不能阻止日本女孩子喜欢自己。
安子舒了一口气,变得轻松了许多:“谢谢,谢谢您。”
车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我把车窗开了一条缝,让北海道的山风混合着海风灌进来,发出刺耳的尖啸声。视线里,亡灵之塔越来越近,那些白色的飞檐和尖顶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神秘感,一次次刺激着我好奇的神经。
大概在盘山公路上回旋了十四次左右,前进路线指向东北,并且道路变成了一条宽阔的石板大道,尽头则是日式水墨风格的重檐歇山顶门,两侧飞檐高挑。
车子一直行驶到枫割寺门口,有个三十多岁的日本僧人微笑着走下青石台阶,向我合掌点头:“是风先生吧?小僧兵见恭候多时了。”
我并不奇怪他满口的流利中文,毕竟枫割寺是个国际知名的旅游景点,来此地观光的华人不在少数,所以寺院里肯定有精通华语的接待人员。
兵见的体格偏于清瘦,但脚下非常沉稳,一看就知道有极深的武学根基。他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淡淡的微笑,谦和儒雅,如果再戴上一副近视眼镜,马上会变成一个饱读诗书的学院教授之类的人物。
安子一个人留在车里,兵见带着我走进山门。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故地重游,这次进入枫割寺山门时的心情大不一样,所以一进入门后的四方天井,心里立刻充塞了一种沉重的压抑感。天井正中,有一个足有四米见方的水池,荡漾的碧波一直满溢到池边来,随着人的脚步声掀起一阵细碎的波浪。
这就是枫割寺里名声不亚于“亡灵之塔”的“通灵之井”,很多日本人沐浴斋戒,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在“通灵之井”前解读自己的心事。
兵见脚下穿的是软牛皮底的灰色僧鞋,走起路来轻巧无声,所以石板地面上,只有我的皮鞋发出的咯咯声。
向前走了十五步后,我已经立在池边竖立的石碑面前。
“风先生对神井很感兴趣?”兵见微笑着,细长的眼睛眯起来。
我的手按在那块高有两米的石碑上,手指从斑驳的字迹表面慢慢滑过。石碑上的古老日本文字记述的是这口古井的来历和神奇之处,很多神乎其神的字句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散播到全球各地去,并且越传越神。
“‘通灵之井’产生于什么时候,详细年份已经无从查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木碗舟山一带,最先具备神力的是这口井,然后在井边才建造了‘亡灵之塔’,最后才有了枫割寺的出现,对神井和古塔严加保护。风先生如果感兴趣,不妨先去塔前膜拜祷告一番,然后再回到这里,水面上就会出现你要知道的答案……”
兵见娓娓而谈,这些熟练的套话已经倒背如流了。
“真的可以?”我笑着反问。事实证明,“通灵”两个字,只是一种炒作的噱头,一万个到寺里祈祷的人,可能连一个得到指点的都没有,所有的神奇传说,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兵见皱了皱光洁的额头,咧嘴笑了:“风先生,世界上的事,就怕‘认真’二字。并且,就算佛祖真的要显灵给世人,也不可能天天、人人都照顾得过来,不是吗?”他穿的灰色僧衣有些单薄,站在池边久了,嘴唇渐渐冻得苍白。
井台上细致地凿刻着层层叠叠的千瓣莲花,我蹲下身子,把双手伸进水池里,水冰冷,而且至清、至深,能一直看到水面下四米深处的细小水草。再向下,渐渐变成深沉的墨绿色,之后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据资料记载,无论旱涝,井里的水都只平到池边便停,既不溢出也不低落。
资料上的话无从查考,但至少我到枫割寺这两次来,水势毫无变化,都是恰好与池面平齐。
“水凉,风先生小心冻伤血脉。”兵见好心提醒,向后退了几步,仿佛顶不住井里翻滚上来的寒气。
我收回双手,抚摸着池边毛茸茸的青苔。水面并不平静,山风的作用原因只是一方面,关键是井底似乎不停地有暗流汹涌翻滚着,在水面上形成一层又一层细小的漩涡。在我看来,世人从水面上得到的“警示、指引”,都只是漩涡造成的无规则波纹,如何解读,全凭个人无边无际的想象力而已。
“兵见大师,这口井有多深?”我只关心物理问题,当然,旅游观光资料上介绍,“通灵之井”深不可测,应该会直通“海眼”。就像“亡灵之塔”是古人用来“镇海眼”的工具一样,政府方面正在考虑,另外建造一座宝塔,用来镇压“通灵之井”。
兵见已经退到距离水池十步开外的地方,表情严肃地回答:“风先生,这个问题,旅游资料上已经做了最好的描述——深不可测,这是唯一的回答。”
这个天井的四面都是青灰色的游廊,有六道门户向外面通出去,幽深之极。
还不到暮色昏暝的时刻,但不知为什么,一踏进寺门,便有了昏天黑地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无影无形的阴霾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动弹不得。我知道一直向前两重院落,在一个更大、更广阔的天井里,便是北海道最著名的佛教建筑物——“亡灵之塔”。
寺院里寂静到极点,仿佛除了我跟兵见两个,再没有其他僧人存在了,甚至连最该有的诵经声都没有。我们一路向后面的院落走,路上竟然没遇到任何一个僧人。要知道,枫割寺上下连僧侣带杂役工人,不下四百多人,怎么可能突然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道灰白色的月洞门,迎面是个极为空旷的天井——其实不是天井,实在就是一个六十米见方的巨大广场。广场中央,是粗壮巍峨的乳白色塔身,直径接近二十米,一直挺拔向上。四周的寺院宫殿,与之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渺小蚂蚁巢穴,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宝塔,必须得用力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它的尖顶,让人心里顿时充满了“渺小卑微”的感觉。
宝塔的第一层,建造着东西南北四个门口,并没有营造过多的花纹装饰,而只是简简单单、大大方方的白石拱门,高度近三米,宽度超过一米五。
“风先生,可惜最近塔里一直都在进行冬季修缮工作,无法邀请你去塔顶看海景了,实在抱歉。”兵见的眉头紧蹙着,但肯定不是为了“不能登顶”的遗憾,而是另有别的原因。
“塔顶观海”的确是来枫割寺游览的大项目之一,不能登顶有些遗憾是肯定的,但我对他的“冬季修缮”这个理由并不信服,因为塔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修缮一说?
这个广场上铺砌着同样乳白色的石板,当我凝神看着地面时,会情不自禁地想:传说中的“海底神墓”就在这下面吗?通向那个神秘所在的道路会在哪里呢?广场如此广阔,铺砌着的石板不下数千块,谁知道究竟哪一块下面藏着玄机?
宝塔内部有层层旋转的楼梯一直通向尖顶,上次来时,我已经参观过了。
如果说宝塔是“一箭穿心局”里的“箭”,那么我现在开始怀疑这支箭所针对的目标并不是寻福园,而是更为遥远的某个地方。枫割寺的走向是正西偏南三十度角——这个方向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如此一来,可以解释为,“一箭穿心局”的目标,是茫茫大海里的某个地点,或许会是某座海岛……
信步向宝塔走过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怪不得有阴霾笼罩的感觉了,是因为枫割寺的建筑格局是外高内低的形式,以“亡灵之塔”为中心,越向这边接近,地势越低。从我刚刚进来的月洞门走到塔下,二十米的距离,竟然下降了有两米不止。
如此一来,站在塔边的人无异于处在一个巨大的锅底里,心情的沉郁可想而知。
塔身上的石缝里生满了深碧色的苔藓,虽然有寺僧的日日清洁,仍旧能看到石块表面有被水渍浸润后留下的无规则图案。
“风先生,塔和井都看过了,不知道你对寺里其他的景点还有没有兴致?”兵见脸上虽然一直都在保持着微笑,但我看得出,他的情绪正在起变化,渐渐失去了耐性。
我直视着他:“兵见大师,我想请教一件事,寺里的老少师父们都去了哪里?不会今天集体放假离开了吧?”
按照他的辈分,绝对担不起“大师”的称呼,这只是我对他的客气称呼罢了。
兵见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没有啊?大家都在各自房间里参禅清修,没时间到处乱跑……”
我向宝塔的正北面一指,冷笑着:“‘洗髓堂’那边青烟缭绕,肯定是有重大的法事在进行。怎么?寺里不欢迎外人参观?需要故意隐瞒?”
“洗髓堂”是枫割寺主持神壁大师独居之处,向来谢绝游客参观,但同时那边也只是作为神壁大师的居所,绝不会有那么浓重的烟雾飘散出来。自从转过月洞门开始,我就注意到那些青烟不断地随风飘散着,奇怪的是,只见青烟,不闻钟鼓木鱼声,那会是一场怎样奇怪的法事呢?
兵见张口结舌,根本无法回答。
从此处去“洗髓堂”至少要绕过四道回旋的长廊,路程延展长达一公里不少,我不是多事的人,如果不是记挂着藤迦的事,才懒得发问。
我们之间出现了尴尬的冷场,兵见咳嗽了几声,含混地说:“风先生,那是敝寺内部的隐私,与外人无关。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我只能开门见山:“兵见大师,我知道有个叫做藤迦的女孩子,已经被送入枫割寺来接受高僧们的救治。她是我的朋友,变成植物人之前,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如果这场法事跟藤迦小姐有关的话,请转告神壁大师,我希望能见她一面,并且可能给予神壁大师一些有用的资料……”
想起藤迦的神秘身份,我才会联想到枫割寺的古怪法事。那个该死的“还魂沙”根本没发生任何作用,我和苏伦都是被龙、耶兰给骗了。
兵见的脸色连变了数变,半张着嘴瞪着我。
我知道,那场法事就是为藤迦而设的,我说中了兵见的心事。
“那是寺里的事,我职位低下,什么都不了解,抱歉。”兵见婉言谢绝。的确,以他的身份地位,只比普通杂役高上一点点,连参与法事的资格都没有。
我大步向正北的月洞门走,已经下定了“硬闯”的决心。
兵见一愣,霍地一跃,双手平伸,挡在我面前,脸色一沉:“风先生,寺规森严,请不要乱闯。”
这时候,随着太阳西坠,所有的阳光都被寺院的西墙挡住了,视线竟然开始渐渐模糊。我相信,枫割寺里的黄昏会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大家如同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井底——骤然间,我记起关宝铃描述过的幻觉,她一直都有“坐井观天”的感觉,会不会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忍不住突然仰面望向天空,果然觉得,昏黄的天空显得格外缥缈遥远,完完全全是“坐井观天”的意境。一阵彻骨的寒意突然充斥了我的全身,禁不住用力打了个寒噤,身子连抖了四五次。
如果关宝铃在幻觉中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会不会她所说的都是真实经历?她根本没有骗谁,而是千真万确地有了一次异时空的奇怪遭遇?
隔着衣服,我再次摸了摸那枚黑银戒指,同时想到自己到枫割寺来的另一重要使命,便是找到瑞茜卡问个明白。
“风先生,请不要乱闯,否则,小僧职责所在,难免要得罪了。”兵见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起来,腕骨、肘骨、肩骨都在喀喀作响,那自然是活动筋骨的前兆。
从他的走路姿势里,我早就看得出他至少身怀空手道、柔道两方面极为不凡的造诣——
“我只想见藤迦小姐,能否通融一下?”我隐忍不发,毕竟是在日本人的寺院里,不是好胜逞强的时候。再说,我只是想面见神壁大师,如果是为了藤迦好,他肯定会接见我。
兵见身体里的关节喀喀声响得更激烈,并且右脚慢慢后撤一步,变成了最适合发力冲拳的弓箭步,无声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向北面“洗髓堂”方向望去,青烟越来越浓重,似乎有几千支香烛同时点燃,但偏偏空气里却听不到任何诵经声、敲打木鱼声,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任何一种法事,除了焚香烧纸之外,肯定得有诵经敲打,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固定程序。
“那好,咱们就彼此得罪一回——”我没有任何准备姿势,前脚一抬,已经插入兵见的两腿之间,随即肩膀斜撞他前胸。
兵见身子一扭,避开我这一撞,双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正一反,发力便扭,正是柔道里的狠辣手法。他虽是寺院僧人,出手却毫无“仁慈”概念,这一扭之下,目的便是要令我的右肩脱臼,失去战斗力。
他的应变手法早在我计算之内,所以当他的手触到我的肩膀开始发力之时,陡然大叫一声,向后仰跌出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顿时鲜血横流。
我掸了掸衣袖,冷笑着:“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阁下的出手比市井小混混还毒辣,难道这就是枫割寺的修养水平?”他出手越狠,被我“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反弹出去的力道便越重。乳白色的石板地立刻被涂上了鲜红的一行,斑斑驳驳,如同春天里烂漫的樱花。
兵见顽强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双臂一分,变成空手道的“手刀”,仍旧挡在我面前。鲜血染红了他的僧袍,一直不停地向下淌。
“非常抱歉,我只是要求见神壁大师,何必苦苦阻挡?”我向前逼近,对他的伤势爱莫能助。他一味地阻挡我去“洗髓堂”,无异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而且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外国人上来便下狠手,就该稍稍给他些惩戒,否则他就越发无法无天了。
兵见咬着牙,脸上忽然露出绝望的苦笑:“风先生,放你过去,就是我的失职。神壁大师说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可以踏入‘洗髓堂’半步。这是我的职责,就算放你过去,也只能是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后脑勺灰色的伤口血流很快,几句话的工夫,已经在脚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这种淌法,若没有紧急救治,再与人动手过招,只怕很快就得血尽人亡。
我郁闷地叹了口气,正打算放弃前进的想法,跟兵见无冤无仇,何必损伤了他的性命?
兵见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连退数步,一边斜着眼睛看我一边接电话,语气非常恭敬:“是,我是兵见。什么?主持要见这位风先生?好好,我马上请风先生进去,马上,马上!”
他合上电话之后,神色转忧为喜:“风先生,神壁大师请你进去,实在抱歉,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
第九节 绝代高僧
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我也有些愕然,歉意地取出手帕递给他。那个黑银戒指,此刻便握在我手心里,沉甸甸的,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兵见用手帕暂时捂住伤口,带着我快步穿越重重叠叠的回廊,一直向北。
我能感觉到,地势正在步步拔高,整个寺院里,宝塔的中心是地势的最低点。此时,很想取出电话与萧可冷交流几句,寻福园方面,以她为主事人,想必对枫割寺里的复杂布局有很多独到的想法,但这念头只是一转,还没来得及实施,兵见已经向前苦笑着一指:“风先生,前面那个月洞门进去就是神壁大师的‘洗髓堂’。我的等级低微,不得召唤,不敢进去。”
我满含歉意地向他点点头,大步向前,穿过那道被巨型的樱花树遮掩去大半的月洞门,面前出现的竟然是另外一个奇怪之极的场景——
至少有三百余名灰衣僧人盘膝坐在院子里,双手合十,面向正北,嘴唇不停地翕动默念。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一颗颗黯淡无光的光头,占据了这个院落的大半。僧人后面,横七竖八地坐着三十几个衣衫服饰各异的工人,虽然他们的双手也合十在胸前,脸上的神色却是非常木然,根本没有参禅打坐的模样。
院子里的人合起来大概在三百五十名左右,加上门廊下端正坐着的二十名满脸皱纹的老僧,整整有三百七十人鸦雀无声地坐着,所有人向着正北面灰白色的禅房围坐着。
禅房正面是一扇普通的纸质推拉门,但那门上绘着一幅巨型的樱花图,灿烂娇艳之极,大团大团火红色的樱花此起彼伏地闪亮着,像是在门前燃起了一堆永不安静的篝火。整幅画的背景,是绵延起伏的木碗舟山与枫割寺“亡灵之塔”,画得极为神似。
我毫不停顿地一直走向禅房门口,满院的人毫无反应,仿佛我在他们眼里,只是纤尘不起的透明人。
到达门口之后,我略一停顿,不知要不要贸然敲门造访。
忽然,门刷啦一声被拉开了,有个身材矮小的白发、白须的僧人直盯着我,冷眼看了半分钟,才慢慢开口:“是风先生?那个在埃及沙漠里救了藤迦公主的年轻人?”
他的眉毛还没有白透,每吐出一个字,眉毛都杀气重重地抖动一次。当他仰着脸看着我时,像一尊铁铸的雕像一样稳稳挺峙着。
我看过印在旅游资料上的照片,他就是枫割寺的主持神壁大师。
我点点头,他向后退了一步,也点点头,示意我进去。
向前迈了几步,我才弄明白,不是他个子太矮,而是门里的地势要比院子里矮上三级台阶,其实他的身高与我相差无几。
进门后是一个宽大的客厅,足有十米见方,一只水晶棺材端端正正地放在客厅中央,上面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白纱。
我大步向前,走到棺材侧面,低头看时,藤迦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身上仍然套着那些古怪的黄金套子,曾经被假谷野拿走的金盔与金鞋也全部放在她的身边。她还没醒,不过看起来状况也并没有恶化,跟此前在开罗城时一模一样。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胸口也一起一伏的,真的像是睡熟了一般,仿佛只要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她就能坐起来说话、吃饭、工作……
我颓然长叹一声:“神壁大师,如果是为了唤醒藤迦小姐的话,送她去医院,会比盲目地在这里烧香磕头更有效,对不对?”
日本的医学技术在全球范围内仅仅落后于美国,跟欧洲列强持平,他们的“脑激活”技术,据说已经越来越成熟稳定,完全可以为藤迦实施这样的手术。
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客厅四角各自端坐着一名至少在八十岁以上的老僧,光头上已经长出了半米长的白发,眼神浑浊,昏昏欲睡。我的话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仿佛当我是透明人或者根本就是当他们自己是透明人。
神壁大师面无表情地回答:“你的想法,我们早就试过了。对于藤迦公主的复苏,我们比地球上任何人都着急。如果你能给我以帮助,一大笔赏金是免不了的,还要加上天皇赏赐的一面无敌金牌,拥有在全日本通行无阻的绝对绿灯权力……”
他站在棺材的另一面看着藤迦,眼神中流露着重重的恼火与失望。
藤迦身上绕着的黄金套筒仍旧是上下分离的两截,紧紧箍住身体,小臂和小腿上各有一副加长的护腕、护膝,浑身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她的眼睛始终都是紧闭的,头发被胡乱剪短了些,凌乱地铺散在金属枕头上。
棺材顶部有个方形液晶屏幕,不断地显示着棺材内部的温度、湿度和空气含氧量。
此时此刻,她是活着的,只是处于“植物人”状态,身体的各种代谢功能与活人没什么不同。
我没有唤醒藤迦的特异功能,当然,对于日本天皇的赏赐,我也丝毫不感兴趣。
左侧屋角的老僧忽然打了个哈欠,简短地吐出“不是”这句日文,随即又蜷缩在僧袍里,似乎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神壁大师重重地皱眉:“怎么?四师叔,不是他?不是风先生?”
没有人应声,四名老僧都像是无声无息地睡着了,根本不理睬神壁大师的话。
神壁大师脸上的失望之色更加明显,双手按在棺材盖子上,缓缓叹了口气。
在藤迦身上,已经看不到苏伦撒下的“还魂沙”,想必是在数次搬动她身体的过程中,沙粒早被清除干净了。想不通龙为什么要对一袋沙子那么小心,还要谨慎地托付给耶兰,难道仅仅是出于神秘教派的宗教信仰而已吗?
如果日本的现代医学都没办法把藤迦唤醒,就只能等待奇迹发生了。
神壁大师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带我向侧面的小客厅走过去,看来我这个藤迦的“救命恩人”在枫割寺里还是能受到特殊对待的。
小客厅里是典型的洋化布置,没有榻榻米和床桌,取而代之的是西式沙发和茶几,并且墙上挂的不再是传统的日本浮世绘风格的工笔画,而是凡·高的《向日葵》,另一幅则是著名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落座之后,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送上两杯咖啡,又无声地退了出去。他们脚下穿的本来就是软底的布鞋,再加上地面铺着厚厚的米色地毯,越发寂静无声。
神壁大师脸上渐渐有了微笑:“风先生,据渡边长官说,在埃及时,是您不顾个人危险进入古井里,救藤迦公主出来。敝寺上下,对风先生都是深感大恩,不敢言谢,如果风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之处,尽管开口。稍等一会儿,寺里还有一点礼物送给您,敬请笑纳。”
即使处于微笑之中,他眉眼中的杀气仍旧非常之重,并且举手投足之间,不自觉地就带出虎虎风声,显然在外家硬功上的造诣已经强到了极点。看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拳锋、指尖全都是极厚的老茧,并且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连到肘、臂、肩产生一系列的动作,足见他的身体协调程度已经练到无懈可击。
我点点头,还以微笑:“神壁大师太客气了,可惜不能让藤迦小姐彻底苏醒过来。她在昏睡之前有过非常复杂诡异的经历,如果能从她的思想里得到一些资料,将是人类文明的重大收获。”
至今我都没想明白,藤迦是如何能够在地下隧道里,凭空穿越一百多米的沙土层,穿越金字塔坚固的外壁,然后到达巨大金锭下一百多米的古井里的——当然,土裂汗大神说过,那是吸取藤迦体内能量的必经程序,但为何她的体内能产生莫名其妙的力量,抵消掉了土星人身体里的能量?
按照土星人的理解,藤迦根本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地球人,就像他指出我的身体结构与正统的地球人不尽相同一样。
地球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个体,就像哲学家说“秋天里没有两枚完全相同的落叶”一样。
“风先生,据东京最高级的医学专家诊断,藤迦公主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完全正常,包括脑细胞和脑组织的活跃程度。最令专家感到困惑的是,科学仪器得到的结论显示,藤迦公主是完完全全的正常人,甚至是清醒着的正常人。在这种状态下,她随时能够站起来说话、走路、做事,因为目前她的脑组织的活跃程度可以证明,她是清醒地活着的……”
神壁大师皱着眉费了很大力气才解释明白这段话,基本意思是:藤迦身体一切正常,不是植物人。
我苦笑起来:“是吗?难道说是由于个人原因,她自己不愿意苏醒过来?”
这可就奇怪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供人瞻仰,何况是个青春韶华的妙龄美女?
我仰在沙发里,闭目苦思,陡然叫起来:“大师,会不会是那些金色盔甲在作怪?”
地球上是不会出现那么奇怪的装饰品的,只能是土星人的产物,如果把那些东西弄下来,或许会出现新的变化。
神壁大师没开口,先发出几声干涩的苦笑:“可惜……”
蓦地,隔壁大客厅里的四个老僧一起发出了尖啸声,声如大海怒涛,转瞬间翻翻滚滚地裂石穿云一般,把我的耳膜几乎都给震穿了。
我迅速放下杯子,双手猛地捂向耳朵,但仍然感到胸膛里一阵气血沸腾,不能自已。这四个老僧看起来其貌不扬,外表甚至可以说是猥琐肮脏,但这种连绵不绝的呼啸声,其威势绝不亚于少林寺正宗的“佛门狮子吼”神功。
神壁大师骤然变色,腾地跳起来,一步跨到门口,将茶几带翻,杯子连同咖啡都淋漓地泼洒丢弃了一地。
“师叔,是那个人到了吗?”他一边发问,身体的十几个关节部位一边发出爆豆一般噼噼啪啪的怪响,灰色的僧袍也突然鼓胀了数倍,像一面吃饱了风的巨帆。
此时,门外的三百余名僧人也齐声怒啸,虽然声音不如四名老僧那么高亢有力,可这么多人的啸声混杂在山风、海风里,一起震荡飞扬着,声势的确惊人。
足足有十几分钟时间,我的耳朵里只有“嗡嗡嗡”巨大回响,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动静。这种架势,仿佛外面来的是枫割寺的大敌,前来踢馆寻仇一般。进入枪炮舰船的火器时代之后,旧日的拳脚刀剑江湖已经隐退不见,但仇恨、杀戮、报复、挑衅这种种件件江湖人之间特有的勾当,却一代一代传续,永远不会消失。
有位江湖前辈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仇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越来越高亢的笑声响起来,仿佛就在禅房门外,这个人的内功更是高不可测,一出声便把所有僧人的呼啸声压制住了,并且那人的笑声一停,便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开口说话:“枫割寺的朋友,请我来是参悟禅机的,何必先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地叫嚣示威?惹恼了我,先把你们的狗头一个一个揪下来喂狗……哈哈哈哈……”
笑声一次比一次高亢,纸门、间壁被笑声所震,发出阵阵簌簌的颤抖。
神壁大师已经进了大客厅,我紧随其后。
四名老僧已经站起来,牵着手站在棺材旁边,弓着身子,浑身都在激烈地颤抖着。他们已经来不及发出啸声,只是在极力运功抵抗来人的大笑。
这种内功拼斗最是损耗人的精、气、神,失败的一方往往气竭而亡,但江湖人最看重的是“气节”,而不是“生命”,把“面子”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神壁大师大踏步上前,双掌呼的一声推出,按在一名老僧的后背上。顿时,四名老僧同时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也慢慢站直,仿佛肩头的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
“主持……主持……主持……”那是兵见惶急的呼叫声,一边叫着一边急速奔过来,最后砰的一声撞在纸门上,将那幅樱花图撞破了个大洞,身子直跌进来,扑通一声扑倒在当地。
兵见待人接物的语言能力虽然高明,江湖实战经验却极为欠缺,像他这么慌慌张张地急速奔跑,正好会给闯寺的人指明方向,只怕接下来数秒钟之内,对方就能一路找到这里。
“什么事?”神壁大师缓慢但威严地喝问。
“水……水……神之潮汐又出现了,这次超过了两尺,已经没上第一层的台阶……”兵见的僧衣背后仍然血迹斑斑,头上扎着我送他的那块白色手帕,样子非常可笑。并且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毫无逻辑性。
我听到了“神之潮汐”这个日语词汇,一时间没明白怎么回事,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很好……你下去吧!”神壁大师头顶已经冒起了蒸腾的热气。
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四名高僧头上的雪白长发忽然全部飘落,无声地覆盖在棺材之上,只剩下赤裸裸的光头。刚才内力比拼之中,他们耗尽了全部精力,却只能换个勉强招架的结局,并且身体大受损耗,对体表的毛发禁锢能力全部失去,才会头发全落。
我后退到小客厅里,取出手机一看,却是萧可冷的号码,立即关闭手机电源,不敢出声打扰外面的战局。
大笑声再次响起时,方向应该是在宝塔挺立的那个天井里。
兵见已经爬起来,面如土色,手脚乱颤,已经无所适从。
神壁大师一声断喝:“滚出去吧!没用的东西!”随着他的喝声,一股强劲的旋风蓦地从他身边刮起,带动兵见的身子,向外翻滚出去,啪嗒一声跌在院子中间,连第二次起身的能力都没有了。
“拼死……也不能……丢了枫割寺的……名声……”一名老僧陡然仰面喷出一口黑紫色的鲜血,接着仰天高歌,声音单调而凄厉,比之方才的啸声更能给人的听觉造成极大的杀伤力。
日本的古歌,本身就粗犷单调,老僧在声嘶力竭之下吼叫,更是没有丝毫音节调式可言,如同深山雪原上的野狼嗥叫一般。
我这时才看见四名老僧的灰色僧袍前胸上都绣着一团图案,分别是龙、象、虎、狮四种猛兽,方才吐血高歌的老僧胸前绣的正是一条盘旋的火龙,一口血溅下来,火龙湿淋淋的,越发从灰衣背景里汹涌狰狞地凸显出来。
和着老僧的音节,其余三人加上神壁大师同时张口高歌,形成了一段船工号子般节奏昂扬的唱调,一直飘飞出去。四个人仍然结成圆圈,神壁大师在外围助力,五个人慢慢向门口移动,看样子是要冲出去迎敌。
我迅速走到藤迦的棺材边,俯身细看。
在埃及沙漠时,我对趾高气扬的她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排斥感。毕竟那时候她代表的是日本的官方力量,有渡边俊雄的政治背景掺杂其中,很明显地跟我不是一条道上的盟友。现在,经过了土裂汗金字塔那边一系列的诡谲变化,她变成了一个病人,这种国与国之间的隔膜似乎已经变得极淡,甚至不复存在了。
昏睡中的藤迦神色平和,两侧眉骨上各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圆痣,左红右黑,都藏在平滑的眉毛深处。平心而论,她的五官相貌无比精美,皮肤细腻润白,已经远远超过了目前日本娱乐界炙手可热的几大女星。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落得植物人的下场,不能不让我想到“自古红颜多薄命”的中国名句。如果苏伦在场的话,看到我的惋惜表情,肯定又要“飞醋”满天了。
头发剪过之后,令藤迦的表情看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悒郁感,我宁愿看到长发飘飞的她——她这么精致完美的女孩子是只适合长发的,就像关宝铃一样。
此时,我的双手都按在棺材侧面,忽然觉得藤迦的眼皮似乎在轻微地颤动着,仿佛正在从睡梦中醒来。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不过,藤迦并没有神奇地醒来,刚刚只是我的幻觉。
盯视了一分钟后,我的眼睛开始酸痛难当,却不见藤迦有任何异样,只能失望地扭回头,看着挡在门口的五个人。
大客厅里是如此空旷,他们五个人全部挤在门口之后,四壁皆空,只有屋子正中孤零零停放着的这具棺材。仰面向上看,梁木檩椽井然有序,是典型的日式全木结构房屋,唯一令我感到扎眼的,是梁柱交汇处嵌着一面金色的镜子,直径约二十厘米,明晃晃地正对棺材中央。
日本国旗为白底红日,像这样的太阳标志随处可见,不过金色的太阳却是比较罕见——
呼的一声,门外骤然刮起了大风,随着一声长笑,挤在门口的五个人噔噔噔地一起后退三步,身子急速摇晃着,全力跟那阵大风抗衡。
客厅窗棂上糊着的白色桑皮纸一阵瑟瑟乱颤,哧啦哧啦声连连响起,已经被这阵大风吹裂。
“噗、噗、噗”连续三声,象、虎、狮三名老僧也同时吐出鲜血。神壁大师虽然没像他们一样吐血,但身子猛地下蹲发力之时,脚下铺砌的灰色方砖立刻“喀嚓喀嚓”碎裂了两块,他的双足立刻下陷十几厘米,直没到脚踝。
门外的人笑声依旧洪亮,仿佛击退这几个人的合力阻挡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信手一击,已经稳操胜券。
我相信作为神壁大师的师叔,这四名老僧的武功已经非常惊人,但联合五个人的力量却仍然节节败退,门外那人的武功当真是世所罕见。这种紧急关头,我来不及多想,双掌一挥,砰地拍在神壁大师后背上。
潜意识里,我跟藤迦已经成了息息相关的盟友,因为只有她才能读懂《碧落黄泉经》上的文字,才能给我更多寻找大哥杨天的线索——既然枫割寺里的僧人全力维护藤迦,他们自然也该是我的盟友才对。
江湖高手过招时,最怕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门外那人的计算中,枫割寺里的众僧实力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不可能再有新的高手出现,所以毫无防备。而我明了对方实力强大到无可限量的境界,一出手便尽了全力,推动神壁大师做绝地反击。
喀啦一声巨响,客厅的纸门、前墙全部飞了出去,并且给两方翻滚的内力潜流激荡扯烂,变成七长八短的废柴,远远地抛在南墙之外。
第十节 转生活佛
“咦?是谁?是你——”除去了墙壁的遮挡,我跟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那个人就是曾经避免了一场车祸发生的中国特异功能大师张百森,此时左臂抱着一个只有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子,单凭一只右拳,已经打败了枫割寺的五位高僧联手。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唐装,胸口、袖口、衣襟、裤脚全部绣满了金龙戏水的图案,显得磅礴大气,脚下则是中国最传统的黑色圆口布鞋,完全是中国旧时江湖大侠的打扮。
我慢慢吸气复原,双臂已经隐隐约约感到阵阵发麻,因为刚才出手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张百森的澎湃内力如同一杆丈二银枪一样,穿透了前面五位高僧的身体,一直刺到我的掌心里来。
“小兄弟,又是你?”张百森挑着眉毛微笑起来,收回右拳,连续吐出三口浊气,才又慢慢接下去,连赞三声:“好功夫!好功夫!好功夫!”
我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烧,如果早知道来的是中国的江湖前辈,我就不敢拿自己的微末武功出来丢人现眼了,而且是帮日本人对抗自己人。
“放我下来吧——”那个男孩子在张百森的臂弯里挣扎了一下,仰面打了个哈欠,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张百森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答应着:“是,大师。”然后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男孩子穿的也是一身灰色的唐装,头发极短,新剃过的光头刚刚开始生出新发。他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指着门内的四名老僧,口齿清晰地问:“你们几个,谁是鉴真大师的嫡传派系弟子?”
他的年龄的确只有七岁多一点,身高仅仅够到张百森的腰带,但说话时的气势却是威严冷峻之极,仿佛身份极为尊贵的人驾临贱地,能开口跟这群人说话,已经是五位高僧的荣幸。
张百森的外貌衣着并没有特别惊人之处,但他站在那里,只凭呼吸和眼神,便能震慑全场。
院子里虽然聚集着三百余人,其中不乏长年修炼的武僧,但被张百森山岳挺峙的气势一下子压迫住,竟然全都噤口无言,更不敢轻易尝试偷袭攻击。
男孩子的脸色异常红润,眉漆黑,眼珠黑白分明,转动灵活,仿佛会说话一般,每次转动,都在向外传达着繁复的信息。他的眉心极为怪异地堆叠着几十层皱纹,一直向额头的两边和头顶扩散过去,显得与他的年龄非常不协调。并且这些皱纹都刀刻斧凿一般深刻,令人只看上一眼,就会终生无法忘记。
“说,谁是?”他不耐烦地换了根手指向前指着。
我对佛门、藏密、东密、道教中的典故几乎全部耳熟能详,惊骇地发现,他的手指前后变换时,竟然用的是藏密中的两种至为崇高的手势。
前一种,中指伸直、拇指扣搭在食指上、无名指小指一起蜷缩于掌心里——这是西藏密宗的“大嗔戒指”,寓意为“醍醐灌顶、指点迷津、度人度己、天地恒昌”。
后一种,尾指伸直,食指、中指、无名指蜷缩,并且将大拇指深藏其中,那是密宗的“须弥芥子指”,寓意为“包容世间一切痴呆愚昧、唤醒世人大彻大悟的智慧”。
这两种指法,只有藏密高僧甚至活佛才懂得其中的玄机,绝不应该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子手上使出来。
“这个孩子……是谁?不会是新一代的活佛转生吧?”我瞪着他的脸苦笑。
男孩子微有察觉,蹙着眉,抬起左手,轻轻弹了弹尾指的指甲,发出“嚓”的一声,看都不看我一眼,简短地说了一句:“不关你事,靠边站。”
刹那间,我的喉结处如同被针尖刺中似的,疼得全身都为之一颤,满身充沛的内力都随着这一痛,顿时消失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张百森挥挥手:“小兄弟,大师已经发话,退开些吧!”
连他这样的江湖前辈都对这男孩子毕恭毕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缓缓退开。
张百森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似乎刚刚从水里淌过,裤脚一直湿到小腿部分,此时还在向下淋漓滴水。
男孩子的话问到第三遍——分别是一句华语、一句英语、一句日语,神壁大师才喘息方定,冷峻地反问:“你是谁?”
我的耳朵里清晰听到“鉴真大师”这几个字,突然惊觉:鉴真大师?莫非是……莫非是……
张百森一直都在盯着我的脸,此刻慢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脑子里骤然像开了锅一样,百思翻滚。全球佛门之中,自古至今,只有一位“鉴真大师”,那就是唐朝时六次东渡,最后成功登陆日本的那位伟大僧人。那么,这个师出藏密的男孩子提到鉴真大师,到底蕴涵着什么样的深意?
掀去了前墙的客厅,已经变得跟院子里同样温度,并且临近黄昏,山风越发变得凛冽刺骨,一刻不停地刮来刮去,我的手脚都快要被冻麻了。
神壁大师的领悟能力看来并不高明,向前连跨了两步,昂着头,桀骜不驯地提高了声音大喝:“哪里来的野孩子——”
男孩子的手指倏忽又是一变,已经化为“拇指、小指相扣,食指、中指、无名指紧并前冲”的“雷眼婆娑指”,我只来得及叫了半句:“当心当心——”
幽暗的客厅里骤然闪现出一道灿烂的电光,仿佛是巨型的变电箱突然短路跳火一样,咝的一声,电光已经击打在神壁大师的前胸,将他的身子猛烈地冲撞起来,凌空倒飞了十几米,喀啦一声,把客厅的后墙木板也全部撞毁,本人更是扎扎实实地仰面朝天摔在当地,狼狈到了极点。
“雷眼婆娑指”是藏密指法里最刚猛的攻击手段,但必须要经过长期的运气修炼才能达到威力如此强大的地步。眼前这个只有七岁的男孩子,是如何修炼成功的呢?
“哼!你倒见识不凡啊小朋友!比这几个没记性的光头家伙强多了……”
连他都称呼我为“小朋友”,我苦笑连声,简直不知道对方是何等来历了。
藏密之中,奉行“活佛转生”的至深道理,前一代活佛升天时,肉体消弭,但精神却在离开肉体的瞬间,飘移转嫁到某个人或者某个已经孕育成型的胚胎身上,称之为“转生”。凭借着老活佛留下的“转生暗号”,他的拥戴者们会慢慢找到新的活佛,采用确认灵童的“金瓶掣签”制度,验明正身后,得以传承接任老活佛的衣钵。
经过“转生”的活佛,往往一出世起,就具有无穷无尽的超能力,更能自发地领悟老活佛毕生修炼而来的智慧,这也是几百万藏民甘心情愿地居住于边荒酷寒之地供养信奉活佛的原因。在藏民的意识里,活佛就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信念,活佛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天堂。
我努力地集中精神,盯着他的脸,希望能看出他身上有“活佛转生”的标记。
其实,所有的报章资料都大张旗鼓地介绍过,新一代转生的“活佛灵童”已经明确无误地诞生于中国拉萨,经拥戴者们验明正身之后,张灯结彩地迎接回大昭寺去了。
面前这个男孩子,非但年龄不对,相貌衣着更是与新一代“活佛灵童”差之千里,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呢?竟然小小年纪,就精通这么高深的藏密指法。
男孩子大步进了客厅,径直走到藤迦躺着的棺材前。
他必须得踮起脚尖才能看得到棺材里的情况,这个动作非常吃力。张百森跟着进来,轻轻把他抱在怀里,两个人同时向棺材里望着。
龙、象、虎、狮四名老僧已经心力交瘁,相互扶持着盘膝坐下,嘴里、鼻子里不住地喷出白色的雾气。
“有意思……有意思……”男孩子低声叹息,抬起左手抚摸着额头上的层层皱纹,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
门外的僧人们重新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境地,只有挣扎着爬起来的兵见满头满脸都是血,狼狈地走到墙边坐下,脸上仍旧带着无言的恐惧。
天色越来越暗,很快便要到日落黄昏了。
我记起了萧可冷的来电,只是这个时刻,实在没办法抽时间去回电话。神秘的藏密教派的男孩子和气势如虹的张百森的出现,令整场法事都起了巨大的变化,几乎成了枫割寺的灭顶之灾。
“你好吗?”男孩子对着棺材里的藤迦喃喃低语着,双手分扣在自己左右太阳穴上,双眼圆睁,隔着透明厚实的玻璃盖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藤迦的脸。
如果他真的是老活佛的转世灵童,必定身怀起死回生的异能,藤迦的复活也就真的有希望了。在藏民的古老传说中,活佛具备“托须弥如芥子,挥沧海成桑田”的无边法力,是整个世界的统治主宰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曾去过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看到成千上万衣着千差万别的藏民们,从几百公里外的破毡房里赶来朝拜,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一步一拜到山门前……活佛是藏民的灵魂,从古至今,永远不会改变。
“哗”的一声,那张玻璃盖子被凭空拉开,液晶屏上的数据急速变化着。
没有人出声,所有枫割寺一方的人,都明白张百森的厉害,不敢再跳出来自取其辱。
“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男孩子一直喃喃重复着,每一句都在变换着不同种族的语言,起初还是比较常见的中文、日语、韩语、俄语、英语、法语、泰语……到了后来,越变越是古怪,甚至有十几种语言像鸟叫、像水流声、像怪兽哀嚎。
大概有五分钟时间,他一直凝视着藤迦的脸,反复用这句话询问,可惜,藤迦一直在昏睡中,毫无知觉。
男孩子清秀的脸上现出了极大的困惑,双手离开太阳穴,同时按在自己前额上。
他的眼睛和眉毛都显得过分细长,嘴唇又过分红润,当他运气发功时,脸部肌肤焕发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乳白色,鼻尖、颧骨等部位渐渐地莹白如玉——
张百森只是沉默地抱着他,这个在中国大陆江湖中地位高不可攀的人物,在男孩子面前,始终都是态度恭敬,丝毫不敢逾矩。能以一只右拳击败枫割寺数位高手,他的武功即便不是全中国数一数二的,也至少要排名在十大高手之内,的确让人衷心佩服。特别是他一举一动中表现出的浩然正气,是我平生所见的江湖人物中首屈一指的。
“她明明是醒着的……明明可以转瞬间醒来……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突破这一层窗纸呢?”男孩子的忧郁目光转向我,突然间眸子里似乎有火花一闪,如同暗夜里突然出现、一举划破天际的流星。
“给我……你的手。”他缓缓向我伸手,肌肤圆润细腻,五指细长柔软。
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跨上一步,伸出手,覆盖在他掌心里。
“看着我的眼睛……”我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眼神接触,心里蓦地产生了“顶礼膜拜”的冲动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平和仁慈的光辉,这种只有在得道高僧眼睛里才能看到的心如止水的圣洁之光,如今却是在一个七岁孩子眼里出现的。
这一刹那,我脑子里浮起了所有关于大哥杨天的记忆,甚至很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那些都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在人的记忆力成熟之前的阶段,但是,没有记忆力之前发生的事,我怎么可能记得?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不可能存在的……
一股浅淡的热流传入我的掌心,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我伏在大哥的背上,经过一条崎岖之极的山路,直到停在一堵断崖边。天空中的风很温和,两边岩石缝里的青草刚刚返青发芽,空气里到处都是嫩草的清香(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小,应该是咿呀学语的年龄)……
大哥把我抱在怀里,取出一个奶瓶摇晃着,把奶嘴靠近我的嘴唇(我那时还是吃奶的孩子吗?)。
我转动着眼珠向断崖下看着,下面是数不尽的巍峨宫殿,楼宇重重,绵延不绝。
大哥开口说话了,带着浓重的倦怠:“你知道吗?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宫殿,藏着史前文明里最不可思议的秘密。你这么小,我总对你说这些,你会不会烦?”他看着我时的眼神温柔而慈祥,但我却不理睬他,除了拼命喝奶,眼神一直都在追逐着一群黑底红花的蝴蝶。
当然,我还不知道那些飞动着的彩色东西叫做蝴蝶,只是觉得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更觉得肚子好饿,需要很多东西来填满它。
大哥脸上长满了胡须,鼻子下、嘴唇下、两腮、颌下,到处都是,有十厘米长,可见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
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然后托起我,放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窝”里面。石头的方位布置很巧妙,恰到好处地把我的肩膀和腰腿夹住,无法动弹。
“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天黑之前,我就能返回。给你带什么好呢?是士兵们的青铜剑还是宫女们的象牙梳,或者是吴越国进贡的血珊瑚?夜郎国送来的夜明珠?高丽、琉球两国的佛舍利……”
太阳明晃晃的,晒得我仰面打了个喷嚏,奶瓶也滚落到一边去了,但大哥一边叙述一边陷入了沉思,根本没注意到我。他的身材那么高大,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把全部的阳光都遮住了,让我觉得天地之间,只有他是唯一主宰。
我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当阳光不再晃眼,微凉的山风呼啸而来,天色渐渐昏黄,然后是一闪一闪的星星次第出现。我无助地躺着,等待大哥的再次出现。那个时候的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没有任何思想意识,处于完全的懵懂状态……
手心里的暖流消失了,男孩子眯起眼睛,审度着我的脸,良久才发出一声带着无限神往的惊叹:“你的脑细胞竟然……竟然穷极分化到如此高深的地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的掌心,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有了极度受挫的尴尬。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找到思想深处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记忆:“大……大师,告诉我,大哥去了哪里?”
既然张百森都称他为“大师”,这个称呼总是不会错的。
男孩子笑了笑,双手在额头那些堆叠的皱纹上狠狠一抹,黯然回答:“很多问题,答案都在你心里。如果可以调动涌泉之下五行之水,上升至天灵盖、大小脑,自然可以找到解释一切的答案。要寻觅的东西,往往就握在自己的掌心,人的生命存在于世间,造物主已经将所有未来的轨迹写在每一个个体的掌纹里,解读它们——你可以自己试着解读它们,我相信你一定能……”
我看过无数次自己的掌纹,十字交叉、三路交叉极多,一般算命师会把这个现象解释为“一生操劳烦忧,永无止息”——这样的话听多了根本不得要领,徒增烦恼。
“我只想知道,刚才的记忆里,大哥要去哪里?是不是他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我苦笑着,如果不能知道全部答案,至少解开一条疑问也好。
男孩子仰面叹息着:“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他要去的,就是那里……”
这八个字是古人一篇辞赋里的名句,任何人只要听到它们,便知道所指何处,我当然也不例外。
得到有关大哥的记忆之后,我脑子里极深地镌刻上了他慈祥的笑容。特别是想到一个江湖大侠一路背着吃奶的孩子在荒山野岭中行进时,一股“相依为命”的沧桑落拓感油然而生。以他毕生的财力,可以轻松地雇佣奴仆、找几个保姆来照顾我,自己尽情地纵横江湖,但他却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一刻不离。
“那么,他会回来吗?他现在在何处?”我继续追问。
男孩子连叹三声,才怅然回答:“我不知道,你的脑细胞罗列方式超乎寻常,根本无法探测。或许以后等待机缘,有人会帮你解读它们吧。不过,做人,最重要的是靠自己,相信自己心中的灵镜终有一日会自动打开,才能遨游时空,真正获得自由……”
他的话玄虚奥妙之极,竟然让我一时间无法完全领会。
我不知道他是谁,是“转世灵童”也好,是另外一位特异功能大师也罢,只是觉得能跟这样的江湖异人在一起,哪怕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也会受益匪浅。
“我觉得,似乎有必要在这里留宿一晚,你说呢?”他回头,看着张百森。
张百森微微躬身,恭敬地答应:“是,我会让寺里安排。”
他刚刚力战众僧,双方剑拔弩张,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迫使枫割寺留客。
被击倒飞出的神壁大师呻吟着坐起来,伸手扶着一棵粗大的树干艰难地起身。他跌出去的地方,其实是另外一间光线幽暗的厅室,尺寸大小跟这间相同,并且两间屋子使用了同一面墙作为隔断。
巨树共有两棵,直径两米有余,相隔三米距离并排栽着,树皮黝黑皲裂,显然有相当长的年岁。神壁大师扶着的是西面那棵,应该是某个种类的楸树,另一棵则是普通的日本槐树。这间屋子建造得也极为古怪,从屋顶上开了两个洞任巨树昂扬生长出去——或者是先有了两棵巨树,后来才依照树干的粗细程度,建造了这间树屋。
张百森向神壁大师挥了挥手:“主持,我们希望今晚留宿贵寺,不知道欢不欢迎?”
日本男人天生具有凶悍霸气,虽然被打得狼狈倒地,这股戾气仍旧不改,即使神壁大师身为名寺主持也不例外:“恕不留客,阁下请自便,至于风先生,是敝寺的无上贵宾,不要说是留宿,就算长住几月几年,都没有问题。”
我刚才曾经帮他发力助拳,看来这份情他是欠定我了。
耳中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仿佛有汹涌之极的泉水正从细微的石缝里喷涌上来。我看看脚下,又用力抠抠耳朵,确定不是“幻听”现象。这可奇怪了,因为这次听到的不是寻福园那种水泡声,而是真实清晰的水流声。
张百森的脸色也变了,从他低头的动作上,我判断出他也听到了那种声音。
门外打坐的僧人们陡然全体起立,发出一声悲壮之极的佛号。这种奇怪的动作与声音,只有在面临极大的灾难时才可能出现,但我看不出目前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可以伤害到这么多人。
“我,是你们发出脑电波请来参悟转生人奥妙的,远来是客,客不犯主,对不对?龟鉴大师?”
男孩子提高了声音,向两棵巨树的方向叫着。
失去了玻璃盖子的屏蔽后,藤迦身上的黄金套子开始散发着冷冽的金色寒光。她的身上并没有罩着另外的衣服,裸露出来的肌肤部分,白到极点,体表的毛细血管也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