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悄悄来到四年级二班的教室外边,从最后边的窗口望进去,正瞅见了老歪的座位。嗨,太巧了!老歪没在座位上。而那支蓝色的钢笔,就静静地躺在桌洞口。在阳光照射下,像一支神笔在闪闪发光。
教室里,有十几个学生零零散散坐着,低头在写什么,可能是在赶写作业。山子朝两边警觉地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就像一只松鼠一样,迅速溜进了教室,顺着课桌之间的过道,快步来到老歪的桌子后边,伸手就把那支钢笔抓在了手里。心中一阵狂喜,刚要转身往外走,却又看到了桌洞里有一把剃头刀子。一种强烈的报复欲望使他几乎没加任何思索,就把那把折起来的刀子也抓到了手里,转身就溜出了四年级二班的教室。一出门,就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后院的那棵大槐树底下。山子把背靠在树干上,用左手使劲儿压住咚咚狂跳的胸口。拿别人的东西,对他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呢!以往,自己一向认为拿别人的东西,是最丢人最耻辱的事,可今天自己却拿了!不只是拿了自己的钢笔,那个,是该拿的!而是还拿了一把刀子!刀子一直攥在山子的手里,都快攥出水来了。
“当当——当当——”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
山子心中一惊,扭头一看,离自己三四米处,老校工孙大爷正在扯着绳子打钟。
山子急忙把钢笔和刀子都装进了裤兜里,生怕别人看出来。上课时,一只手还紧紧地捂着口袋。又把出了汗的手,在裤子上使劲儿地擦。
好不容易等下了第四节课,山子第一个出了教室。在路过四年级二班教室时,他生怕老歪出来拦住自己,让自己交出钢笔和刀子。但是,四年级二班还没下课。学生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在里边。班主任老师正在讲着什么,不像是上课,好像是在讲什么事情。
山子没敢往老歪的座位上看,他左手按住书包,右手抓住裤子口袋里的钢笔和刀子,飞快地从同学们中间穿过去。一出校门,就像一只兔子一样飞跑了起来。
路过肉铺斜对面的一个小池塘时,天暗了下来,池塘里的泥鳅小鱼在泛坑,水面上不住地冒出一个个的圆圈圈。山子忽然想把刀子扔到那个水塘里去。那样,老歪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他的刀子了。但,山子的步子没有停,刀子也没有扔。
回到家,叫了声娘。娘正在厨房里做饭,应了一声。山子跑进屋里,扔下书包,从口袋里先取出了钢笔,到门口看。正午的阳光下,钢笔像一块蓝宝石一般熠熠闪光。这绝对是自己的那一支!家中有一本《和氏璧的故事》。山子想,这也算是完璧归赵了,不,完笔归山!他想了想,去院里拿了个铜盆,舀上一瓢井水,把钢笔全拆开了放进去,水立刻就变蓝了。他仔仔细细地洗着,他要把老歪留在钢笔上的手印子和脏气还有他的烂墨水全都洗掉,洗得干干净净的。特别是装墨水的皮囊,他用两个手指,咕唧咕唧地捏了好一阵子,把里边的墨水全涮干净了。洗了一遍,又换了一盆水,又洗了一遍,这才用一块旧布把零件都擦干了,放在一块木板上晾着。过了一会儿,看看都晾干了,再一个个组装起来。
山子把钢笔托在手中看着,这蓝宝石一般的神笔,终于又属于自己了。他打上墨水儿,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喔,还是那么好用。
山子决定,这支钢笔,绝不能再带到学校去了。只在家里做作业时用。如果带到学校里去,老歪看见了,他肯定会来要的,而且很可能会来抢。自己可挡不住他。他要是说自己偷的他的,自己也有口难辩。下一个问题是刀子,那把刀子怎么处置呢?
这时,听得院门响,是爸爸下班回来了。娘也在厨房里叫:“山子!”是让他去端饭。山子先应了一声,忙把钢笔收了起来。又从裤兜里掏出那把刀子,去放在了里屋的自己那一堆书的后边。
爸爸吃了午饭,照例要睡一会儿午觉。爸一睡着就打呼噜。娘去了厨房,收拾碗筷、刷锅。
山子是从来都不睡午觉的,他从里屋自己的那一堆书的后边,取出了那把刀子。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院子里,他先打开刀子,撩着铜盆里的水,冲了冲,想要冲冲刀子上的手印和老歪的邪气。刀子的背挺厚,刃很薄,还有个可以折叠起来保护刀刃不至于伤着手的木把儿。刀把上还有个金黄色的小铜箍。看上去挺高级的。然后,山子找了根指头粗的树条子,一削,嚓!树枝断了,手上的半截,露出了白生生的斜茬儿,上边的木纹清晰可见。嗬,这刀可真快呀!这刀,是不是也吹毛可断,削铁如泥呢?山子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使劲儿地吹,吹了好几口气,那头发直抖动,却并没有断。
这刀子,山子是不敢拿出来的。他也不敢让娘知道,要是娘知道自己拿了别人的东西,非得治着自己送回去不可,还得给人家赔不是。娘虽什么事都依着自己,但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爸爸那里,更不敢露一丝风。
十岁的山子,第一次有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刀子放在屋里,他很不放心。如果娘和爸爸找东西时发现了,那就麻烦了。家里是没有这种刀子的。想了想,去了屋旁的夹道。夹道的尽头有一棵泡桐树。开始,他想把刀子放在树上,可树杈上是放不住的。自己不会爬树,也上不去。又想了想,取过家里平时刨地瓜用的小镢子,在墙边刨了个坑,底下先放了一块大石片,四边用石块砌成一个方形的坑。然后,取出刀子,放到坑中的石片上。上边盖上一块石片,再压上一块石头,掩上土。山子四周看了看,这才放心地离开。
真是冤家路窄。山子越怕碰上老歪,结果还就碰上了。
下午放了学,山子急急忙忙往外走,看看四周,没有老歪的影子,才放了心。但出了校门,走了一段路,却猛地见老歪在第二个路口那里站着。枣核状的秃脑袋杵在细长细长的脖子上,像根木棍上挑了只歪着的大地瓜。
山子一看躲不过去了,想退回来,又觉不妥。但如果那样,老歪更得怀疑自己心中有鬼,于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老歪在路口拦住了山子。
“山子!”老歪叫了一声。山子看看他,老歪脸上的模样不是太凶。
“干吗?”山子这回不叫他富贵哥了。
“那支钢笔,还有我的刀子,是不是你拿去了?”老歪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钢笔?”山子假装不知道,但心却怦怦直跳。
“就是你那支钢笔呀!”
“我那支钢笔?我那天跟你要,你不是说没见过吗?”
“我……哎,兄弟!山子兄弟!”老歪走了过来,一下子搂住了山子的肩膀。山子很不习惯别人这样的亲热,特别又是老歪这样跟自己亲热,就不客气地挣脱了他的手。心想,谁是你兄弟?
老歪又说:“哎,山子兄弟,钢笔是你的,你拿去使就是了。我是说,我那把刀子,你得还给我。”
山子一看老歪软了,不像要揍自己的样子,心里就不慌了。摇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刀子!”噘起嘴,假装委屈地说,“钢笔丢了,俺娘就把俺数落了一顿。要是俺姐回来,知道我丢了她给我的钢笔,也会不高兴的。你知道吧,俺姐也是老师!她是师范毕业的!教语文,还教音乐。”山子不失时机地冲老歪炫耀了一番。
老歪还是挡着路,不让山子走,又说:“山子兄弟,咱这么着行不行?你把刀子还给我,我送你四个红瓤大芋头!”当地人把地瓜叫芋头。红瓤地瓜很少见,煮熟之后,又香又软,非常的甜。“那把刀子,全当是你拾的。”
山子的心动了一下,看来那把刀子真是老歪最心爱的东西呢。要么,要么,还给他?
可山子又一想,把刀子还给他,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偷了东西了吗?要是老歪拿到了刀子,立刻翻脸,说自己是个贼,是个小偷!那自己在全校可就栽大了!山子咬了咬牙,狠了狠心,说:“俺没见过你的刀子!”
山子家在东湾住了三年多了,爸爸每天下了班,都把外边寄来的信送到乡亲的家门口。村里大多数人都认识了山子爸爸,都觉得这个为人随和的老邮电挺好。特别是生活困难的这三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外边亲人的来信、电报,寄来的钱,装着粮票、油票、棉花票的挂号信多要紧啊,而山子爸爸能及时送到乡亲手里,乡亲更是感激得了不得。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日子。当时,村里根本就没有电话。村里不只没有电话,连电都没有。山子爸是东湾村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
老歪的心眼儿还是不少的,他不像对付那些本村的小孩,揪过来先揍了再说。对山子这个城里来的孩子,他还不敢轻易下手。
老歪采取了个软的办法,又说:“山子,好兄弟,那把刀子,是俺叔给俺的。俺给弄丢了,他不揍我才怪哩!”
山子心想,你叔揍你?活该!你揍过多少同学了?你只挨一回揍,还欠下不少呢。
老歪见山子高低不吃他那一套,歪着秃头,把眼一瞪,咬着牙,咧着嘴,用右手的食指冲着山子的脸,一下一下点画着。过了十几秒钟,才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山子,你小子能!能!你小兔崽子可小心着点儿!小心你的兔子头!兔子腿!”
山子心想,怎么样?原形毕露了吧?狐狸露出尖牙,露出尾巴来了吧?他“哼”了一声,转身往家走。
老歪眼睁睁地看着山子从他身边走过去,又走出去了几十步,一转弯,没了人影。老歪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转回身,耷拉着光光的脑袋,往家走。
第二天下午,娘正在院里喂鸡时,忽然,从院墙外扔进来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几乎是擦着娘的左肩膀飞过来的,几只鸡吓得嘎嘎大叫。
娘吃了一惊,一开始还以为是山上开石头的放炮,石块飞上了天,又落到院子里来了。但又一想,刚才没听见炮响啊!这时,又有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在了院子里,把那只喂鸡的瓦盆砸得粉碎。吓得娘不敢在院子里待了。
娘进了屋,把这事告诉了儿子。山子一听,心里就估摸着了几分,要出去看看。娘担心山子被石头砸着,不让他出去。过了一小会儿,山子听听外边没有动静了,顺着墙边溜到了门楼里,跑到大街上,又跑到院西边。一看,老歪手里拤着一块石头,站在西墙外边,正要往院里扔。
山子叫了起来:“老歪,你干什么!”
老歪扭回头,看了山子一眼,把石头扔在地上,撒腿就往北跑。
山子理直气壮地叫道:“我找你大大去!”
老歪越跑越快,很快就跑没影了。
爸爸下班回来后,娘把这事告诉了他,说:“你去跟村里干部说说,让他们管管那孩子。要不,就去学校,跟老师说说。”
爸爸说:“山子只是看见他站在咱西墙外边,手里拿了块石头,又没看到他往咱院子里扔石头。这证据不大充分。我去找,那孩子要是不承认,还得说咱诬陷他。等等吧,平时小心着点儿。”又问山子,“你没得罪他吧?”
山子说:“没有。”
娘说:“嗨,你那儿子,全班数他最小,胆子也小得跟个兔子似的。他能得罪谁呀?谁又怕他呢?”
山子没吭声,他又想起了夹道中石窝里的那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