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一中,山子来过一次。那还是他五岁时,姐姐在这儿上初中,带他来玩过一次。姐姐在教室里上课,山子就坐在门外看小人书。没想到,七年之后,山子也来这里参加“跳龙门”了。
来考初中的学生很多,全县的考生,都来一中考试。山子考试的教室,在校园最南边的一间。座位在教室内的左侧中间。山子同桌的考生是一个男孩子,皮肤黑黑的,长得虎头虎脑,坐在他的左边。
先考的算术。山子记住李老师的话,先捡会做的做,很快做完了好几道。这样,五六十分首先抓在手里了。然后再做难做的题,又先后啃下来两道,估计也没做错。剩下的两道难题,又啃了一阵子,花了不少时间,有一道觉得做对了,最后一道也做出来了,但心里没有把握。于是,又倒回去验算。
又煮了几个咸鸭蛋和几个鸡蛋。山子一看那淡青色的鸭蛋就哇哇地叫了起来:“娘!不带鸭蛋!俺不吃鸭蛋!俺吃一根筷子俩鸡蛋!”
山子斜眼瞅瞅同桌男孩子的卷子,嗬,有三四道题还空着呢。那男孩就老往山子的卷子上瞅。山子生怕被监考老师发现,认为是自己作弊,不敢给他看,就用验算纸遮住。但过了一会儿,男孩却低着头,看着桌面,小声问道:“第六题,答案是几?”
山子吓了一跳,根本不敢回答。
过了一会儿,男孩又小声问他:“第六题,等于几?”
山子还是不敢吭声。
他想,你就是骂我,我也不能说。要是让监考老师抓住了,可就全完了。考之前,班主任李老师关于考场的注意事项,讲了四五遍了。算术李老师,也讲了很多遍。
但过了一会儿,男孩又低着头,轻声问:“第六题,等于几?”
山子的心动了一下。忍不住小声说了答案。
不料,男孩没听清,又问:“几?”声音还大了点儿。
山子吓得更紧张了。
这时,男孩又问:“等于几?”那声音估计前面的同学都能听见了。
山子瞅了瞅门口的监考老师,不敢再“回电话”了。可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他又瞅了瞅门口的监考老师,老师正在看窗户外边。外边碧绿的槐树,在热风中不住地抖动着。山子就把卷子悄悄地往左上方移了一下。心想,你自己看吧。
男孩斜眼瞅了山子的卷子好几次,赶紧都抄在自己的卷子上了。
算术考完,山子感觉还行。下午考语文,这是自己的强项,更要考好。
进了考场,发下卷子来,山子先看了一下作文题《记一个熟悉的人》,要求写记叙文。虽说这个题目考前没演练过,但山子心中还是不慌的。先想想再做。于是,边做语文基础题,边在脑子里琢磨这个熟悉的人该写谁。
抓紧做完基础题后,脑子里想得也差不多了,立刻开始打草稿。
山子写的是生产队长林大叔。一共写了他三件事:第一件事是麦收时快下大雨了,林队长不管自家自留地里的麦子被雨淋坏,带领社员去打麦场上抢场。麦子都盖好了,他和社员们却给淋成了落汤鸡。自留地里的麦子当然也全淋趴下了。
第二件事是林大叔常年关心照顾一位五保户刘大爷,经常给他送饭,送鸡蛋,过年给他送饺子。刘大爷还曾是解放战争中的支前民工。他推着自家的独轮车,参加过著名的孟良崮战役。
第三件事是林大叔的小女儿在收割过的豆地里捡了一小筐豆荚,林大叔教育女儿要爱社如家,让女儿把豆荚送到了队里的场院上。
打完草稿,抓紧往卷子上抄,并尽量写得工整、清楚。抄完后,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这时,下课的预备铃还没响。
山子长舒了一口气,又偷眼瞅了一下同桌。那个黑黑的男孩。只见他也在往卷子上抄作文,但只抄了一小半。山子在心里替他着急,快点儿抄吧!伙计,再不抓紧,就抄不完了。
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铃声还没响起。
同桌男孩的基础题有几个地方还空着,又瞅瞅监考老师,再拿眼去瞅山子的卷子,然后填到自己卷子的空白处。
山子写的生产队长林大叔确有其人。家就住在山子家的东边,大门朝南。山子经常见到这位林大叔。林大叔个子高高的,古铜色的脸膛,连脖子、胳膊都是古铜色的。那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结果。林大叔经常开生产队的社员会。他站在井台上,一开口就是:“各位兄弟爷们儿们,姊妹娘们儿们……”
山子写的他的这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真的。麦收季节的一天刮起了大风,雨点子噼里啪啦地往下砸。许多人都往家跑。山子看见,林大叔光着背,招呼着人,呼呼地往东边坡上的场院跑。另外两件事是编的。但林大叔家确实有个五六岁的小黄毛丫头。那时候,山子还不懂得“虚构”这个词。山子从来也没跟林大叔说过话,他的许多先进事迹,临去考试的那天,山子是不了解的。
预备铃响了,山子第一个上去交了卷。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东湾小学的刘老师看见了他,问:“山子,你这么早出来了?仔细检查了吗?”
班主任李老师在一边看着,微笑着,没有说话。
看榜的这天,山子吃了早饭就朝东湾小学跑去。榜就在那个曾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点过他的名,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的皮鞋主任的办公室里。那间办公室门前,已聚了一大群学生。不断有学生进去,又不断有学生出来,都是六年级的。二班的不少同学,山子叫不上名字来。还有一些同学看完了榜,往学校门外走。刚走到人群外边,一个男同学就告诉他:“山子,你考上了,是48名。切成八叶,用一块布包好。”山子说:“是吗?”那个同学就拉他进了屋。
榜贴在室内的南墙上,是油印的,上边密密麻麻的名字印了两大页。皮鞋主任也坐在里边。室内光线比较暗,主任的黄脸成了黑脸,脸上也没表情。山子顾不得留意他穿没穿皮鞋,二胡是不是挂在墙上。山子进去后,男同学用手指在榜上找了一下,指着一个名字说:“这不,是你。”山子顿感一阵轻松。又觉得自己的名次考得太靠后了。男同学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这考得已经很不错了。全县几千个考生呢,一中只招二百多个。”接下来,山子就开始打听谁考上了。本班的还有大泉等,一共6个同学。但摸底考试时考得最好的刘喜却不知为什么没考上。二班里,山子最要好的朋友大虎也考上了。
很巧的是,大虎又跟山子被分到了一个班。
令山子意外的是,那个跟他一块儿考初中的同桌男孩也考上了,就在邻班。本来,山子以为他考不上的。这天课间休息时,山子见那个男孩在瞅一棵柳树,可能是看蚂蚁爬树吧,就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问:“你也考上了?”不料,男孩对山子很冷淡,只“嗯”了一声,就不看他了,用手指去抠一块树皮。山子心想,你连个招呼都不愿跟我打呀?要不是我,凭你那点儿水平,你能考上?我让你看的几道算术题,起码多加了20分。
山子愤愤不平地把这事告诉了大虎。大虎说:“理他干吗!”又正色说,“哎,山子,考初中时让人看题的事,可别再跟别人说了。对你不好。”
山子一听,连连点头。
看完榜在院子里,山子碰上了数学李老师。李老师依然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苟言笑。他知道山子考上了,却问:“山子,你知道自己错了哪道题吗?”
山子说:“不大清楚。但肯定有错的。不然,我不会考48名的。”
李老师很认真地问:“第四题做对了吗?好多同学,都错在这个第四题上。”
山子实在记不起来第四题是怎么回事了,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是……好像是……”
李老师却把题复述了一遍,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解给他看。山子不住地连连点头,但脑子里却一点儿也没印象。就想,哎呀,李老师真是个责任心非常强的老师。自己那一次拿扫帚把儿当枪,冲他的后背瞄准,实在是太不对了。但李老师却没给自己小鞋穿。
李老师又问:“你姐姐姐夫都好吧?”
山子说:“好!”又说,“他们的女儿快一岁了。”
李老师又说了一句:“我和你姐夫,还是亲戚呢。”
山子朝语文李老师的办公室跑去,刚穿过过道,迎面却碰上了班长小桂。小桂的脸色不好看,像是哭过的样子。她看了山子一眼,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了。山子知道她没考上,也就不好跟她打招呼。
李老师的办公室里,已有了七八个同学。有考上了的,也有几个没考上的男生,问老师怎么来复读。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并没有太沮丧的样子。
山子一口气跑回到家,先对娘说了,娘高兴地合不拢嘴。说:“快去告诉你爸爸吧!晚上再写信告诉你姐姐!”
山子刚跑出大门,迎面就碰上了赵三哥。三哥背了老大的一筐草,草从筐里奓着,看起来像一只大刺猬。赵三哥正往队里的牲口棚走,腰都压弯了。山子叫了声:“三哥,我考上一中了!”
三哥黑红的脸上全是汗,说:“好啊,兄弟!我早就说,俺兄弟考一中,是上树摸夜雀(喜鹊)——把里攥的事!”
山子咧开嘴笑了,说:“哥,我替你背会儿!”
三哥说:“你可背不动!”又问,“俺大爷知道了吗?”
山子说:“我正准备上他那儿去。”
三哥说:“那你快去吧!”
“哎!”
如果不是碰上了,本来山子也打算吃过晚饭,去三哥家跟他说一声的。
山子朝公社邮电所跑去。自打上了六年级,山子就不管爸爸的菜地了。只是爸爸收获了南瓜、吊瓜,拿不了的时候,才让山子去帮他拿。爸爸种的地,面积也缩小了很多。种南瓜主要不是为了吃,而全当是玩,当锻炼身体了。爸爸自我打趣地说:“老汉今年五十八,辛辛苦苦种南瓜。”
山子跑到爸爸的营业室门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爸爸!我考上了!考上一中了!”
爸爸一听,高兴地脸上放出光来,光光的脑门儿越发亮了。
爸爸的同事毛叔叔也高兴地说:“行啊!小伙子有出息啊!”又对爸爸说,“老云,你这一儿一女,太给你争气了,太有出息了!”
爸爸取出一元钱,递给山子:“去肉铺,打一碗酱下货!”
山子知道,中午爸爸要喝酒了,也是为了慰劳山子。
回家拿了个搪瓷碗,在去肉铺的路上,山子忍不住唱了起来:“来来来,我用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众三军哪!”
这一句是诸葛亮在《借东风》中的唱词,还是两三年前跟娘学的。但山子唱得却不像京戏,京戏是不好唱的。
到了肉铺,胖师傅给切了一块猪肝,娘给山子准备第二天中午的饭。烙了一张葱花油饼,又切了一块猪肚,再拿过一只猪耳朵,一块一块切成条。边切,瞅着山子一脸的喜气,还老唱:“红缨枪,那个隆个隆个隆!拿起了红缨枪,去打小东洋……”就问:“山子,有什么喜事?说上媳妇了?”
山子脸儿一红,说:“没有!”
为了表示不满和抗议,又大声说:“没有没有!”
胖师傅、瘦师傅、女师傅,还有那个烧火的大叔,都笑起来。
胖师傅瞅瞅山子:“可我看,今天好像有个喜事儿!”
山子早就忍不住了,说:“我考上一中了!”
“是吗?”几个师傅一听,都惊叫起来,“这可了不得!”
女师傅说:“从小看大,从大看老。这孩子,大了有出息呀!”
瘦师傅懂几句古语,说:“人生有几大喜事。一是老头洞房花烛夜,二是少年金榜题名时。小伙子,不赖!”
烧火大叔说:“他这么大,要在解放前,早说上媳妇了!当小女婿了!”
胖师傅问:“山子,要媳妇不?”
山子红着脸,大声说:“不要!”
胖师傅还不散伙,又对那个女师傅说:“哎,嫂子,你不是老说给你闺女找对象吗?哎,这不是来了一个!”
女师傅咯咯地笑了起来:“哎哟,云老师家的公子,俺那庄户闺女可高攀不起!再说,俺那个,十七了,也太大了!”
师傅们又笑起来。
山子吃不住劲儿了,想赶紧走人。
胖师傅这时切好了肉,又在碗里舀上了两勺香喷喷的热汤。
胖师傅说:“这一下,你爸爸可有胡子吹了!”
几个师傅又一块儿笑了起来。
山子考上了一中,爸爸乐得天天哼唱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哪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这天,爸爸要去县局联系工作,说让山子一起去。
爸爸和山子步行十五华里到了县城。爸爸拉着山子的手,一进县局大门,就有叔叔阿姨问:“山子,考上一中了吗?”或问:“山子,考上了吗?”山子说:“考上了!”爸爸的脸上更是满面红光。
爸爸悄声说:“你刚才回答叔叔阿姨时,说‘考上了’的口气有点儿骄傲。再回答时,声儿别那么大。”
山子点点头。
山子又想起了县局大院里的一帮子小伙伴儿。又想起了会拉京胡的张叔和他的四个女儿,也不知那四个姐妹,还有那个用匣枪打狼的八路军通讯员叔叔现在在什么地方。就说:“爸爸,我想见见那个叔叔。”
爸爸说:“等你再大两岁,你自己去找他吧!”
爸爸去联系工作,让山子去总机室找莲姐“汇报汇报”。莲姐听了自然十分高兴,拿来一个硬封面的日记本,一支钢笔,送给山子。
爸爸领山子去理了个发,之后进了理发店旁边的浴池洗了个澡。出来把山子领进了一家饭馆。
爸爸问:“儿子,想吃啥?”
山子说:“我想吃糟鱼。”山子老长时间没吃那种又酥又香的糟鱼,馋了。
爸爸问伙计:“小伙子,有糟鱼吗?”
伙计把肩上搭的毛巾扯下来,擦着手,说:“大爷,这糟鱼,还真没有。糟鱼,都是小摊上卖的。”
“那,有香菇炖鸡吗?”
“有,还是砂锅炖的。”
爸爸问山子:“吃香菇炖鸡,行吧?”
“行!”山子最爱吃鸡了。
爸爸说:“好!上一个!”又说,“再来一两白酒!”
在家等县一中开学的日子里,一天吃了早饭,山子去了东湾小学。
学校放了假,从那个走了五年的石拱门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六年级一班教室的门也锁着,进不去。山子上了那个他登过好几次的土台子,在上边站了一会儿。又到教室的窗户前,看里边自己坐过的位子,看同学们坐过的位子,再看老师站过的讲台。突然想到,这个教室,已不是自己的教室了。再开学时,就有新的六年级的学生坐在这里了。忽地,山子的心里第一次掠过一丝忧郁。
山子穿过教室门前的过道,来到后院。这里更加幽静。他抬起头,看那两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看那树杈上挂着的小铜钟。打钟的绳子垂下来,在风中轻轻地摆动着。一只花喜鹊飞过来,落在了屋檐上,翘起长长的尾巴,冲山子喳喳喳地叫了几声。接着,又飞来了一只花喜鹊,落在了屋顶上,也喳喳喳地直叫。
山子又来到了前院。
明媚的阳光,从东天照过来,照在土台子上,照在伙房、教室的石墙上,院子里显得特别明亮。一群群的小麻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几只黑色的燕子,在院子上空不停地盘旋。两只白头翁,在杨树上叫得非常好听。杨树叶子密密的,看不见鸟在什么地方。还有一只白猫、一只黑花猫在院墙上慢慢地走着。它们看看山子,也不害怕。
山子转过身,往石台阶下走,沿着那一排高高的树叶哗哗啦啦响的大杨树,往校门口走去,一阵嘹亮的歌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来:
七月的轻风吹送着花香,
祖国大地闪耀着阳光。
迈开大步,走向生活,
条条道路为我们开放。
再见吧,亲爱的母校,
再见吧,亲爱的老师。
再见吧,再见吧,
我将要带着奖章再回来拜访,
为胜利同声欢唱!
我将要戴着奖章再回来拜访,
为胜利同声欢唱……
2009年5月5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