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这个李老师挺喜欢的学生,差点儿给李老师惹了个大麻烦。
山子跟李老师熟了,平时就常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这天,山子又去李老师的办公室,看到李老师的素描本放在桌子上,就拿过来翻看。前边的一些小狗小猫、山羊老牛、树、房子的画,他已看过了。后边李老师又画的一些画,他没看过。有一个男孩,画得很像小秀。还有一个男孩的头,很像大泉。山子就笑起来。再往后翻,有几幅画了一个女孩,有背面的,有侧面的,是个扎了两条大辫子的少女,很像班长小桂。这时,李老师有事出去,就说:“山子,走的时候掩上门。”
山子应了一声。
自打转学到东湾小学,山子就跟小桂一个班。小桂打一年级就当班长,一直当到六年级。上二年级时,小桂就比山子高一个头。到上了六年级,小桂的个头仍比山子高。山子在班上不是最调皮的学生,但因贪玩,时常在教室里跟同学们追来追去,打闹、尖叫,挨过不少小桂的呵斥。山子对这个小姐姐班长还是有一点儿怕的。渐渐长大了的山子,也渐渐察觉到小桂身上发生的变化,正是应了一句老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十六七岁的山村女孩,身子越发苗条了起来,胳膊长长的,腿长长的,脖子也长长的,就像一棵茂盛的柳树抻开了枝条儿。脑袋后边梳了一双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辫子一直垂下去,垂到了衣襟的下边,用一小块花手绢扎着,很好看的。表面上,小桂虽对男孩子们挺厉害,但实际上却是个善良、随和,特别负责认真的女孩。浓浓的眉毛,细细的双眼皮儿。眼睛没有“大眼猫”小莺的大,但很秀气。鼻梁也高高的,挺端正。嘴唇红红的,像一朵春天盛开的月季花。开口说话时,两排小牙又白又细。
回到班上,山子就把看到画的事告诉了同桌的大泉。说:“李老师画你了,还画了……”山子指了指坐在最后一排的班长小桂。
大泉就回过头去对小桂叫道:“李老师画你了!画得可像了!”
小秀也凑了上来,好奇地问:“老师画谁了?”
山子先说了句:“画你了!还画了——”又冲后指了指小桂。
小秀就起哄起来:“噢!老师画班长喽!噢,老师画班长喽!”
这时,小桂坐不住了,脸儿涨得通红,继而变得紫红,站起身,一甩辫子,出了教室。
大泉把桌子一拍,说:“不好!”
小秀说:“班长报告老师去了!”
果然,刚过去了一会儿,一个男同学来叫小秀,说李老师叫他。几分钟之后,小秀回来了,垂头丧气的,显然是挨了训。一进门,就有气无力地指着大泉说:“老师叫你去!”
山子感到这事不太妙了。可到底自己错在哪里,还不大明白。说老师画谁了,也要挨训吗?他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比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或者说,像火烧了猴屁股一样。不过,自己好像还没达到那个程度。
过了一会儿,大泉也回来了,双眼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显然是哭了。嗨嗨,大队长哭鼻子,真是少见呢。
正在诧异,大泉走到山子跟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这小子惹的!老师叫你呢!”
“啊?”山子一听,心想坏了!
“啊个屁!老师叫你呢!”
山子提心吊胆地进了李老师的办公室。
出乎意料的是,李老师并没有拉着个脸,也没有横眉怒目。见山子进来,他仍是平时那一副和气可亲的模样。
李老师把那本素描本放在他的面前,说:“山子,别乱说啊!老师什么时候画小桂了?”
山子忙打开素描本,哗哗哗往后翻。翻到了小秀的头像,又翻到了大泉的头像,再往后翻,那两张画着扎两条大辫子的女孩的画却不见了。
山子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看李老师,说:“咦,刚才我还看见的,怎么没有了?”
李老师笑笑:“你看错了!本来就没有。”
山子还想再申辩一下,李老师说:“是你看错了。”又换了个话题,“山子,你是个好学生,特别是语文和作文在全班、全级都是不错的。别再贪玩了。要把主要精力用在学习上,尤其是算术要加加油。在算术方面,比你强的,有好几个呢。”李老师用手拍拍他的那本厚厚的素描本,又说,“画画这件事,不要对别的同学再说了,对任何人都不要再说了,记住了吗?”
山子点点头,心里还在嘀嘀咕咕。那大辫子的画本来就是你画的嘛!怎么还说我看错了?
李老师又神色严肃地强调了一遍:“山子,对任何人都不准再说这件事了。”他把“不要”改成了“不准”。稍停顿了一下,又说,“特别是,老师现在还没有……”可能他觉得“对象”这个词十二岁的山子听不懂,又改为,“成家。”
成家这个词,山子是懂的。
回到教室,山子让大泉又狠狠地骂了一顿。气得大泉冲山子背上砸了一拳。砸得倒不痛,山子虚张声势地大叫了一声。
小秀也冲山子说:“都是你这个家伙,让我也挨了一顿训。”
画的风波,这样就算过去了。
若干年,时过境迁之后,山子终于得知了事情的始末。李老师跟班长小桂是有一段美好的交往。小桂没考上初中。她家里生活有些困难,也没让她再复读。李老师在东湾小学又教了一年。他确实挺喜欢小桂的。但碍着自己是老师,不能上她家去找她。小桂也不敢上学校里来找李老师。因为,上边有很严肃的规定,老师和学生不准谈对象。有的老师和学生谈对象,还受了处分。有时东湾大集,人多的工夫,不太引人注意,小桂就在学校门口附近等李老师。后来她家里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她父亲说让李老师去她家谈谈。李老师去了之后,她父亲很客气,还一口一个李老师叫着,说这件事他没什么意见。只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两个人如果成家了,李老师要在东湾落户。李老师一听,这样不大行。那时候,李老师父母在老家,身体不太好,他姊妹又多,家中也急需个人照顾。李老师已多次跟校长要求,调回本县去呢。所以,这事儿就没有成。
又过了半年多,调令来了,李老师要回老家去了。走的那天,小桂和他哥哥到学校去了。他哥哥推了一辆独轮车,推了李老师的行李。兄妹俩一直把李老师送到了黄河渡口。李老师上了船,都快到对岸了,还看见小桂站在黄河的岸边。打那,他们可能再也没见过面。
啊,那是一幅多美的画面啊!
漫漫黄河滩里,蓝天白云下边,绿毯似的麦田中的小路上,一个小伙子推着放了铺盖卷、书籍、脸盆的独轮车走在前边。一个甩着两条大辫子的村姑和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在后边。
黄河渡口上,一棵高大的垂柳树下,河风吹动着村姑的花布衫和辫梢。她看着那一只渡船驶离了岸边,渐渐地驶入了黄水翻卷的河中心,直至在那浩浩荡荡东流不息的水面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再后来,连小黑点儿也不见了。村姑还痴痴地站在岸边。
只不过这一切已是后话了。
李老师教同学们又学了一支《毕业歌》:
七月的轻风吹送着花香,
祖国大地闪耀着阳光。
迈开大步,走向生活,
条条道路为我们开放。
再见吧,亲爱的母校,
再见吧,亲爱的老师。
再见吧,再见吧,
我将要带着奖章再回来拜访,
为胜利同声欢唱!
我将要戴着奖章再回来拜访,
为胜利同声欢唱!
唱这支歌时,同学们对学校对老师都有些恋恋不舍了。
离升学考试还有两个月,六年级两个班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一切都按照中考的程序进行。考试的时候,同学们全都低着头趴在桌子上刷刷地写。就像一群埋头吃草的绵羊。没有一个“打电话”、递纸条的。
李老师在考前就很严肃地说了,这次考试,是检验一下你的本事到底怎么样。不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隔了一天,山子刚走进教室,一个男同学就对他说:“山子,你这次不行了!掉下来了。刘喜这回考了个全班第一!”
山子本来自我感觉良好,这一下子,有点发懵了。
男同学又说:“刘喜的算术考了99,语文考了98!”
小秀跟他开玩笑:“这回呀,兔子尾巴翘不起来了!哈哈!”
山子去看坐在南边靠墙位子的刘喜,刘喜正在若无其事地看书。
坐到座位上,看看自己的卷子,语文只有92分。怎么搞的!怎么考得这么少?是不是老师判卷有偏向啊!可李老师说,这次判卷是把名字藏起来的,而且是外班老师判的。又看算术96分,这比以前考的还好些。他又斜眼去看刘喜。心想,不服气是不行的。必须加倍努力,尽快赶上去。
分,分,学生的命根儿!
说一千,道一万,拿个高分是关键!
如果考不上初中,再回来复读一年,那可就麻烦了!那才应了那句成语——前功尽弃。还有一个成语——半途而废!自己当前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坚决不能看杂书了。昨天还忍不住又借了一本连环画呢!山子下了决心,不行,坚决不能再看了!看杂书,太牵扯精力了!太占用时间了!再看,真的要当降班猴子了!等你考上了初中,你去看上一百本!
刘喜这次考了全班第一,给一向自信还有点儿暗暗骄傲的山子当头一棒。山子真的行动起来了,放了学,把家里的杂书都装进了一个纸盒子里,外边还用一根绳子捆了个十字花,又使劲儿系了个死疙瘩。
娘说:“才想起来用功,早干啥来?以前说你,你就不听!要上轿了,才扎耳朵眼儿!”
山子听娘的训和唠叨,并没有不高兴,却问:“娘,你的耳朵眼儿,是快上轿的工夫扎的吗?”
娘说:“这个坏东西!”
娘有一对金耳环,平时老收着,只过年时才拿出来戴上。娘说这是她出嫁时,姥姥陪送的。山子小时候,用小手摸着娘的耳朵垂儿,问这耳朵眼儿是怎么扎的。娘说自己6岁时,一个大姐姐,山子要叫她大姨,用两颗绿豆粒儿,在耳朵垂两边“赶”,要“赶”好几天,“赶”得薄薄的,再用针一扎,就有了。不太疼,出血也不多。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娘家排行十三。姥爷家地不少,还雇着长工,但娘从来也没有看不起农民和工人。娘对所有的人都很好,连伤害过自家的人,她也不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