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是大家公认的和事佬。第一次来到家里,我们三人是清茶各一杯,刚耐心地听完双方的陈述,不管有理无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算是作一了断;第二次,我们一起去了家餐馆,刚只是让我痛快淋漓地倒完一腔苦水后,不待辉发言,就劈头盖脸地把辉骂了一通,一见我破涕为笑,刚就赶快溜之大吉,他说他已有些不堪重负了。到第三次,刚在电话里都没法干脆地应答说“我马上就到”,他犹疑了半晌,然后决定说:“等我下了班,我请你们去歌厅吧。”
我们先到餐厅,刚还没到。我和辉找了一张空桌坐下来。要在平常,肯定是我和辉坐在一边,让刚坐在我俩的对面。这一回,辉先坐定后,我很决绝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但是,面对面也是有眼神的对望啊,就是交流仇恨,也是一种交流啊。这时,刚嘻嘻哈哈地过来了。他见到我们的做派倒犯难起来了:“我坐哪儿呢,和敏子坐吧,辉要不高兴的,我可不想让人家误会我要乘人之危占人家老婆的便宜;和辉坐吧,两个大老爷儿们挤一边,让敏子一个人占那么一大方位置,不行不行。算了,辉你就坐到敏子旁边去吧,你们俩瘦,可以挤挤,给我这个胖子多一点空间吧。”一席话,推推搡搡就把辉按到我身旁坐下。辉露怯地望了我一眼,见我没反应,他便理解成了默认。我用余光已经感觉到,那两个男人正相视一笑。
这次,在饭桌上,我和辉都没有去讲吵架的过程,都害怕重复那些令人难受的言语交锋。刚很善解人意,也不问,就插科打诨地说笑着一些无油无盐的话题,验证他平时自己标榜的那种感觉:“重在搀和。”以前讲奥运精神是“重在参与”,但自从被刚篡改成了“重在搀和”之后,大家觉得,搀和比参与更平实,适用范围也更广泛。但是我想此时此刻,刚一定是苦于搀和,因为面对纠缠不清的我和辉,刚已是有些黔驴技穷了。
果不其然,当我们仨去到预订的“水晶宫”歌厅包房时,已有四五个朋友在里面等着我们了。都是辉的好朋友,我想这一定是刚的安排。他是希望在自己招架不住的时候,还有挡驾的“接班人”吧。大家见到我和辉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仿佛不知道我和辉正处在吵闹崩溃的边缘。看他们那不太自然的笑容和挖空心思的讨好,我心里很有一些愧疚。因为我的任性,竟然弄得这么多朋友被牵扯进来。其实我也是信任辉的,我只是太在乎细节,太在乎全部的拥有;我的这些奢望,是没有道理让这么多朋友来承担的。我想,他们一定在讨好我的同时也在埋怨我,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理。这么想来,就更加恨辉了,都是因为他的那些“花边”事情,把一切弄得这么尴尬。
辉献媚似地帮我点了几支歌。我唱了歌却依然不领他的情。辉只能向刚求救了:“你帮帮我吧,我知道我不好,我真的哄不好敏子了。”
刚依然是嘻嘻哈哈的,他坐到我身边,抓起我的一只手说:“敏子,不理辉。我给你看相。我是人称的刚大仙,给你相姻缘相前途,句句是金玉良言。”
我知道,在这金玉良言中,刚一定会说我和辉多么相配多么合适,一定要借这手相、这命术来验证我们是多么有缘。尽管我知道这是刚的把戏,但我还是想听。因为原本我是爱辉的,因为有爱才有痛,因为有痛才会闹。
刚像模像样地一通端详,又把我的手翻来覆去地摆弄了一番,然后开始煞有介事地叙说:“我发觉你红颜薄命。你看你,生命线这么短,哎呀,长寿不了——我可是说实话啊,你别介意啊。你再看看,你的婚姻线也这么短,真糟,我没见过这么差的手相啊,你是肯定要离婚的啊,而且,就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上,哎呀,真糟糕真糟糕……”
我怎么都没想到刚竟然是这样的近于诅咒的预言。我气愤地抽回手说:“我才不信你一派胡言呢,我的命好不好,我自己知道!你凭什么说我短命?就是短命怎么了?变成鬼来吓你!你凭什么说我要离婚,人家爱死我了,才不会离婚呢……”我气吼吼地说了一大堆的话,竟没人反驳也没人应腔,于是我很生气地捅了一下辉,说:“说呀,说你爱我呀,告诉他们啊!”辉马上反应过来,说:“对对对,爱死你了,真的爱死你了……”
朋友荭见状,立马点了一首陈淑桦的新歌,叫《说你爱我吧》,当MTV播放时,荭故意扯着嗓子喊着唱:“说吧,说你爱我吧,说吧,说你想我吧,说你疲惫的心也有不少牵挂……”满场听歌的人哄堂大笑。倒是刚一本正经起来,说:“现在这写歌的人也真是,写出来的歌词和有些人说的话一样,都那么肉麻!”
包房里的气氛恢复正常。大家伙儿随心所欲地点自己喜欢的歌唱,不再把重心放在我和辉身上。我和辉,坐在他们的歌声里,重又依偎在一起。
辉说:“别听刚的胡说,他哪会看相啊,他在逗你开心呢。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大仙呢。”
我说,我不信命。我不看。
辉问,那你信什么呢?
我说,信那致命的爱情。
辉还是把我的手拽了过去,摩挲着,端望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枝笔来,很认真地在我手心写着字。辉不让我看,说写完了再看。
辉把我的手写得密密麻麻后递到我眼前,他说:“这才是你的手相。好好看看吧。”
我的手中,是多才多艺的辉用中文、英文、法文、俄文四种文字写的一句话,最简单最平实的一句话,但却内涵最深厚、含义最隽永,对,就是那三个字——
“我爱你。”
辉说:“我已经把我写进了你的生命线里,赶都赶不走的。只是,以后别有太多的猜忌,别有太大的火气,好吗?”
我不说话,转过身去拽了拽刚的衣角,然后把我掌中握着的那份心迹递给刚看。刚先是看了看掌中的文字,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笑意,悄悄附在我耳边说:“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但是,不许转告给辉听!我发觉,女人其实太好哄了。”
我问辉:“你是在哄我吗?”
辉回答说:“用心去哄,算不算哄呢?”
辉翻了翻歌本,帮我点了一首歌。是陈淑桦和张国荣合唱的,叫《当真就好》。是啊,如果有梦,如果信爱;一切当真,一切用心,什么都会好起来。生活中需要平和,需要认真。
把争吵的时间用来说那句话吧,说吧,说你爱我吧。
把争吵的劲头用来做些事情吧,验证关于爱的誓言与企愿。
Δ扯平的心
【倪秀华】
很远很远的你,你究竟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你这个做个体户的丈夫超过预约的归期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也没有哪怕只是一个字的音讯?家人问,外人问,朋友也问,而我问谁?
我好冤,清清冷冷为你守着个家,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还要每天上八小时的班,挣那几文辛苦钱。你倒好,明明说是最多十天就回来的,而现在我们母子俩,也许早就被你挂在身后哪一方的月亮上了。
不祥的预兆一层重似一层地压上心头,承受不住时,我警告过自己,没有道理这么惦念你,应该放超脱一些,人家是发大财去了,哪里就会死掉?又想,除非你不活着回来见我,否则,你会晓得什么是公平。
夜静更深,夜凉如水。
笃笃笃,睡梦中,门被敲响了,你的声音很小心地唤我:“秀华。”一股邪火从我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内“腾”地升起:鬼才给你开门。但还没等你第二次敲响,我已经披衣下床,从门后拿起每夜谨慎地倒立在椅子上的空酒瓶,放回到饭桌上,把椅子移到墙脚,拉开门上的插销,然后回房睡自己的觉。
闭眼拿耳朵听着,你心事很重地站在外间,抽完一枝烟,又燃上一枝,然后倒水,洗头洗脸,脱衣服,然后推门进来,扭开极暗的台灯,来到床边,先是俯身看你的儿子,又看我,小心地问:“我的拖鞋在哪里?”我努力闭着眼睛,给你一副无动于衷的睡相,你只好轻轻退出去,带上房门。
你决不会知道,我一旦张口,从我嘴里出来的,就不是讲拖鞋的位置了,恐怕是:“野贼!没有教养,没有人味的臭野贼!”没准还会失控送上一记恼怒的耳光。至于后果,还顾得了吗?但我强忍住了,我不想吵醒邻居,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更不想先自乱了方寸。
直到你上床睡觉,我还僵持着那个并不舒服的姿势,我的脑子急剧地活跃起来:一定要让你知道,你不在家时,儿子病得多么厉害,邻居给我们母子送饭到病床边时,我怎样又感动又心酸;同病室的人问儿子的爸爸为什么不来时,我又怎样羞于启齿你的失败的个体户身分;儿子刚刚出院,我是怎样的虚弱,抱着他,我如同挑着千斤重担……
结果,还没等我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为这一场不会轻松的夫妻夜话开头,你已经呼呼睡去。我重重地翻了几回身,让床板响得惊天动地,但无济于事。你那又死又沉的鼾声,让我又气又恨又心疼,睡意全无。要强的我,又一次忍住了委屈而又寂寞的泪。
我只好又披衣起床,走出房间。
一眼看见地板上那一堆撒满灰尘、凌乱不堪的行装,犹如看见你在旅途奔波的身影,我开始知道什么是在外的艰辛了。翻开你的大约是被小偷划破了的黑皮包,我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一盒化妆品,或者是一辆小汽车。然而没有,只有一些乱七八糟、揉作几团的大小合同。
皮包的夹层里,有一堆又小又薄又谦卑的车票和住宿票。我把它们一张张摊开,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车票上的开车时间是那样不分昼夜地仓促,路途是那样辗转,那样不断地调整着方向;而那些地名,又是那样地荒僻。比起众多的车票来,住宿票又出奇地少,少得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其中一张二十多个日子连在一起的住宿票,分明是一个等得不能再等的等待,是一份焦急了许久以后的最终失望。
面对着这些,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热热地流了下来,自以为遭遇了不公平的心,现在觉得扯平了。
我的夫,我终于理解了你那句决不培养儿子做生意的话的全部含义。而你,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理解我的心?正因为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莫测,有那么多风险,我在家才特别盼望你的音讯,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掂量出“家书抵万金”这句话的分量?我只需要哪怕一个字的音讯,并不需要你回家来百般赔小心。
想着想着,我的心踏实了。刚才还怒火中烧的我在了解了他的甘苦之后能对他充满了爱心,那等他也知道了我的辛劳以后呢?
所有这些,明天我一定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