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十二年(1747)春天,龙彪因为大小金川土酋拥兵叛乱,被朝廷贬任遂州。
成都知府葛少游向来对龙彪赞赏有加,龙彪虽然官衔降至五品,葛大人依旧把他当成兄弟看待,设宴驷马桥下相送。他手执酒盏,反复叮嘱龙彪不要因此而沉沦,到遂州后须尽职尽责,切实干出一番成绩来,以图东山再起。
龙彪心存感激,挥泪作别,连夜赶往遂州就任。然而,经此贬谪后,龙彪再也无心官场之事,他一心一意寄情于书画,常常以板桥自居,终日挥毫泼墨,呷酒狂歌。
一衙同僚,无不暗地里讥诮龙大人。
秋九月,天气渐凉。
龙彪来了书画雅兴,终日推病不出,潜往涪江蓑衣岭,枯坐旬日,体重锐减十斤,却绘得一幅《涪江烟雨图》,堪称绝世之作。
葛少游听说后,心情沉重。他没有责怪龙彪,反而携带美酒数坛前去遂州慰问,借以叙说兄弟别后的相思之情。
夜饮于后花园,二人推杯换盏,无拘无束地诉说思念之苦。几盏美酒下肚后,两个人的脸上都泛满了红光。
龙彪乘了酒兴,吩咐下人将《涪江烟雨图》呈上来,展开让葛少游观看。
葛大人久居锦城,在蜀文化的“窝子”里长期浸染,于丹青一道自然颇有心得。他见《涪江烟雨图》气势磅礴,画面汹涌澎湃,实乃山水绝品,心里十分地喜欢。
龙彪酒后疯癫狂放,感激葛少游大老远从成都来看他,慷慨表示,欲将此卷赠送给葛大人。
葛少游欣喜若狂,却假意矜持,连声说道:“君子不夺人之美。”
龙彪心头大怒:这还算个毬的好兄弟!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居然就变得如此地虚情假意了!唉,哪里是葛少游变了,真正变了的是龙彪的心态。
龙彪在省城为官的三年期内,还晓得收敛狂傲之气。贬为遂州的知州后,他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本人也许感觉不到,一衙同僚,却受够了他的冷嘲热讽。
龙彪原本十分清高,他私下认为和葛少游称兄道弟,是瞧得起他。既然是兄弟,就应该有兄弟的样子和交往的方式。
此时,龙彪见葛少游不愿意接受他这个兄弟的一番心血,一时气愤之极,哪里把持得住?他手持一管毛笔,在画卷上一阵乱舞,好端端一幅《涪江烟雨图》,瞬间布满了百十个形态各异的“酒”字。
葛少游一见之下,不停地捶胸顿足,连连呼喊可惜。
龙彪理也不理,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他涂鸦完毕后,扔了笔头,狂笑着进入了内室,闭门痛哭不出。
翌日酒醒之后,龙彪看见满卷的涂鸦,心痛万分,气得吐血半升,神情痴呆如疯汉。
葛少游拂袖而去,从此心里没有了龙彪这个兄弟。葛少游虽然不会记恨这个人,但也绝不会再帮助他了。远在遂州的龙彪,不论做出什么样的出格之举,葛少游都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道。
龙彪呢,依旧我行我素,看谁都不顺眼,对公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同僚们大多讨厌他不务正业,还时常尖酸刻薄地损人。于是,众僚联名状告到成都府衙,请求问责龙彪。
葛少游接到弹劾龙彪的举报信后,便按规矩例行公事,派员到遂州劝勉于他。
龙彪并不买府台大人的账,愤然辞官,独自一人来到涪江的猫儿洲,搭建茅庐数间,过起了野鹤闲云一般的生活。他终日里寄情山水,乐与樵夫渔父为伍,偶尔还会到涪江边徜徉,寻找无数的奇花异石,存放在自家的茅庐中。
春三月谷雨节后的第二天,涪江上游洪水暴涨。滚滚而来的大水席卷两岸,房屋庄稼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龙彪搭建在猫儿洲上的草庐,自然也未能幸免,汹涌澎湃的洪流将他卷到了三十里外的蓑衣岭下。慌乱之中,他死死地抱住一块大石头,才失魂落魄地得以生还。
五日后,大水方退。
龙彪携红烛一对,前去蓑衣岭下寻找那块救命石。他要诚心地拜上一拜,设若没有那块石头,他早已葬身鱼腹了。
来到江岸,龙彪点燃了香烛,正要双膝下跪拜谒。突然间,他发现那块救命的石头,竟然是一块天然奇石,其纹理隐然可观:云雾缭绕间,一江汹涌东流,江岸泊一小舟,舟尾踞一垂钓老者。老者披蓑戴笠,双目专注水面,神情恬淡。
龙彪审视良久,奇石纹理布局谨严,意境高阔,竟然和自己所作的《涪江烟雨图》一脉相通。
龙彪泪流满面地遥望蓑衣岭,岭下一峡烟雾迷茫。他对着神石拜了又拜,然后用水将石洗净,又小心翼翼地取下,艰难地背负到临时搭建的茅屋里,置放在香盒上,奉若神物。
有灵泉寺僧者闻听此事,前往求见。
龙彪见僧气度高雅,谈吐非凡,遂将所得奇石出视。
僧者将石端视良久,抚着长髯对龙彪缓缓说道:“黄金有价,石无价。你有多深,石就有多深。唉,如果你是一张白纸,它就是一堆顽石……”言毕,径直往蓑衣岭而去。
龙彪闻听僧者言,如醍醐灌顶,似有所悟。他呆呆地坐在石旁,不言不语。从辰时到第二天的辰时,他始终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到了第三天的辰时,龙彪竟然背起那块沉重的石头,一路癫癫狂狂,向山里而去。邻人不知其所终。
又十年,有文士在遂州广德寺见到了这块石头,端端地竖在大雄宝殿里,一僧常礼佛左右。
他就是广德寺第八代住持——破石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