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处处长与局长不同,任何一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是比较好说话,比较随和的,但人事处处长却是最洞悉人性的,研究人是他们的职业,在这位外长面前,我就象个光屁股的小孩子一样不堪一击,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人事处处长就已经知道了应该如何修理我。
还没等我把没报上名的事情说完,他已经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冲我劈头盖头的训斥起来。
他说:你去报什么名?你什么玩艺也跑人才市场去报名?去之前和局里打招呼了吗?他们不让你报名一点也没错,这次招聘是针对什么人的?是应届毕业人,你毕业几年了?你的情况跟应届生一样吗?一年前局长招你进来,答应把你转成公务员,那是有前提的,要看你表现得怎么样?你自己说,你够不够格转成公务员?你别跟局里那些资历老的比,你才断奶几天,比谁你比得过?
如此一番痛骂,骂得我手脚冰冷,两耳轰鸣,还以为自己的前程会因为这个错误彻底砸了。可是人事处处长话题一转,又让我放下心来:
他继续说:你的表现,其实也说得过去,转成公务员,也不是不行,可你得说话啊,你不说话谁知道你有这个要求?你以为别人都跟你爹妈一样,天天惦记着你的事?你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跑到局长家里一闹,你知道这下子有多少人被你裁进去了吗?今天局长一上班,就叫我过去,对我说,咱们单位去年进来的那个小伙子到底干得怎么样啊?到底是谁说了不给他转公务员的?有人说过这话吗?人事处说过吗?局长说过吗?谁也没说过,你说你闹什么闹?你是不是嫌自己干得太好,想给大家一点坏印象啊?
我才明白过来,人在职场,你必须要时刻记住为自己说话,如果你不说,别人就更没有这个义务。
还有一件好事被我自己给毁掉了,这是我两年后才知道的,我的表现与能力一直被局长看在眼里,局长跟他的老伴不止一次的提到过我,局长的老伴还曾到局里偷偷的看过我,想把她的一个侄女儿介绍给我搞对象,可不曾想被我这么一闹,把局长老伴吓到了,再也不敢提起这事,那个据说很漂亮的局长侄女儿就这么砸了锅。
诸如此类,当时人事处处长软软硬硬,忽夸忽骂,搞得我满身满头的汗,最后他又给了我几本他从人才市场搞来的公务员考试复习的资料,虽然说这些资料对我来说没什么价值,但人家的人情,我总是要领的。
这就是人事处处长的本事了,骂了你损了你,你还得由衷的感激他。
就这样,在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之后,我终于获准参加了那一年的公务员考试,参加考试的应届生有一千多人,我考了第十八名,但我这个十八名,却与第一名只差零点二分,真不明白阅卷的老师凭什么把我排得这么靠后,让一向争强好胜的我好没面子。
但我却是局里参加考试的第一名。
我终于如愿偿的转为了公务员。
那一天,距我由办事员转为科员差半年,距我转副主任科员差一年,距我转主任科员差两年,距我提升副处并辞职还差五年。
这里还要说一说我的处长,那位身怀大智慧的智者,在我辞职的那一年,他操一口浓烈的农家口音对我说过:我就知道你迟早会走的,你跑得太快了,升得太猛,刹不住了,应该五年一个阶梯,先打扎实了基础,再往前走,这样才稳当。
而我的性格,却注定了此生与“稳当”无缘。
(7)太监与小人
五年前,有位我忘了名字的大学教授,搞了个中国卖淫女生态调查报告。据那份报告中提到,小姐们最厌恶的嫖客就是公务员,因为公务员嫖的时候态度最不端正,舍不得花钱不说,还经常会提出一些变态的要求。
报告真假不好说,但从这份报告中,却可以折射出公务员的悲惨生存状态。
中国有多少公务员?四千万!
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之中,却只有不足千分之一的人能够打拼到掌控社会资源的地位上,能够在这个社会转型之间成为既得利益者,而绝大多数公务员却成为这个群体中最坚固的基座,他们除了要承担繁重的责任与社会各界的责求之外,最悲惨的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此生再也没有悬念,都能够一眼就看到他们光景黯淡的晚年。
公务员的收入是固定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存在一夜暴富的希望。他们要用这些有限的收入去支付无限的需求,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过上上等人的生活,买豪华的别墅,吃各国的大菜,享受周末郊游和泡吧的乐趣,可是一杯洋酒就会掏走他们一个月的收入,想让他们找小姐的时候表现得慷慨,真的比较难。
所以公务员的心态最是不平衡,他们之中,言词激烈的愤青比例,也是最高的。政论观点表现得比较左的人士,也多是集中于这一群体之中。
在我做公务员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位同事,他刻苦研读资本论,充满了激情的宣传重新打倒资本家,他坚决否认文革时代的负面性,甚至夸张的认为那是中国最神圣与最完美的时代,因为只有这一个愿望,才能帮助他实现重新分配社会财富的梦想,他也才会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命运已经注定。
因为人是靠希望而生存的,未知与不确定性会激发人最大程度的奋斗欲望,一旦失去了这些,人的生命价值就会降低,生存的意义也无从谈起。
徒有欲望而失去了希望及可能,可怜的公务员群体沦为了命运的太监。
在这种困局之中的人的个性,很容易走上极端。实际上仔细分析起来,我在单位为争取公务员大闹一场的原因,也是因为这种情况。
女孩子做一个公务员倒还罢了,因为女性更多的是追求稳定与和谐,而男人则是富于冒险的野蛮生物,这就导致了最优秀的群体集中于公务员的阵营之中,而最失落的群体,同样也在这一阵营之中。
这些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观点,是我做公务员初期的最强烈感觉,如果你一边读上面的文字一边点头的话,那么,你的情况就有些糟糕了,我可以拿一块钱和你打赌,你的生活中一定是经常性的充满了烦恼与不快。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小人常戚戚。
那么小人为什么要长“戚戚”呢?他不戚戚行不行?不行,如果一个人不长戚戚,那他就算不得小人了。小人这个称呼,不是指特定的一个人群,而是一种广泛的心态。这一心态的特点是思维极端,观念偏激,看待任何事物专一盯在负面上,一个在任何事情中都会看到阴暗面的人,如何能够不“戚戚”?
小人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逐臭之夫”。古人将小人的行径比喻为连看美女的时候都要从美女去洗手间的姿势里找出不雅观的一面,以此来证明美女之不美。那时候的我虽然还不至于极端到这种地步,但却因为公务员的薪水过低,深深的迷陷于小人情结中不能自拨,对这个原本很公平的社会总是充满了怨怼与不满,甚至求助于卑劣的手段以渲泄内心中的不洁之念。
我们处室中有一位老南——在我正式转为为公务员之后就换了处室——老南的年龄比我长二十岁,已经四十岁出头了,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样子,乱篷的头发,不修边幅,两只没戴眼镜的近视眼总是眯着,背部微弓,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当我进处室的时候,也正值老南极力活动想做副处长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就很有可能意味着一生的失败。
有新职工进来了,老南就对我表示极大的负责态度,他发现我每天的电话比较多,找我的女孩子也比较多——其实这些电话和来找我的女孩子,大多都是报社的朋友,可老南不清楚,于是他就忧心忡忡的跑去向局长汇报:这小伙子到底年轻啊,一天和十几个女人搞对象,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诸如此类。
凭心而论,老南的做法无可厚非,他是老职工,有责任引导我,即使是手段不太妥当,但你不能说他是恶意的。然而他这种行径在职场上却有着另外一种解读,这就是典型背后使拌子的“小人行径”。
机关是筛子,小道消息是装在筛子里边的水,会在第一时间从各个角度喷射出来浇你一个满头满脸。而且当时因为我大闹局长却因祸得福,行情正在看涨,更有许多人唯恐天下不乱,所以纷纷飞跑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我。
巧极了,当时我也正好有着强烈的“小人情结”,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这种“小人之行”。何况老南都四十多岁了还没混到副处,无根无基,我怕他何来?于是我怒发冲冠,发誓要以小人之道,还施小人彼身,并打算要除恶务尽,一劳永逸的搞死这个家伙,也好敬效别的试图阻我仕途之路的人不敢轻动。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干出来的最肮脏最龌龊的事件,尽管是唯一的一次,却暴露出了我内心中潜在的阴暗力量一旦失控是何等的可怕。我怀着偏狭阴暗的心理,处心极虑的毁掉了一个人的前程,而且还为此沾沾自喜。此后多年来我一直为此事负疚于心,却从来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我真的无法面对一个肮脏到了如此地步的我自己,即使是现在也同样。
十年前,在我父亲临终之时,我曾想对在父亲的病榻前把这件事告诉老人,以缓释我内心中的沉重负疚,只是因为怕这件事刺激到父亲,最终没敢说出来。他老人家一生耿直,在我四岁的时候打着我的手心强迫我背诵《论语》,他希望的是他的儿子能够秉承圣者的教诲,做一个固本立道的昂藏君子,如果父亲知道他的儿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来,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恐怕也不会安息的。
这也是我一定要在这时候把这件事讲出来的原因,我绝不能再让他老人家失望,尽管出自于年轻的无知与残忍,我曾犯下过不可饶恕的过失,但此后二十年,我虽然处身于最是险诈的商场,几历生死波折,却终究无愧于他老人家的教诲。
我开始琢磨算计老南。
有句话叫防君子不防小人,因为小人难防,他躲着背后时时刻刻的盯着你,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标准的小人,天天盯着老南,寻找他的弱点。时间一长,我就发现了他最大的毛病,或者是说他最大的特点。
他最大的特点是哭鼻子,他之所以被列为梯队干部经由局党组推荐进入组织部的视线进行考察,不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他虽然是个大男人,却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
别人找局长要官,无非不过是攻心之战,以情动之;攻城之战,以财诱之;攻坚之战,以力迫之;攻野之战,以势强之。这是四百年前的《官缄》之论,就目前的中国官场智慧而言,仍然未能超越这一范畴。
但老南却在技术上取得了全新的突破,他的撒手锏就是哭。他一到了局长面前,说起他四十年来的辛苦,说起他为了处里的工作兢兢业业,就抽抽啼啼,泪如雨下,搞得各位领导们鼻子酸酸的。所以老南才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越众而出,入围副处人选。
处里每月都要开小会,读报纸,学政策,每个人做自己的工作总结。要知道这普天之下的文官制度,从东方到西方,公务员的本质作用都是用来平衡社会总体系统的一个阶层,少了公务员这个阶层,整个社会就会出现动荡,但这个阶层的社会性功能也只限于此,没有它是绝对不成的,但有了这个阶层,麻烦事也多。罗斯福时代的一个美国经济学家就曾进言,文官制度不可或缺,但决不能让他们做事,他们是社会这条船上的压舱石,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呆在办公室里最好,千万不能让他们到处乱跑,他们做的事情越多,对经济发展的束缚也就越大。
这个理论听起来有点怪怪的,颇有点美国愤青的偏激之念,但公务员在社会性的功能上,堪可比之于企业中的中层管理者,这一管理层级的存在,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缓冲高层与底层的矛盾,是社会系统中最为重要的稳定机制。但这个缓冲体系一旦执迷于自己的行为之中,反而会成为企业或是社会的矛盾集中区域,所以企业时常会搞些砍掉中层管理的“扁平化”之举,而国家也会搞搞“公务员队伍的精减”,其目的与作用是等同的,就是要让这一体系回归于稳定的功能,不可以因为其功能性的扩张而影响到整体系统的运行。
讲这么的道理就为了说清楚一句话,公务员的工作量不高,而且工作量越小就对社会越有益。所以社会性的群体博弈,就把东西方的公务员都搞到闲得不知如何是好,最怕的就是工作总结,每次工作总结的时候,公务员们得挖空心思琢磨出点可有可无的事情来,也好证明自己不是白吃饭的。
别人都为这个工作总结愁,但老南不愁,老南有泪,一到总结的时候,他就声情并茂的激动起来,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于是大家都对老南充满了同情,认为他真的很辛苦,至于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工作,这个事就谁也搞不清楚了。
别人搞不清楚,我却明明白白,因为我一直盯着他呢!
说实话,老南的这个撒手锏让我也纳闷了好久,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哪来的这么多眼泪呢,泪腺如此之发达,说哭就哭,比娘们来得还痛快。我一直怀疑老南的手帕上抹了什么刺激性的物品,如辣椒芥末之类,因为他每次哭的时候都会从衣兜里掏出块手帕来不停的揩泪,越揩泪水越多。
那一段时间我处心积虑的想把老南的手帕弄到手,在上面抹点锅灰什么的,等他到了局长面前拿出手绢一擦,啊哈,一个大花脸!这种事要是写成小说会很刺激,可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因为我根本没那个本事将他随手的物品偷到手。
我窥视了好久,这期间老南又跑到局长面前打过我几次小报告,而我却始终拿他没有办法。情急之下,我狗急跳墙,使出了最阴损的一招。
有一次,处室里有个女同事抹口红的时候,掏出一块丝帕擦嘴,我趁机走过去,故意说道:小心啊,你可千万别用了老南的手绢。女同事开始没听明白,我又迫不及待的解释:万一你不小心用了老南的手绢,拿来一擦,那可就眼泪汪汪,水漫金山了。这样阴损的玩笑我开过几次之后,处室里的人就都注意到了老南的手绢,而我却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在一边满脸严肃一本正经的“认真工作”。
又到了处里总结工作的时候,老南习惯性的拿出手绢来揩眼泪,同事们相顾而笑,气氛颇不庄重,搞得老南六神无主,浑然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