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缺乏操守的人,但到了当时我再回头一看,竟惊讶的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堪造就。被所有的人背弃不是没有缘由的啊,举凡信任过我的人无不受到了强烈的伤害,我的德品是如此的卑劣,这样的人生,残存于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如果我的妻子女儿在我身边的话,我会立即跪下来乞求她们责罚我的残忍与邪恶,我不敢乞求她们的宽容,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这些,我只希望自己的忏悔能够让她们知道,我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把持住自己的内心,决不会再让自己迷陷于罪恶的渊薮之中,一如往日。
但是糟糕的是,我的妻子女儿并不在我的身边,甚至连这些事都不清楚,她们只知道我“还在忙”,因为深圳的钱“不是那么好挣”,还经常打电话让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所以这个深刻到远未到位的忏悔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我又开始琢磨着如何东山再起的机会与可能。
机会是存在的,可能也是存在的。但只不过几年的功夫,深圳的竞争态势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权力资本的全面侵入,行政官僚队伍的日趋庞大,投资中心的向内地转移,以及已经抢到了上风的成功者竖立起来的高高的行业壁垒,已经使得深圳的民营企业步入了一个黯淡的时代。
深圳,你被谁抛弃,就是从此而始。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印证深圳的创业时代进入末路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现在如果再有人对年轻人提起当年的激情与狂热,提起那迅速暴富的奇迹与衰落,年轻人恍如听天书一样,半信半疑。
但是当时,我身在局中,全然没有这种意识。为狂热的激情所驱使,我甚至连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本能都已经丧失了,当时如美丽的鹿群一样糜聚于深圳的漂亮女孩子们日见稀少,零散四方,这是大深圳进入创业末途的最明显信号,但我却浑然不知,继续在自己那条小道上拼命向前奔跑。
我先总结了一下自己在深圳之所以能够一年内赚到几百万的原因,发现自己当时是非常的幸运,我恰好是在珠宝行业的市场需求行将爆发之时而介入,如果当时我选择错了行业的话,现在说不定早已混迹于打工者的行伍之中了。而现在我在惨遭友人背弃之后,所余所剩,全部清点起来只不过是四十多万了。
这就够了。
这已经是比我初来深圳的时候多了许多,至少,单是靠打工,在三年里是绝对积攒不下四十万的。
只是我知道这一次的行业选择一定要小心才对,一旦选择错误,那代价可就有点过于沉重了。
那么我现在还是要做财务软件吗?
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并立即否决了这一设想。
如果不做IT的话,那么我应该做什么呢?
当然是企业管理!
(18)咨询业界
管理学的科学性,决定了系统性思想在解决现实管理问题的决定性作用,而管理学的艺术性,却使得这一门知识的传播在现实上涂抹上了一层浓重的喜剧色彩,导致了管理咨询成为业界中的娱乐行当,市场的需求决定了这一门行业必然的向着影视行业靠拢。
是谁决定现代管理科学的发展?
是市场需求,而非科学思想。
一如影视娱乐业界,如果观众喜欢某一位演员,这名演员必定大红大紫,而其它人演艺技巧再专业,也帮不了他的丝毫。同样的,如果市场认同一位“管理专家”,那么别管这名“专家”懂不懂得管理,他都会迅速走红,反之,如果市场不认同一位专家的观点,那么这名专家的前景就有点不妙了。
那么市场懂不懂管理?
如果市场懂管理,还要专家干什么?
不唯是中国,即使是其它国家,这一个市场也是如此。真正的管理学专家就象春秋年代的孔夫子,他们的理论出发点是要求于老板,而老板好不容易赚了点钱,谁会闲着没事弄个紧箍咒套自己的脑袋上?所以老板最终所需求的是“法家”,就是如何帮助老板修理员工的理论,事实上正是基于东西方两个世界共同的呼声,所以才会有洋版的《把信送给加西亚》,也才会有中国版的《没有任何借口》,这两本书注定了会让企业家偏离现实越来越远。
市场不懂得管理,却是买方,那么最终为客户所认同的产品,必然的与管理学距离十万八千里。而真正的管理学常识,却在这个氛围之下成为众矢之的,惨遭围剿的命运。至今还记得几年前,我的《职场动物进化手册》刚刚出版的时候,编辑就担心这本书得不到业界的认同。果然,书刚刚出版,就有学者撰文,直斥这本书为“厚黑学”,并从道德的高度给予狠狠的驳斥。而这本书在市场上就更是惨淡,记得一位朋友去一家小书店买这本书,那家书店的老板竟然盯着这位朋友看了好久,最后老板将这位朋友拉到一边,语重心气的教导了他好一番,劝他要走正道,不要走歪门邪道,最后隆重的推荐了《谁动了我的奶酪》给这位朋友。后来朋友对我说起这事,我当时哭笑不得,再一次深感国人对于管理学基本常识的匮乏与隔膜。
现实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拒绝接受现实。
这种拒绝对现实的接受,导致了以奴化思想为主体的潮流出现,早在《没有任何借口》这本书出版之前,我就曾在一家上市公司目睹了一桩怪事,该公司的董事长姓陈,他给公司的全体员工规定了晨课,员工们必须在上班之前的半个小时之内赶到公司,列出方队,齐声背颂公司的试诫,训诫的内容如下:敬爱的陈董事长,是您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你是我们大海之中的舵手,你是我们生命之中的阳光……诸如此类。而且这家上市公司还不是绝无仅有,我知道的还有一家私立学校,校董也是要求每一个学生拿他当再世恩人。说实话,真要是玩这个这两个董事长未必玩得过我,但这种玩法最多不过是一时的开开心而已,一旦为人知道,说不定会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去。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象那些学府中的教授讲师们一样,连企业长得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却硬是敢搞管理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搞起来这些东西。但糟糕的是我对于企业了解得太透彻了。古人云:察知渊鱼者,不祥。一个人过于洞察世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会在明知徒劳无益的情况下硬让员工们没有任何借口。此前我在回忆广州地产公司那段经历的时候已经说过,盖因现在的企业是开放式的,任何形式的精神控制所需要的第一个前提就是封闭的场所,并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于控制者的质疑,但是企业明明不存在这个条件,所以这个奴化教育,只会起到负面的效果。
正是这一点构成了我与客户之间的最主要争执,我明确的告诉每一个来我公司里咨询的客户,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们的员工没有任何借口,相反,如果贵公司接受我的服务的话,那么就一定要实现这样一种效果:员工仍然是原来的员工,老板仍然是原来的老板,企业中该混日子的混日子,该打架斗殴的打架斗殴,我永远不会去挑战人性,我要在制度与流程上重新梳理公司,以达到最大程度的过滤掉因为人性的不确定而导致管理失控的情况。
所有的客户们一听这话都欣喜若狂,以为遇到了最高明的管理大师,但等到双方的合作一开始,事情就麻烦了。
很简单,如我在前面已经暗示过的,企业中的混乱与管理失控在很大程度是由于老板和高管们有意而为之的,如果结束这一状态,就意味着老板或高管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胡闹胡来,这种事,他们宁死也不愿意接受。所以在一次合作被迫中止之后,我对客户讲了一个笑话:有一个人渴望着长生不老,就去求仙问道,终于有一天感及他的诚心,一个神仙下凡来指点他。神仙告诉他:从今天起,你不要暴饮暴食,不要纵情女色,就能够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听了神仙的指导,这人很生气的问道:如果我不近女色的话,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义?
我讲这个故事的道理,是想告诉这些老板们:尽管他们也渴望着把企业做大做强,但只要他们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性格中的缺陷,事情就会变得很容易,因为老板也是人,也有着人性上的缺陷,而且老板由于掌握了企业的资源,获得了话语权,其缺陷在企业管理中被放大,变得更加不可控制。这一现实形成了管理业界的基本共识:老板的风格就是企业文化,要是老板喜欢泡妞呢?这个企业文化岂不是糟糕透顶?所以,博弈的现实就是,企业管理咨询沦为了老板裁员的最主要工具,而管理咨询专家更是得仰承老板们的鼻息,味着良心说话,而这样做的最终后果是:管理咨询专家自己不争气,最终将导致这整个行业遭到唾弃。
但是,不管管理咨询沦落到什么地步,市场的庞大需求是无庸置疑的。中国一千多万民企正在嗷嗷待哺,只有真正领悟管理学精髓的导师才能够引导他们步出迷茫。
这就是我当时的梦想:我要做企业正在期待之中的这个导师,我要拯救这个行将沦亡的咨询产业。
但要想做成这件事,我首先就得摸一摸衣兜,看看自己的钱够不够。因为这桩事业将意味着长期的焦土抗战,当时我认真学习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根据我个人的资源及市场的发展态势,判断这一段时间至少需要九年,但我判断明显错了,还不到七年的时间里管理咨询业界就因为台湾跑来了一群古蛊仔乱搞一气,终至令这一产业进入没落阶段,而我也跑到了资本市场上继续混日子,早把自己当年的目标给忘记了。直到今天写这个回忆,才突然想起来当年自己的豪情壮志。
我对不起中国的管理咨询业界啊,我想,也许我不应该抛弃它。
可是再想想,当年毛泽东只不过预言八年的抗战,所需要调度的却是全中国的资源,而我只是一个社会边缘人,所拥有的资源等于零,做成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现在反思这一产业的没落,事实上包括我在内,很难有人能够在市场的强力压迫面前保持自己的初衷。早年点子大王何阳的覆亡印证了企业极不成熟的需求思想,尽管每一个老板都是艰辛创业起家,却不可救药的相信能够存在着一个点子让企业一夜之间壮大起来,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然而面对着痴人,你只能说梦。
记得我开公司的第一年,遇到了一个怪异的老板,该老板喜欢读书看报,读书看报是好事,奈何这位兄弟有一个毛病,只要他拿到报纸,就喜欢用报纸上的东西考别人,西玛拉雅山最高峰有多高?中国最大的湖面积是多少?香港有多少议员?台湾新竹地区有多大面积?今天市场上的土豆多少钱一斤?男人一生要射精多少公升?诸如此类,没人能够回答上来他这些离奇古怪的问题,于是老板就非常的伤心,用沉重的语气教导员工:无知啊,愚味啊,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愚味无知啊,你们怎么会愚味到这种程度啊!
这个老板的毛病听起来怪,事实上他的怪异却是人性的共同点,几乎绝大多数人都是用自己的知识范畴界定这个世界,凡是不了解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范畴之内的问题的人,我们就会将其斥为无知。
然而,别人来他公司是打工的,不是承受羞辱来的,更何况这位老板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毫无意义,所以员工们被老板羞辱得志气极为低下,自我评价日低一日,干起活来,效果可想而知。所以公司的效率,也就无法让老板满意。
我接手这活之后,就发现了这事,正要同老板谈一谈,不曾想老板却冲着我来了:女人一生中撒多少公斤尿?男人一生要喝多少公斤水?老母猪为什么爬不上树?我沉着反问:管理学的四大职能是什么?什么叫边际效用?管仲临死之前为什么不推荐鲍叔牙为相?是哪个香港人骗走了柳传志早年起家的几百万?我这样做的目的,是告诉老板这种玩法是没有意义的,谁都有自己的知识盲点,所以孔子才会入太庙每事问,你明明知道对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还故意发问,这未免太孩子气了吧?
我的问题一出口,老板立即勃然大怒,对我破口大骂起来:无知,愚味,愚蠢,不可救药,连一点基本常识你都不知道,还搞什么管理咨询,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也火了: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你不无知,那把我的问题回答一下。
老板冷然翻脸:你的问题我都知道,但我没义务告诉你,滚!
我只好一滚了之,于是这单业务隆重告砸。
出得门来我摸摸脑袋,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制定的目标是多么的不现实。从道理上来讲,我的目标是在保证让老板们欢乐开怀的修理员工的前提下让企业破除管理上的禁制,却情不自禁的与老板较起真来,要是这样搞下去的话,那我岂不是得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所以我考虑,还是人家需要什么,咱就卖什么吧,管它有用没用呢,只要赚到钱才能证明一切。
(19)是缘是孽
我修正目标,配合着老板们的真正需求,并力图把真正有益于企业管理的思想揉进去,这样搞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我这些东西缺乏一个统一的思想贯穿其中,不是我没有,而是我不能够把他告诉老板们,因为企业的需求五花八门,有的做形象,有的做品牌,有的做营销,有的实际一点做做工业流程,但所有的这些东西,除了营销学在概念上勉强能够形成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知识体系之外,其它的,诸如企业文化与品牌等等,从概念上就存在着严重的缺陷。
比如说,做企业文化的公司宣称:企业文化是不可克隆的。既然如此,那这个企业文化怎么做?不能克隆,就不能仿效成功企业来搞,可不仿效成功的企业,难道还仿照着失败的企业来搞吗?如果你仿照成功的企业来做,可这企业文化又不能克隆,那你到底在搞些什么?
企业文化是这样,品牌更是这样,后来的执行力就更离了谱。事实上,到了执行力甚嚣尘上的时候,企业管理咨询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泥足深陷无以自拨了。我唯一看好的是拓展训练,但这东西说到底仍然不过是一个精神控制,在训练期间你可以让员工疯让员工狂,可你总不能不让员工回家吧?只要员工一回家,你的训练结果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再有一个小插曲,有一次我对一家公司做企业文化,明明知道这东西是胡扯,可是企业文化这东西已经嚷得满天响,你要是告诉老板说这玩艺是扯蛋,老板保证不再和你扯蛋,那你就没得饭吃了。事实上正是这一点构成了所谓执行力的荒谬性,如果老板的决策本身就是错误的,难道员工们坚决将错误贯彻到底,就能够让企业死里翻生了?但要吃这碗饭,这话就不能说,说了老板不付钱。做企业文化,自然要帮助企业提练“理念”,这个提练过程也就是董事长的想法,他没说话你乱说,还是一个砸锅,话说那位董事长听了理念两个字,顿时两眼煜煜生光,激动的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大声的疾呼道:奉献,奉献,我们公司的员工,就是讲究一个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