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正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个住宅区里酝酿着新一天的闷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此时的这里都显得既僻静又毫不起眼。远远的天边,一块一块的云朵就像是地面上的水蒸气,弥漫在低矮的天空中。
一幢六层楼房紧挨着村里的大街,这楼房还是那种老式的结构,左右对称,并且楼里没有电梯。这种小型公寓楼房在这座城镇中随处可见。常年的风吹日晒,让楼梯已是锈迹斑斑了,可这还是人们进出都必须依靠的唯一通道。公寓楼的每一层都有两套房间,沿着锈迹斑斑的楼梯走上楼来,打开房门,就可以依次进入客厅、起居室、卧室、厨房。另外,每套房间的阳台后面都还备有一个防火楼梯,从阳台上直通到下面的院子。
距离这幢六层楼房后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幢公寓楼,但是稍微矮一些。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正躺在窗前的轮椅上酣睡着。在暑热中,这个年轻人睡得很沉,汗珠像豆子一样从他的面颊缓慢地往下淌着。他的左腿从脚腕到大腿部被厚厚的石膏裹着,上面还歪歪斜斜地刻着几个让人感到奇怪的字:“此处裹着的是L.B.杰弗里斯的断腿。”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一位精力充沛的35岁高个子男人。
屋子里的东西毫无秩序地堆放着,又多又杂,显得非常凌乱。在他的身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照相机,是摄影记者专用的那种能拍摄高速运动的机型,但是在外观上,这台照相机看起来已经非常老旧、破损不堪了。在这张桌子的一个角上,还摆放着一张大约10英寸的照片。照片上显示出,一辆已经失控的赛车正冲着镜头直飞过来。
在这个房间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大约14英寸的照片,一幅主题为“暴力”的小品。在照片的右下角是一个醒目的签名:L.B.杰弗里斯。这张照片里的图像是重炮轰击时刹那的景象,只见石块、尘土、人和物、弹片、都悬在半空中。
另外,在这张照片的上方,还挂着另一张,是飞机厂工人罢工时与军警发生冲突的照片。照片里,警察正在和罢工的工人进行混战。拳头、棍棒、警棍来回飞舞,身上的血迹,人们眼中的愤怒,被击倒的人想挣扎着再站起来的动作……就在照片的下角也有一个相同的签名:L.B.杰弗里斯。
还有一张照片,镶在一个精致的镜框中,显示出在内华达州平原上进行原子弹爆炸试验时的画面,它显得令人生畏,又让人感到壮丽。
屋子的墙角,竖放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混乱地摆放着各种胶卷等摄影用具和各种大小不一的镜头。还有一些时装杂志堆放在一个观察架上,封面上都是千姿妩媚、百态动人的模特儿。还有一些底片放在杂志的旁边,当然也都是些年轻姑娘的……这整个房间,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摄影师杰夫的。
从杰夫家的窗口看去,对面六层大楼里住着的人们已经开始起身了。这时,原本安静的空气慢慢地出现了动静。这些居民们一天的活动,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因为正值盛夏,所以每户人家都敞开着窗户,显露出各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忙碌的情形。
一个四十多岁的作曲家正在三楼右边的屋子里刮胡子。桌子上的收音机开着,播放着一位男人的声音:“……听众朋友们,早上好,这里是纽约沃尔电台。现在的时间是7点15分……现在城市的室外温度大约有华氏84度……听众朋友们,你们是否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是有没有想到过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呢?或者,当你清晨睁开眼时,你是否感受到了情绪低落、疲倦不堪?你是否有过这样令人身心焦虑的感觉?……”作曲家听到这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放下剃刀,也没有擦掉满脸的肥皂泡就走到收音机前。他有点烦躁地调过一连串广告节目,直到再次找到一个播放音乐的电台,才稍稍满意地回身继续去刮自己的胡子。
在那幢楼房的四楼后阳台上,也就是防火楼梯旁边,悬挂在防火梯上的闹钟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此时,一对在露天过夜的夫妇也睡醒了。他们无精打采地坐起来对视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说,整个晚上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睡好觉。
一座相对低矮一些的屋子里,就在作曲家卧室左边向下的位置,一台小电扇正在窗边旋转、摆动。电扇安置在桌子的右角,在桌子左边放着一个面包烤箱。这间屋子的主人此时就站在桌子的旁边,一位18岁的年轻芭蕾舞演员,名叫托索。她身材婀娜丰满,现在只穿了一件内裤,正在厨房里准备着自己的早餐。只见她一边随着录音机里的练习曲不停地伸臂、踢腿、弯腰,做着各种舞蹈动作,一边把早餐用具一样一样地放在桌子上。
那座公寓的五楼右边的窗口里,一位妇人微微探出身子,打开了挂在窗外的鸟笼。几只美丽的小鸟立刻活跃起来,欢叫着冲出笼子,飞向天空……
仍在熟睡着的杰夫,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并且汗珠越聚越大,终于很快流到了一起,最后顺着杰夫的脸颊弯弯曲曲地流到嘴边……
一支温度计挂在墙上,里面红色的水银柱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华氏93度的刻度上。
这个时候,在杰夫身边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杰夫猛地惊醒过来,立即拿起话筒,两眼惺忪地对着电话说道:“喂,我是杰弗里斯。”是杰夫的编辑甘尼森打来的电话,只听他用异常热情的口气高声说道:“恭喜你了,杰夫。”
杰夫一怔,莫名其妙地问道:“恭喜我什么?”
“你的石膏不是该拆了吗?”
杰夫苦笑了一下,反问道:“谁说我的石膏该拆了?”他边说着边懒洋洋地朝窗外瞥了一眼。
对面两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姑娘在大楼专供晒日光浴的楼顶平台上又说又笑。她们躺在铺在楼顶平台的浴袍上,这样其他的人就看不见她们了。杰夫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
电话里的甘尼森用充满自信的口气继续说道:“今天是星期三,从你摔断腿的那一天算起,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七个星期了,我说得对不对?”
“你真是健忘,甘尼森,你这样怎么还能当上编辑?”
“我靠的是谦虚学习、勤奋工作呗。当然,也少不了偶尔利用一下出版商的秘书小姐。”甘尼森开玩笑地辩解道,然后他顿了一下,又言归正传地说,“怎么,是我记错时间了?”
“时间倒是没错,只不过是我要再熬一个星期,才能破茧而出,是你多算了一个星期而已。”杰夫一边无奈地用手拍了一下那条裹着石膏的腿,一边又朝对面的楼顶望去。
前面的那座公寓的三楼上,那位芭蕾舞演员还在继续操练着她的高难度舞步。
甘尼森听了杰夫的话,显然非常失望。他继续说道:“唉,谁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杰夫,人不能天天都走运。我也不例外。好了,就算我没打电话来吧。”甘尼森说着也有点烦躁了。外面是越来越热了。
“好吧,甘尼森,我真替你别扭!”杰夫也无可奈何地说道,“当然,一想到我还得戴一个多星期的石膏,你就心里不舒服,它就像是一把枷锁。”他一边对着话筒说着,一边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芭蕾舞演员托索,因为她现在正跳得起劲。
“最佳摄影师,我的杰夫,我这一星期最大的损失就是缺少了你这样最好的记者,而你最大的损失就是错过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去哪儿?”杰夫回过神来急忙问。
“唉,真是遗憾,现在说也没有用了。”甘尼森故意卖起了关子。
“不,不,你说,快说,”杰夫一下子来了精神,“你打算让我去哪儿?”
这时,对面公寓里的托索小姐走到了冰箱前,依旧迈着欢快的舞步,从冰箱里面不急不慢地取出一只鸡腿。然后,她关上冰箱门,轻盈地跳回到房间中央,一会儿啃鸡腿,一会儿又把它在手中挥舞着,那鸡腿就好像是她的一个道具似的。房子另一端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包已经切好的面包片和黄油,她晃动着下肢,放下鸡腿,打着旋儿转到桌子旁边,然后把黄油擦抹到面包片上。这样一个连贯的动显得既优美又具有节奏感。
“本来计划让你去印度。”电话那头继续传来甘尼森的声音,“可是今天一早,我从杂志社社长那儿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说印度很快就要硝烟弥漫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下一个目标就应该到那个地方去看看。”杰夫兴奋地冲着话筒嚷道,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裹着石膏的腿。
电话那边甘尼森的声音依然显得有些不痛不痒:“好像你曾经这么说过。”
杰夫非常激动地说:“你说吧,我什么时候动身?过半小时还是一小时?”他激动得早已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行!你想拐着石膏腿去?”甘尼森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他。
杰夫一听甘尼森这样说,立刻急了:“喂,你别这么死心眼儿,也最好别惹我生气。再说了,如果不行,我完全可以坐在吉普车里,甚至骑在水牛背上拍照。这条腿根本不是问题。”
甘尼森笑了笑说:“我们可不能拿你来开玩笑,你对我们杂志社来说简直太重要了,我还是考虑派摩根或兰巴特去吧。这样应该更好些。”
杰夫听完,便气呼呼地说:“好呀,我为你摔得半死,你却派摩根或兰巴特去?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就是把我的一份好差事给别人?”
杰夫一边说着,一边又伸长了脖子,朝对面的公寓里望去。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托索的一举一动,这时,只见托索一连着做了几个360度转体,最后是一个特别稳定站住的动作。动作完成,干净利索,非常漂亮。然后,她慢慢地坐到桌子前,开始吃早餐了。从开始到现在,托索的早餐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
“说实话,我可没有叫你站在那条赛车道上去拍照片的。”甘尼森加重了语气说。
“你没叫我站在那儿?这么说是我自己找死了?”杰夫也有点生气了,“你要求的是要与众不同,要具有戏剧性。现在,你反正是得逞了,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是你一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立刻翻脸赖账了。”
一边说着,杰夫一边把目光从托索那儿移向作曲家的窗口。此时,作曲家正坐在一架钢琴前,若有所思地捧着自己的脸颊,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什么,还不时地用笔在乐谱上飞快地写着。一会儿,作曲家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寻找着从外面传来的打扰了自己注意力的音乐声。原来让他无法集中自己注意力的那种激昂的芭蕾舞音乐正是从楼下传来的。
“……就这样吧,好了,杰夫,再见吧!我们有时间再联系。”甘尼森在电话里耐着性子劝道。
“不,不,甘尼森,稍等一下,你必须带我出去走走。”杰夫忙叫道,“我整天在这两间屋子里傻坐着,已经六个星期了,真是难以想象,除了透过窗口看看我的邻居,我基本上什么事儿也没有干。这种日子简直就像把我给关进了监狱,我真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杰夫无奈地抱怨着自己遭遇的这一困境。
这时,对面的作曲家气愤地站了起来,把笔一摔,看他那种样子和表情,好像也是受不了才下定决心要到外面去进行抗议的。杰夫向作曲家做了个同情的笑脸,等待甘尼森答复。
电话那头,甘尼森毫无余地地说道:“杰夫,再见。”
“甘尼森,别挂,听着,你如果不把我从这百无聊赖中拯救出来,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甘尼森一愣,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我要结婚!这样一来,我以后可就哪儿也去不成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正说着,他看见对面公寓里的那位戴眼镜的推销员,正沿着锈迹斑斑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己的房门外,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推销员的手里提着一只铝制手提箱,那应该是他们这种职业的人常用来装样品的。他来到卧室,先摘掉帽子,然后把手提箱重重地放在地上,随着用右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透过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推销员的妻子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一脸的病容,好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噩梦的困扰。如果仔细点看,还能看到在他们的床头柜上,摆满了药盒、药瓶、水罐、羹匙等病人所需要的东西。这些都足以说明,他的妻子是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病人。
“我说杰夫,你也应该结婚了。”听到甘尼森这样说,大大出乎杰夫的意料,这说明自己刚才对他说的话没有起到威胁的作用,反而招来了对方的嘲笑,“不然,你会变成一个刻薄、孤僻的怪老头。”甘尼森继续说着。
妻子知道推销员丈夫回来了,便用一块长毛巾盖住额头,又故意躺了下来。只见推销员迈着大步走进卧室。妻子一见丈夫,突然取下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并且翻身坐了起来,还指着推销员不知咒骂着什么。这时推销员停住了脚步,像是在安慰她。但是妻子还是在继续指责着。她一边责骂,一边指着手表,意思像是在责骂丈夫回来得太晚了。
听筒旁边,杰夫马上接口说道:“是呀。真是难以想象,甘尼森,你能想象我就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吗?每天,当我筋疲力尽赶回家的时候,迎接我的将是老婆那些没完没了的唠叨,还得忍受那些洗碗机、洗衣机、垃圾处理机那种可怕的、枯燥的机械的响声。你能相信吗,甘尼森?”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盯着推销员的窗口。
“是吗?你太悲观了,杰夫,现在做妻子的再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无理取闹了,她什么事都会和你商量的,只是你现在还没有遇到而已。”甘尼森在电话那头说着。
“是吗?但在我周围,这些家庭主妇们都还是爱唠叨的。或许在租金昂贵的高级住宅区里,做妻子的会与你商量。你要是来我这里看看就会明白的。”杰夫不无讽刺地说,因为他正看着对面推销员的妻子在指手画脚地嚷嚷着。这时候,推销员似乎也忍无可忍,大声吼叫了起来。杰夫非常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嗯,杰夫,你当然比我了解。好吧,就这样吧,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再见。”甘尼森不想再聊下去了,想赶快结束这次不是很愉快的谈话。
“好吧。不过,你下次最好能给我带来些好消息。”杰夫无奈地说道。说罢,他便挂上了电话。
他还在一直注视着对面的情况,他看见推销员仍在和妻子激烈地争吵着。一会儿的工夫,推销员一甩手,大步走出了卧室,怒气冲冲地。他走到起居室,拿起帽子往墙上狠狠地一摔,然后“砰”地撞上门,气冲冲地离开了自己的房子。屋子里原本沸腾的空气立即冷却了,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忽然,杰夫感到裹着石膏的小腿一阵痒痒。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赶紧拿起一个木制搔痒耙,轻轻地伸进石膏里,小心翼翼地搔着奇痒难忍的小腿。一会儿,当他忙完了上面的动作,便又朝窗外看去。
杰夫看到,推销员索瓦尔德一只手拿着一副花剪,另一只手拿着小锄和小耙,走到楼下的后院里。或许他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只见他走到一个小花坛旁,一会儿弯下腰,给花培土、浇水;一会儿跪下,察看着那些花,给花锄草、修剪枝叶。
这时候,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吸引住了杰夫的注意力。赫林·艾德小姐,就是住在托索楼上的老太太,手里正拿着一份《先驱论坛报》,动作缓慢地走到院子里,坐在一张帆布折叠椅上。
“早上好!”那个喜爱小动物的妇女西弗勒斯太太透过五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向下面的赫林打招呼。
但是,赫林似乎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并没听见来自五楼的问候,仍然专注地坐在折叠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