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诗
Childhood and Poetry
巴勃罗·聂鲁达 / Pablo Neruda
在拉丁美洲文学史上,聂鲁达是现代主义思潮兴盛之后崛起的诗人,他的作品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艺术力量,对拉丁美洲诗歌产生了深刻影响。
有一次,在特木科我家后院里,我检查自己那些小物件和零零碎碎的东西时,发现围墙的挡板上有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看到了外面一处荒凉的风景。我向后退了几步,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突然间,出现了一只手—— 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的小手。这时,我再次走上前,那只手却拿开了,留在那里的是一只漂亮的白色绵羊玩具。
绵羊的毛褪色了,轮子也脱落了,但这一切都使它更加逼真。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绵羊。我又从洞里向外看,男孩已不见了。我回到屋里,拿出我自己的一件心爱之物:一枚裂开的松果,我非常喜欢它四溢的香气。我把它放在同一个地方,然后拿着绵羊走开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和那只手,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一只绵羊,因为在一场火灾中我失去了那个绵羊玩具。直到现在,1954年,年近五十的我,每当路过玩具店时,总是偷偷地向橱窗里张望,但是没有用。他们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绵羊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感受兄弟间的亲情是人生的一件快事,感受我们所爱的人对我们的关爱,是点燃我们生命的火。而那些与我们完全不相识,也一无所知的人,在我们睡着或孤独时看护着我们,监视我们面临的危险和弱点。他们给予我们的温情则更伟大、更美好,因为他们拓展了我们的空间,把所有的生命维系在一起。
那次交换第一次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珍贵的道理:不管怎样,人类是一个整体。后来,我再一次体会到这一点。这一次,在动乱与迫害的背景下,它被醒目地表现了出来。
那么,我试图用散发着松香和泥土芳香的东西换取人类的手足之情,就让你感到惊讶。就像我在栅栏旁留下松果一样,我曾把激励的话语留在很多人的门上,他们与我素昧平生,或者在狱中服刑,或者被追捕,或者是孤独的。
这是我在童年时期学到的重要一课,就在一所房子的后院中。也许这只不过是两个互不相识的孩子的一场游戏,只是想要传递生活中某些美好的东西给对方。然而,或许这一次渺小却又奇妙的礼物互换,会在我们内心深深地、永不泯灭地留存,为我的诗赋予光亮。
孩提时代的美好,不管时隔多么久远,我们依旧无法忘怀。不管是珍藏这份回忆,还是偶尔回到那种心态,都是幸福的!
One time, investigating in the backyard of our house in Temuco the tiny objects and minuscule beings of my world, I came upon a hole in one of the boards of the fence. I looked through the hole and saw a landscape like that behind our house, uncared for, and wild. I moved back a few steps, because I sensed vaguely that something was about to happen. All of a sudden a hand appeared — a tiny hand of a boy about my own age. By the time I came close again, the hand was gone, and in its place there was a marvelous white sheep.
The sheep’s wool was faded. Its wheels had escaped. All of this only made it more authentic. I had never seen such a wonderful sheep. I looked back through the hole but the boy had disappeared. I went into the house and brought out a treasure of my own: a pinecone, opened, full of odor and resin, which I adored. I set it down in the same spot and went off with the sheep.
I never saw either the hand or the boy again. And I have never again seen a sheep like that either. The toy I lost finally in a fire. But even now, in 1954, almost fifty years old, whenever I pass a toy shop, I look furtively into the window, but it’s no use. They don’ t make sheep like that anymore.
I have been a lucky man. To feel the intimacy of brothers is a marvelous thing in life. To feel the love of people whom we love is a fire that feeds our life. But to feel the affection that comes from those whom we do not know, from those unknown to us, who are watching over our sleep and solitude, over our dangers and our weaknesses—that is something still greater and more beautiful because it widens out the boundaries of our being, and unites all living things.
That exchange brought home to me for the first time a precious idea: that all of humanity is somehow together. That experience came to me again much later; this time it stood out strikingly against a background of trouble and persecution.
It won’t surprise you then that I attempted to give something resiny, earthlike, and fragrant in exchange for human brotherhood. Just as I once left the pinecone by the fence, I have since left my words on the door of so many people who were unknown to me, people in prison, or hunted, or alone.
That is the great lesson I learned in my childhood, in the backyard of a lonely house. Maybe it was nothing but a game two boys played who didn’ t know each other and wanted to pass to the other some good things of life. Yet maybe this small and mysterious exchange of gifts remained inside me also, deep and indestructible, giving my poetry light.
梦中儿女
Dream Children
查尔斯·兰姆 / Charles Lamb
孩子们都爱听长辈们年少时的故事,他们会对素未谋面的叔公或老祖母展开想象。在一个夜晚,正是带着这种精神,我的孩子们围在我身边,听他们老祖母菲尔德的故事。菲尔德住在诺福克郡的一所大房子里(要比我们现在住的大一百倍)。那是一个发生过悲剧的地方——至少当地人都这样认为。孩子们最近从《林中的孩子》这首民谣中知道了诺福克郡大房子里的故事。实际上,孩子们、凶残叔叔和知更鸟的整个故事,竟然被雕刻在那所房子客厅的壁炉架上,直到一个愚蠢而又富有的人把它变成一块现代的大理石。故事讲到这里时,艾丽丝脸上表现出酷似她亲爱的母亲的神情,温柔得让人不忍心再去责难。
接着,我开始讲他们的老祖母是多么虔诚、多么善良,多么受人爱戴与尊敬,尽管她并不是那所房子的主人,而只是一名管家(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算是女主人),效忠于她的主人。房子的主人更喜欢住在已经买下的附近的那所房子里,它更新、更时髦。而他们的老祖母仍住在那里,好像那房子已成为她自己的一样。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尽量维护着那所老房子的体面,后来房子颓败不堪,几乎要倒塌了,而且房屋中古旧的装饰物都被拆卸下来,装到了主人的另一所房子里。这些装饰物竖在那里,像是有人把最近他们看到的被盗古墓里的东西,堆放在贵妇人华丽的镀金客厅里一样。讲到这里,约翰笑了,似乎在说“那的确够愚蠢”。然后,我告诉他们老祖母是怎样、什么时候去世的,方圆数英里的穷人和一些贵族都参加了她的葬礼,以表达对她的怀念与尊敬之情。因为他们的老祖母是那样一个善良、虔诚的女人,她熟记所有的赞美诗,以及《新约》的大部分内容。这时,艾丽丝不禁伸开双手表示敬仰。
再后来,我告诉他们菲尔德老祖母曾经多么的高挑、美丽,年轻时被公认为是最出色的舞者——这时,艾丽丝的小右脚不由自主地踏起了节奏,直到看到我神情严肃,才停止——我正在说他们的老祖母曾是村里跳舞跳得最好的。后来,她得了一种叫癌症的可怕疾病,疾病的痛苦给了她很大打击,然而,从来没有击倒她的精神,也没有使她屈服。她的精神依旧高昂,因为她是那样的善良和虔诚。我还告诉孩子们,她过去是怎样习惯于一个人睡在那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的。她相信,午夜的时候能看见两个孩子的灵魂,它们在她房间附近的楼梯上滑上滑下。但是,她说:“那两个天真的幽灵并不会伤害我。”尽管现在女佣会陪我睡,但是我还是常常感到害怕,因为我连她的一半善良和虔诚都没有,从来都是。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两个鬼魂。这时,约翰挑起他的眉毛,想要表现得很勇敢。
接着,我谈到菲尔德祖母对孙子、孙女有多好。宗教节日的时候,她总会接我们到那所大院里去。在那里,我尤其喜欢一个人待上几个小时,凝视着那12个古老的恺撒——古罗马皇帝的半身像,直到这些古旧的大理石似乎复活了,或者我也同他们一样变成了大理石。那所巨宅里有大而空的房间、破旧的帷帐、舞动的织锦和雕刻的橡木面板(上面的镀金几乎剥蚀干净了)。我曾不知疲倦地在那里游荡。有时,我也会到古式的大花园里去,那里几乎也只是我一个人,除了偶尔会有一个园丁从我身边经过。那里油桃与蜜桃挂满了围墙,可是我从来没有勇气去采摘,因为那些都是禁果,除非偶尔为之。还因为我更喜欢在古老而略显忧郁的紫杉或冷杉间穿行,摘一些红浆果或冷杉球果。除了欣赏,这些东西什么用处都没有。或者躺在鲜嫩的草地上,让花园中各种美好的气息围绕在我身边;或者在橘园晒太阳,在那暖洋洋的阳光里,我幻想着自己同橘子一起慢慢成熟;或者看雅罗鱼在鱼塘里急速地游来游去,在池底,随处可以看到一只阴沉的梭子鱼傲慢地停在水中央,似乎在嘲笑雅罗鱼的鲁莽行为。比起蜜桃、油桃、橘子,以及其他这类对孩子有诱惑的东西,我更喜欢这忙中有闲的娱乐。这时,约翰把一串葡萄偷偷放回盘中,艾丽丝也一定看到了葡萄,约翰原本是想要和她一起分享的,而此刻两人都若无其事地抛弃了它。
然后,我稍稍提高了声音继续讲下去。我告诉他们,尽管他们的曾祖母非常疼爱所有的孙子孙女,但是她更宠爱他们的伯伯——约翰,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英俊、非常勇敢的小伙子,也是我们的孩子王。他不像我们闷闷不乐地独自待在凄凉的角落。在像我们这样大的时候,他就会骑上能找到的最狂野的马,早晨驾驭着它跑遍半个村子,在猎人们出发的时候加入他们的队伍。不过,他也喜欢那座古老的房子和花园,只是他的精力过于旺盛,忍受不了那里的束缚。他们的伯伯成年后,依旧那样英俊神武,让每个人都钦慕不已,他们的曾祖母更是引以为荣。当我由于疼痛不能走路,也就是跛脚的时候,年长于我的伯父便常常背着我走上数英里。再后来,他也瘸了腿,而我恐怕在他烦躁、痛苦的时候,不能总是给他足够的照顾,也不能记起在我腿瘸时,他是怎样悉心呵护我的。而当他死的时候,尽管只过了一个小时,我却觉得过了好久,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起初,我还能让自己平静地接受他的离去,但是后来,这种痛苦时时折磨着我。尽管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伤心落泪,幻想自己可以代替他去死,但是我整日整夜地思念他,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多么爱他。我想念他的善良,想念他的固执,希望他能活过来,再跟他吵吵架(因为我们有时会吵),而不想失去他。失去他,我的不安就像他被大夫手术时一样令人痛苦。——这时,孩子们哭了。他们问他们身上的丧服是否是为约翰伯伯穿的。他们抬着头,请求我不要再讲述有关伯伯的事情,而是谈谈他们已故的漂亮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