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多么渺小!我知道哲学家们曾说过的话,我曾反复吟诵他们关于人生苦短的如歌语句——但,时至今日我才相信他们的话。这就是一切吗?一个人的生命怎可如此短暂,如此空虚?我徒然说服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才刚刚起步,汗水和恐惧相随的日子根本不是生活,是否让生活变得很有价值现在仍然取决于我。也许这是自我安慰,但它不能把这样一个事实变得含糊不清,那就是:机会和前途之门将不会再向我敞开。时至当前,我已“退居二线”,实实在在无异于一个退休商人,生命已经结束。我可以回顾已走完的人生历程,感叹它的渺小!我忍不住想要大笑一番,可我控制住自己,只是微微一笑。
微笑,一方面带着竭力的忍耐而不是轻视,另一方面又不可过分地自怨自怜,这样便是最好的。毕竟,我从未真正地被困在事情最糟的境遇里,我尚且可以轻松地脱身在外。生命完结了——那又怎样?它究竟是苦是乐,我现在都得不出个结论。是不是事实本身就不需要我这般患得患失呢?有什么关系呢?命运永远不会显露真面目,它召令我的降生,要我扮演那小小角色,然后一切重归沉寂。对此我是顺从,还是叛逆?我心存感激,感激自己没有像别人一样遭遇不可吞忍的冤屈,还有那肉体或心灵上惨重的创伤——唉!唉!我在他们身上所瞥见的这种种冤屈和创伤!人生大部分旅程都安宁地走过,难道还不能让我知足吗?假使我惊诧于生命的短促和空虚,这错误也是我自己亲手酿就的啊!先逝的人们对我敲响警钟:最好现在就看清并接受真理,不然,日后必将陷入惊恐,但却软弱得束手无策,只能愚蠢地呼天抢地,哀怨连连。我宁愿高兴,而不愿悔恨,我也将不再胡思乱想。
Nevertheless, my life is over.
What a little thing! I knew how the philosophers had spoken; I repeated their musical phrases about the mortal span—yet never till now believed them. And this is all? A man’s life can be so brief and so vain? Idly would I persuade myself that life, in the true sense, is only now beginning; that the time of sweat and fear was not life at all, and that it now only depends upon my will to lead a worthy existence. That may be a sort of consolation, but it does not obscure the truth that I shall never again see possibilities and promises opening before me. I have “retired,” and for me as truly as for the retired tradesman, life is over. I can look back upon its completed course, and what a little thing! I am tempted to laugh; I hold myself within the limit of a smile.
And that is best, to smile not in scorn, but in all forbearance, without too much self-compassion. After all, that dreadful aspect of the thing never really took hold of me;I could put it by without much effort. Life is done—and what matter? Whether it has been, in sum, painful or enjoyable, even now I cannot say—a fact which in itself should prevent me from taking the loss too seriously. What does it matter? Destiny with the hidden face decreed that I should come into being, play my little part, and pass again into silence; is it mine either to approve or to rebel? Let me be grateful that I have suffered no intolerable wrong, no terrible woe of flesh or spirit, such as others—alas! alas!—have found in their lot. Is it not much to have accomplished so large a part of the mortal journey with so much ease? If I find myself astonished at its brevity and small significance, why, that is my own fault; the voices of those gone before had sufficiently warned me. Better to see the truth now, and accept it, than to fall into dread surprise on some day of weakness, and foolishly to cry against fate. I will be glad rather than sorry, and think of the thing no more.
送?行
Seeing People off
麦克斯·毕尔勃姆 / Max Beerbohm
我不会送行。它可是我所认为世上最难做好的事情之一,对此,你大概也心有同感。
送一位朋友从滑铁卢去渥克斯厅可以说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但你从来就接不到这种轻松活儿。我们只有当朋友要远行,离去的时间又比较长时,才被召唤亲赴车站送行。朋友交情越好,送的路程越远,朋友离去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早到达车站,相应的,我们遭遇的失败也就越为惨烈。这种失败的程度恰恰与场合的正式以及感情的深厚程度成正比。
屋内话别已十分体面,甚至在门前台阶也不错。我们脸上的表情书写着真切的忧伤,言语里透出恋恋不舍之情,主客双方不觉尴尬或拘谨,亲密友谊更是丝毫无损。如此的送别真可谓完美。可我们怎么就不懂到了这种程度就应该罢休呢?通常情况下,即将远行的友人们总是恳求我们次日早晨不要再赶到车站。但我们知道那不一定是真心话,便也就不听信那劝说的话,还是奔向车站。假若真的听信了朋友们的话,并且照着做了,他们说不定心里还会责怪呢。何况,他们也确实希望能再见上我们一面。于是我们也就按时到达,真诚地去回应朋友的愿望。但结果却,结果却,陡然生出一道鸿沟!我们伸手,可怎么也无法超越,谁也够不着谁。我们哑口无言,像愚笨的动物痴望人类一样面面相觑。我们“找些话题来说”——但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离别之景昨夜就已上演了一遍。人还是昨晚的那些人,但从表面上看,所有的又都变了,气氛是如此紧张,我们都盼望着列车员赶紧鸣笛,及早结束这场闹剧。
上周一个冷清阴沉的早晨,我准点赶到奥斯顿送一位去美国的朋友。
头一天晚上,我们已经摆设筵席为他饯行,席间分手的离情和聚会的喜庆糅合得恰到好处。他这一去可能就是多年,席上有些人恐怕今世也难得再见他面。虽然说不上完全不受未来所投下的阴影的影响,可我们还是兴高采烈,畅叙了往日情谊。我们既为认识这位朋友而感谢命运,同时又因他的行将离别而遗憾不已。此两种情怀欣然体现,昨晚的离别真是完美!
可现在呢,我们在站台上,行为僵硬,极不自然,友人的面孔嵌在车厢窗框中,却宛如一个陌生人——一个急于讨人欢心的陌生人,一个情意真切但却又举止笨拙的陌生人。“东西都带齐了吧?”送行的人中有一个打破了沉默。“对,都带齐了。”我们的朋友愉快地点了点头,答道“都齐了。”紧接着的这再次重复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此刻他头脑的空空如也。“那你得在火车上吃午饭了,”我说道,尽管这个预言远非第一次被提出。“啊,是的。”他用确定的语气回答,然后又告诉大家,列车将中途不停直达利物浦。这句新加上的话可似乎就带来了惊讶。我们彼此对视。“在克鲁也不停吗?”一个人问道。“不停。”朋友回答得简短,甚至都有些不悦了。较长一阵时间的停顿过后,有个人对我们的朋友回了句“行!”,与此同时还点着头,作强颜欢笑状。车内的朋友无意识地重复着点头,微笑和“行”这个单音节词。沉默再次接踵而至,多亏我们中的一位干咳了几声打破这沉闷的寂静——那咳嗽当然是假装出来的,但它们却恰到好处地拖延了时间。列车似乎没有立即出发的迹象,站台上还是乱哄哄的。关于解除送别紧张的气氛——无论于送客的,还是于被送的——这个时刻还没有到来。
我的目光四处游弋,移到一个中年人身上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他体格颇为健壮,站在站台上,正同我们旁边第三个窗口里的一名年轻女郎亲切话别。他良好的体型于我似乎并不陌生。那女郎显然是个美国人,而他作为英国人的特征也十分明显。如果不注意这点,单从他娓娓而谈的神态判断,我定会把他们当成一对父女。我热切地想听到他说话的内容,十分确定他此时正提供着最宝贵的建议;而他又是那般温柔地凝视着他的倾听者,真是活脱脱的一个美男子。末了,他又叮咛几句,更是魅力慑人了,连站在那么远之外的我都能感受到。而这魅力,就好比他的身材,隐隐约约为我所熟悉。但我在哪见到过呢?
我猛地想起来了。他是休伯特·勒·罗斯。可是,比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呀!那都是七八年前在滨河路的事了。当时他正失业(失业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了),来找我借半克朗。他是如此魅力非凡,借他点东西都能让人受宠若惊。但凭着那样的魅力,他竟也一直没在伦敦舞台红起来,其中道理我是猜不透的。他滴酒不沾,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可他也游走到外地了,像其他许许多多休伯特·勒·罗斯一样(当然,我在这所写下的并非他的真名)。于是我也就像别人一样,没过多少时日就把他遗忘了。
时光流逝,在奥斯顿的站台上再度见到他,真有些陌生感,尤其是他现在如此地阔气殷实。把他给认出来可真不容易,其一是几乎令他面目全非发福了的身材,其二更是他今非昔比的衣着。多年前,他两颊清瘦,胡子à碴,一件人造毛皮大衣是唯一能让他抛头露面的皮囊。但如今,他的穿戴典型地透出富贵而内敛的风格。他无须去引人注目,人们自然而然就会被他所吸引。有他这样一位具备银行家气质的人前来送行,被送的人都会甚感荣幸。
“请后退,请后退!”列车就要开了,我也挥手向朋友告别。可勒·罗斯并没有动,依旧站在那儿握着那美国女郎的双手。“请后退,先生!”他照做了一下,但立即又冲了回去,上前耳语了最后一句珍重之辞。我猜,当时女郎一定泪眼汪汪了吧。而最终当他目送列车驶出视线,转过身时,他眼里也噙满了泪。不过,见到我时他还是表现得很高兴。他一边询问这些年来我都隐匿在什么地方,一边还给我那半克朗,仿佛这钱他昨天才刚刚借去。他说每星期六我发表的那些剧评是如何赏心悦目,同时还把我的手挽起,沿着站台一路缓缓地走。
作为回敬,我告诉他由于他的离去令伦敦舞台失色不少。“啊,的确,”他答道,“我如今不再在舞台上演戏了。”他说这话时对“舞台”这个词特别强调,我便问,那现在他又在何处演戏。“站台上。”他回答道。“你的意思是,”我又问,“你在音乐会上作朗诵?”他笑笑,说:“就这儿,”还用手杖敲着地面,“我说的站台就是这儿。”他神奇的发迹是不是搅乱了他的神经?可他看上去十分理智啊!我于是请他把话讲明白。
“我想,”他一边向我递过一支雪茄并点上,一边说道,“你刚才在给一位朋友送行吧?”我表示同意。接着他又问那我认为他刚才在做什么。我回答说我看见他也在送朋友。 “不,”他严肃地说,“那位女士并不是我的朋友。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她,不到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儿。”说着他又用手杖敲了敲站台。
我承认自己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了。他笑笑:“你大概听说过英美社会局吧?”我说没有。他便解释道,每年前来英国旅行的美国人成千上万,可其中不少人没有英国朋友。以前他们往往携带介绍信来这里。但英国人素来就太淡漠了,这些信写是写了,可连张废纸都不如。“所以,”勒·罗斯说,“英美社会局便应运而生,以满足这项长期而迫切的需要。美国人喜好社交,多数人又囊中殷实。社会局便向他们提供英国朋友。所得费用,做朋友的和社会局五五分成。唉,我混不上个局长,没福发大财。我就是一个雇员罢了。不过也还算凑合,现在算是个送行人员吧。”
我要求他做进一步说明。“不少美国人,”他接着道,“负担不起在英国交朋结友,但花钱请人为他们送送行还是没问题的。单送一个人收款五镑(相当二十五美元),两位或两位以上的团体费也不过是八镑(相当四十美元)。他们到局里提前付好钱,留下出发日期以及相貌特征,以便送行人员辨认他们。然后——到时候就有人为他们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