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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雨夜寻踪(2)

“没事。抽根烟。”

陆海燕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进一口潮湿清新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去。

“多好。”

她转过头:“去吃饭吧。”

晚饭是米粥和白菜肉馅包子,还有一些凉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们早就围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赵大姐的兴致很高,悄悄地问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长的酒偷出来。

方木赶紧摆手说不要。赵大姐说可惜了,中午杨敏和邢璐刚来过,听说方木要来,邢璐非要留下来等他,后来因为要上晚自习,才不得不回去。

廖亚凡一直在安静地吃包子,听到赵大姐的话,突然问道:“邢璐是谁?”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大姐倒是快言快语:“你方叔叔救过的一个女孩子。”

廖亚凡来了兴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赵大姐却不接茬,又给她夹了两个包子,点点她的头说:“快吃,你抢不过那帮小家伙——咱娘俩晚上再细唠。”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头吃饭。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几个包子,忽然发现陆海燕只喝粥吃凉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盘推过去,示意陆海燕拿几个。陆海燕看看托盘,忽然做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冲方木微微颔首。

方木正在诧异,一旁的崔寡妇把盘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惊讶了,转头看看陆海燕,后者冲他笑笑,继续低头喝粥。

坐在对面的廖亚凡却忽然殷勤起来,把盛着凉拌菜的钢盆推到陆海燕面前。

吃过晚饭,孩子们陆续回到房间里休息或者写作业,赵大姐和崔寡妇带着大人们收拾厨房。很快,小小的饭堂又恢复了整洁。赵大姐拿出一筐青菜,边择菜边和廖亚凡聊天。时针很快指向九点,赵大姐提出要让廖亚凡在这里留宿一夜,廖亚凡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点点头。

“要不,你也在这里凑合一宿得了。”赵大姐很热情,“院长不在,你可以睡他那个房间。”

“算了吧。”方木站起来摆摆手,“明天还得上班呢。”

赵大姐也不勉强,和廖亚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旧很大,方木钻进吉普车,和赵大姐简单说了几句,又转头问廖亚凡:“明天我来接你?”

廖亚凡正在看墙上的门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几个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已经透出斑斑锈迹。她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几个字,表情如梦似幻。

方木的心一软,轻声说道:“亚凡?”

“哦?”廖亚凡回过神来,“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

方木点点头,和赵大姐告别后,发动了吉普车。

开出去好远,方木看看倒车镜,廖亚凡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块门牌下,一如几年前的那个秋夜。

吉普车很快就驶离城郊,穿过环路后,进入了市区。因为大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公路上只有车辆在来回穿梭。在路灯的照映下,潮湿的路面绽开一朵朵斑驳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种懒散的感觉。的确,大雨似乎是阻断人类室外活动的主要方式。在这种天气里,最惬意地莫过于躲在温暖的室内,来一杯热茶,或者看一场精彩的球赛。

喜欢在大雨中出没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家伙。

正在胡思乱想,道路左侧的高楼大厦之间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战后的废墟,在周围的繁华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方木扫了一眼,立刻意识到那里正是富民小区。一瞥之间,吉普车已经飞驰而过。前方是一排红灯,方木逐渐减速,忽然心念一动,转过方向盘,停在了掉头车道上。

富民小区在临街的一排楼房后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胡同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拿起雨伞,向富民小区走去。

小区里空无一人,加之断水断电,大多数住户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里还透出微弱的烛火,想必是那些所谓的“钉子户”。不知道这个该死的词是谁发明的,让保护私人财产的人被冠以这样一个屈辱的称呼。

和身后灯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富民小区里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胡同不过走了区区十几米,方木就彻底陷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踢到碎砖或者钢筋。

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响似乎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顺着伞沿流淌下来,方木的裤脚和鞋子转眼就湿透了,一股凉气从脚下传上来,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在这种天气中出没的,都是不正常的家伙。

方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否则也不会对犯罪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尽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会上,自己的推断没有被采纳,方木还是想来富民小区再看一看。当主观推测统统行不通的时候,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站在凶手的立场去思考。

进入富民小区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已经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楼,想必这里的原住民都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拿到了补偿款,先行离开了。脚下的碎砖瓦砾更多,块头也更大,方木崴了两次脚之后,不得不再次慢下脚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挡了眼前的视线,雨水却在远处的事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块,看上去影影绰绰。

那天晚上,凶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绳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轻松。虽然没有雨,但脚下的碎砖瓦砾就够他受的了。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大的动力,一定要用那么费力的方式去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这里,方木远远地向七号楼望去,试图体味一下凶手当时的心态。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忘掉了。

七号楼里居然有隐约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之前的数据显示,七号楼里尚在坚守的“钉子户”只有姜维利一家。郭桂兰已经被民政部门安排进一家养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为案发现场,警方也不会这么快就解除封锁。

方木打起精神,拔脚向七号楼的方向走去,虽然脚下跌跌撞撞,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那点亮光。随着距离的缩短,七号楼的轮廓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来。

没错,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楼。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方木立刻收起雨伞,光滑的伞面一定会引起轻微亮度的反光,也许会被对方发现。他冒着大雨,尽量轻手轻脚地跑到园区的围墙边,小心翼翼地向七号楼摸去。

刚走到楼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经湿透了。他稍稍平复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头发,又把眼镜在衣襟上擦干,确保自己的视线不会受到影响之后,他调转雨伞,把伞把朝前,小幅度地挥舞了几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玩意实在不适合做武器,还不如刚才在园区里拣块砖头。不过聊胜于无,总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里重返犯罪现场,不管他是谁,肯定与本案有关。

略略定神,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爬上楼去。

湿透的鞋子踩在脚下,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好在声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方木丝毫也不敢分神,一边留意楼上的动静,一边小心地向上移动。

来到四楼走廊的转角,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平复一下呼吸之后,他微微探出头去。

的确,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蹲在405室门前,不知在干些什么。一只手电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区域。刚才在楼下看到的亮光,应该就来自那支手电筒。

方木轻轻地站直身体,捏了捏手里的雨伞,小心翼翼地踏进走廊。

对方似乎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蹭到距离对方五米左右的地方。这个长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对方突然发动攻击,如果他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落下太远。

手电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对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宝石蓝色的防风外衣,由于带着兜帽,看不清头部的特征,只是感觉对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对方被吓了一跳,一声短促的尖叫后,手电筒光迅速扫射过来。

方木抬手遮住额头,正在提防对方发动攻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随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光圈从方木的脸上移开,对方掀开兜帽,米楠那张略显憔悴的脸露了出来。

“我还想问你呢——吓了我一大跳。”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气喘,看来仍是惊魂未定,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木急忙过去,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问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出来干吗?”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现场有个地方,我还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周围已经显现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渍恰好处在当时悬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只检查了干燥的地面,没考虑这片区域。”米楠重新蹲下来,指着那片水渍,“我想,这里是中心现场,尸体附近应该会留下凶手的足迹,也许有当时我们忽略的。”

“哦?”方木顿时兴奋起来,“有发现么?”

米楠点点头:“你瞧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她接连指示了几个地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渍边缘和那层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几枚浅浅的足迹。只不过多数为残缺不全,且相互覆盖的,十分模糊。

“而且,”米楠又指指楼梯方向,“我在那边又发现了几枚足迹,其中还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种足迹,想必是有人意识到脚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发后,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里渗出的液体的,只有三类人。第一类,就是报案人,不过从他的讲述来看,当时他逃还来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干鞋底。即使有,也应该是蹬踏型的。第二类,就是进入现场的警察。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诡异的水囊上,应该不会想到鞋底的干净问题。再说,警察们出惯了大大小小的现场,对各种恶劣环境早就见怪不怪,别说是鞋底那区区一点水,就算是尸液也懒得去擦。第三类,就是凶手本人。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如果意识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会想办法清除干净,避免留下足迹。

也就是说,水渍边缘和水下的足迹,很可能是由凶手留下的。

想到这里,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细地查看那些足迹。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个所以然。

“有那种胶底鞋印么?”

“还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细看……”话没说完,米楠又咳起来。

方木赶紧给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感冒加重就麻烦了。”

“就是因为下雨我才来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织的雨帘,“我怕雨水浇进来,破坏足迹。”

方木的心一热。还在生病的米楠冒着大雨来到现场,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

他想不出别的话,只能讷讷地说道:“那……谢谢你了。”

米楠的脸有些微红,小声说:“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把足迹提取下来?”

“嗯。”米楠从墙边拎过一个箱子,“你来给我打下手。”

箱子里摆满了工具。米楠拿出几个套在一起的空心圆筒,在那摊水渍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个圆筒罩在水渍上,然后递给方木一个滴管,吩咐他把圆筒中剩余的液体慢慢抽出来。随后,米楠又拿出一个广口烧杯,注入一些清水后,撕开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边等方木。

水渍中的液体很快就被抽干。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匀地撒在广口烧杯内,大概达到3∶5左右的比例后,米楠伸手进去,顺着烧杯底部开始匀速搅拌。搅拌了大约半分钟,烧杯内已是半凝固状态的膏状液体。她举起烧杯看了看,确认没有气泡后,把膏状液体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圆筒,让液体沿着指缝慢慢地流入足迹形成的凹陷内。

做完这一切,米楠站直身体,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内的膏状液体冲刷干净。方木问道:“还需要做什么?”

米楠的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而是变得放松多了。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

“需要等多久?”

“四十分钟吧。”米楠看看手表,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气潮湿,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点时间。”

“那些足迹……”方木指指楼梯那一侧,“也需要提取么?”

“嗯。不过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摆在箱子里的相机,“已经提取完了。”

两个人无事可做。方木把箱子盖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后又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让了几下,挨不住方木的坚持,也只能答应。

走廊里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加嘈杂。两个人都不说话,目光齐齐地聚集在那个圆筒上。米楠面色平静,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衣服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方木却没那么安静,隔几分钟就去看看圆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腾到第四次的时候,米楠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方木手中的电筒关掉。

“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走廊里重归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墙上不动了。想了想,他一边告诫自己要耐心,一边拿出烟,默不作声地吸起来。

良久,听到米楠那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别着急,发现那个胶底鞋足迹,我会马上告诉你的。”

方木嗯了一声,转头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闪闪发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对亮光也随之消失——她又把头转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静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爱情电影里,都是注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场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现场。没有鲜花和晚餐,两个人共同关注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足迹——想想就好笑。

无言以对,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方木和米楠之间的唯一状态。想想看,似乎没有必要,可是,却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还好么?”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还不错。”

又是长久的沉默。

“打算什么时候……”米楠的声音低下去,“结婚?”

“这个,还没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说吧。”

米楠不说话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她站起来,声音却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去看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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