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大。树木的枝条在风中舞蹈,是放荡的春天的样子。阳光软软地泼下来,到处都很明亮,叫人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隔着小河,对面的马路上,一辆辆汽车一掠而过,反射着太阳光,只看见无数个光斑,流星一般闪过。乔素素在前面走,手里拿着购物袋。海先生在后面跟着,有一点亦步亦趋的意思。这两年,海先生是更胖了一些。肚子高高地挺着,把风衣支出去老远。因为个子高,看上去,倒还不算十分臃肿。乔素素听得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渐渐有些紧了,心里有些不忍。还有,倘若让熟人看见了,说不定会以为他们在怄气。这些年来,在人前,他们可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便故意把脚步慢下来等他。
去菜场要穿过一个小的街心公园。远远望去,那一行柳树,竟也绿蒙蒙的,是烟柳的意思了。几个老人立在树下说闲话,一面伸胳膊伸腿。乔素素从包里掏出面巾纸,小心地把嘴唇按一按 ,立刻便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子。海先生说过,她的唇色好,根本不需要涂口红。
当初认识海先生的时候,乔素素已经三十三了。这个年纪的女人,经历了一次婚姻,对生活仍是似懂非懂。有一点世故,有一点天真,有一点沧桑,还有一点幻想。一切都是刚刚好。公正地讲,乔素素是一个耐人琢磨的女人。眉目如画,尖尖的下巴颏,秀巧得让人心疼。如今,虽说依旧是不胖,但无论如何,是不一样了。怎么说,有了一些珠圆玉润的意思。那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风,一个低眉,都似乎有无限的意味在里面。当年,乔素素也是很多男人的梦中人。求之不得,便有人赌咒发誓,非她不娶。为了表忠心,也有人为了她,决意要打破自己婚姻的牢笼。都被乔素素劝阻了。经历过一次失败,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一直以来,乔素素宁愿一个人孤单单地熬日月,正是因为她深知这一点。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她决不肯令自己委屈半分。直到遇上海先生,距离她跟原先的那一个离婚,已经是四年多了。那四年间,她什么没有遇见过?
阳光照下来,街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烟霭,淡蓝色的,有一点透明。墙上是现代派的壁画,配着洒脱的英文。黑色的雕塑静静地站着,仔细一看,却是果皮箱。在北京,这一片住宅区,被称作高尚社区。真是有意思得很。高尚社区!难不成还有卑下社区?乔素素这样嘲讽着,心里还是不免有一些得意。如今这个时代,可怎么得了!什么都离不开物质两个字。物价,房价,什么都涨——除了薪水。小民百姓,竟然都住不上自己的房子!就像她从前。吃够了苦头,只是为了争着做上房奴。仔细想来,如果不是因为海先生,这一生,她怎么会住进这样的社区?修剪整齐的草坪,幽雅迷人的小花园,高档休闲会所,就连穿漂亮制服的年轻门卫,脸上的微笑都是高贵而矜持的,彬彬有礼,热情而节制。虽然,乔素素总不肯承认,这一切,都是海先生带给她的。私心里,她怎么不知道呢?按照旁人的说法,她算是嫁对了。亲戚朋友中间,她竟然成了女人们口中的例证,在夫妻吵架的对白中,乔素素梅开二度的好姻缘,不免成了女人们有力的依据,成了一种梦想的激励,或者怂恿。
先前的那一个,自不必说了。年少夫妻,一路牵扯着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年貌相当。甜蜜也是甜蜜过的。可越是这样,越容易针尖碰上麦芒。指着鼻子对着脸,吵起架来,像两只好斗的蛐蛐,是谁都不肯容让半分的。她和他统共过了四年。四年里,她只记得,他们一趟一趟地吵架。枕头在空中飞来飞去。茶杯的破碎声像花一样,猝然绽放。米饭不是夹生,就是烧焦了,永远没有合适的时候。卫生间洗手盆里碎的黑胡碴。茶几上烟蒂不小心烧出的伤疤。仔细想来,都是含混的糊涂的岁月,年轻,仓皇,手足无措,却真切地感到那种气恼,还有绝望。痛不欲生。这是真的。当时,两个人分手的时候,都是赌了咒发了誓的,就像他们当初好的时候那样。恶毒的词语,绝情的话,也都是尽着说完了的。咬牙切齿,生怕让对方看出自己半分的犹豫和不舍。那一种孩子气的决然,如今想来,倒忍不住有些好笑。何至于此?再怎么,也曾是彼此真心喜欢过的,一千多个日夜的枕边人。何至于此?
同海先生呢,就不一样了。赌气,吵嘴,甚至,一连几天不给他好脸子,种种情形,也是有的。可是,到底是不一样了。比方说,今天。今天这件事,其实,乔素素早就料到的。她只是不说罢了。这几天,海先生有点心神不宁。这些年,每逢这几天,哪一年不是如此呢。自然是由原故的。海先生原先的那一位,据说是病逝的,就在清明前后。到底是什么病,问了两回,也没有问出所以然来。只说是急症。也便不好再问了。看海先生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乔素素心里有些不痛快。倒仿佛是,就连那一点病症,也是他和她之间共同的秘密,不便与不相干的人分享。也为了这一点,每年的清明,海先生总要费一番踌躇。犹豫着要不要回去,要不要开口,如何开口——海先生跟原先的那一位是同乡,祖坟自然也在苏州。回乡祭祖,说到哪里,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乔素素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可是,乔素素总觉得,海先生回苏州,有那么一点假公济私的意思。论理,即便果真借机去缅怀凭吊一番,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还有小鸢,他们的女儿在侧。可乔素素顶恨的,是海先生那副冠冕堂皇的样子。比方说刚才,还把女儿搬新居的事情拿出来。亏他想得出!有时候,乔素素就是要故意为难他一下,让他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傻瓜,任他哄骗。然后呢,还要放他走。也是让他明白,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太太。她懂他。这世界上除了她,谁还能够懂得他?
当然了,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说去年,海先生就没有能够如愿。去年,想来也是赶巧了。学术界有一个重要会议,作为B大的重量级人物,海先生理当出席。偏偏是,乔素素又病了。这病呢,又有一点说不出口,是女人家的私疾。虽则是病在乔素素身上,然而海先生怎么能够脱得了干系?看着乔素素娇滴滴病怏怏的样子,海先生几度欲开口辞行,都被乔素素的眼神堵回去了。海先生情知势不能回了,只有背地里跟女儿通电话,百般譬解,许诺,方才把那一方渐渐安抚下去。这一边呢,也索性不去管什么会议的事了,安心待在家里,端汤递水,细心服侍,把乔素素敷衍得风雨不透。如今想来,这么多年了,去年的清明,算是乔素素最痛快的一回。那一阵子,乔素素倒宁愿把那一点小恙抱着,越性做了一回病西施,看海先生如何放下一切,对她极尽温存体贴,殷勤周到。当然了,乔素素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投桃报李,这一点情理,她是知道的。因此上,那一个微雨的清明,两个人倒真的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甜蜜的,湿润的,微醺的,动荡的,凉的凉,热的热。有一些放纵和疯狂,但并不过分。
阳光寂寂的,同周围的人声隔绝开来。远远地,竟有一两声鸡啼——该是菜场那边的鸡。熙熙攘攘的城市,有一种千里荒烟的错觉。乔素素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总觉得不过是昨天的纠结,缠缠绕绕横竖理不清,岂料偶一回首,竟然都是前尘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