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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娇客

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

我舅其实不是我舅。按理,我应该称他姨父。我的五姨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五姨父。然而,从一开始,我姥姥就告诉我,他是我舅。因为,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弄不大懂。为什么上门女婿就要改口叫舅呢?我忘了我是不是问过姥姥。也许是问了,我姥姥没有说。总之,这个人,这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在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便是我舅了。

我舅和五姨的婚礼,是在一个秋天。这令我记忆深刻。我们芳村这地方,凡有婚嫁,多在冬日。腊月里,正是农闲,年关也近了,迎新和娶新,在乡下,都是隆重而喜庆的大事。可是,我舅和五姨,却有些不同。我很记得,有一天,正在街上疯玩,被我母亲叫住,她拉着我的手,到旧院去。一面走,一面帮我把额头上的汗擦一擦,轻声呵斥着,也不怎么认真。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我看出来了。母亲的脸上荡漾着喜色。我高兴起来。旧院的门前,挤满了人。我母亲拉着我,一路同人招呼着,步履轻盈。院子里,屋门前,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向人们散烟。看到我们,就走过来,俯下身,问,二姐,这就是小春子?仿佛是在问母亲,却又分明是在问我。我惊讶极了。这个陌生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仰头看着他,忽然从心底对他生出莫名的好感。我姥姥从旁笑着催促,还不叫舅。我犹豫了一下,就叫了。大家都笑起来。我舅摸了摸我的小辫子,也笑了。我注意到,我的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里系了一条粉地金点的纱巾。她站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我忽然灵机一动,恍然道,五姨,你是新媳妇——众人都笑起来了。

在我舅新婚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到旧院去。他们是旅行结婚。为此省去了很多繁文缛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旅行结婚,还是一个极新鲜的事物。一对新人出去玩一趟,回来,就算成了大礼?这未免有点太简单了。尤其是老派的人,就有些看不惯。怎么也是三媒六证的姻缘,总得要在亲友面前,拜了祖宗天地,拜了高堂双亲,才能入洞房点花烛的吧。更不要提那些自古传留下来的老风俗了。比方说,照妖镜,迈马鞍,翻年糕,这些新媳妇进门的种种规矩,而今,倒都省了。后来,我常常想,旅行结婚,一定是我舅的主意。在这场婚姻中,每个人的角色都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因为微妙,更不容易应对。在旧院,五姨是女儿,也是媳妇。我舅呢,是女婿,也是儿子。至于我姥姥和姥爷,角色当然也是多重的了。亲戚本家,族人乡邻,此间种种复杂关系,就更深究不得了。索性就来一个旅行结婚。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说过,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精明,敏锐,对人情世故的体会和谙熟,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旧院,我舅很快地就自如起来。在姥姥姥爷面前,他是儿子的角色,亲厚倒是亲厚的,然而也家常,也随意。有时候,在话头上,也顶撞上那么一两句,不轻不重地,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们那样。对我的姨们,一口一个姐姐,很亲昵了。姐夫们来了,则完全是小舅子的做派,殷勤有礼,也有那么一点骄傲和任性的意思在里面。当然,我小姨除外。在旧院,我小姨最小。我舅跟着大家,叫她少。少是我小姨的小名。对我小姨,我舅是把她当成了妹妹。甥男弟女的来了,也都是一把揽过来,把他们扛在肩上,或者举上头顶,让叫舅。小家伙们格格笑着,一迭声地叫着舅,大人们都笑起来。

在芳村,翟家是个大姓。旧院里,因为少男丁,显得格外萧条冷清。我姥爷呢,又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凡事都必得我姥姥从旁督着,点拨着,提醒着,时时处处,稍不留意,就不免短了礼数。我姥姥简直为此操碎了心。然而,我舅来了就不一样了。你相信吗,在乡村,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似乎生来就是属于乡村的,他们聪敏,能干,在乡风民俗的拐弯抹角处,栩栩游动,他们如鱼得水。他们是乡间的能人。我说过,我舅厨艺好,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乡村酒宴上的种种规矩,礼数,繁文缛节,他全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手艺人颇受尊重。更重要的是,我舅人随和,又热心,最得人缘。红白喜事,满月酒,认干亲,下定,人们都喜欢请我舅。我舅戴着高高的白帽子,穿着连腰的白围裙,坐在那里,说不出的干净漂亮,他接过主家递过来的烟卷,悠闲地叼在嘴上,完全是胸藏百万雄兵的神气。乡下人,虽然日子艰难,却极要脸面。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是脸面。因此,凡有大事,人们对我舅便格外地倚重。我舅呢,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慌不忙的神态,吸着烟,心里却早已经盘算好了。他总是有本领让宾主尽欢。翟家本院的事呢,就更不用说了。用我舅的话说,都是自家的事——放心好了。主家就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怎么会不放心呢,凡事,有我舅斟酌呢。

现在想来,那些年,是我舅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他年轻,有手艺,有才干,人家都求着他,敬着他,在村子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整日里,穿得干净,体面,泥点不沾,草籽不挂,从东家的宴席,到西家的宴席,好酒,好烟,奉承,尊敬,满满的心意,厚厚的人情,什么都有了。在翟家院房,人们更是对他亲厚,称兄道弟,那情形,倒不像是外来的上门女婿,竟真是嫡亲的兄弟手足了。我姥姥从旁看着这一切,心里又悲又喜。欢喜自然是欢喜,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怎么就莫名地涌起一股辛酸,还有悲凉。真是没有道理。在旧院,我舅是东床,是娇客,是我姥姥的接任者,是旧院的脊梁骨和顶天柱。我舅是旧院的门面。

尤其是,我舅的大儿子降生之后,旧院里一片欢腾。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旧院迎来的第一个男婴。一时间,旧院简直是乱了阵脚。我舅立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吸着烟,看着我姥姥她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微笑了。这一回,他总算是放了心。他有儿子了。其实,私心里,如果是个女孩,他或许倒更喜欢些。他喜欢女孩子。然而,怎么说呢,生了儿子,毕竟是好事。尤其是,尤其是在旧院。我舅吸一口烟,看着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弥散,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旧院早就盼着抱孙子了。关于我父亲的故事,他也是听说了一些的。他一直不肯相信,那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他想起了他小时候,随母亲嫁到芳村,在那一个大家庭里,他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他吃过很多的苦。也曾经暗地里咬牙,发誓,他要出人头地。他常常想起他母亲的泪水。当年,他就是受不了母亲的泪水,还有她眼睛深处的哀求,才默默点了头,来到旧院。直到现在,他才肯承认,这两年多,他的一颗心,其实是一直悬着的,悬着,颤抖着,时时挣出一身的细汗。老天有眼。他终是没有蹈了我父亲的旧辙。

东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很柔弱,也很嘹亮。我舅侧耳听了一时,又慢慢吸了一口烟。我母亲端着一只大海碗走进来,颤巍巍的,热腾腾的蒸汽从碗里浮起,把她的一张笑脸遮得模模糊糊。我舅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声。这几天,恐怕是把我母亲忙坏了。只是,不见我的父亲。当然,这种事情,男人们多有不便。然而——我舅又慢慢吸了一口烟,半晌,才让烟雾从鼻孔里徐徐飘出来。

我说过,在同我父亲的关系上,我舅一向是通达的。在我父亲面前,他是显见的胜利者。他不能够太在乎我父亲的偏执,狭隘,愤恨,种种不恭处,他都付之一笑,一一海涵了。村西的刘家,他是势不能回去了。而今,旧院就是他的家。而父亲,素受自家兄弟们排挤,他们连襟两个,怎么能够再反目呢?还有一点,我父亲虽然性子暴烈,爽直,但心地纯良,人也仗义,耳根子又软,脸皮又薄,一旦好起来,是可以割脑袋换肝胆的。那几年,正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候。我父亲在生产队任会计,掌握着一个队的财务大权,我母亲呢,还没有生病,健康,活泼。三个孩子,都还小,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后来,我常常想,在我舅和我父亲的关系上,似乎从一开始,我舅就占据了主动的位置,他时时观察着,揣摩着,斟酌着,在种种细微处,进退,迎据,远近,亲疏,其中的分寸与火候,怕是我父亲一辈子都琢磨不透的。当然了,我舅心热。在旧院的诸姊妹中,同我母亲,尤其亲厚。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如果遇上吃饭,也不用人让,坐下就吃。那份自然与随意,完全是亲弟弟的做派了。逢我父母吵嘴,他也总是弹压我的母亲,言辞里,话锋却是向着父亲的。连我都听出里面袒护的意思了。对我舅,我母亲也是格外的疼爱。同我父亲吵架的时候,她的一句口头禅是,你呀,让我怎么说,连她舅一个小手指头都赶不上。我不知道,这个口头禅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我常常猜想,在我舅同父亲的关系中,我母亲的这句口头禅,恐怕也暗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多年以后,我母亲病重,在医院里,我舅一趟一趟,跑前跑后,跟医生沟通,求人家用好药,但最好不是太贵;去找我表哥,央他托关系,找主治医生探探底。到附近的饭馆里,买了手包的韭菜馅饺子,端进病房来——他知道,我母亲爱这个。而我的父亲,那时候,早已经愁苦得近于麻木了。他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母亲。这么多年了,母亲的病,把他的暴烈脾性都生生揉捏得温软下来了。他顺着她,处处加着小心,生怕哪里忤逆了她的意思,让她不痛快,让她犯病。然而,怎么最终还是落到了今天?他真是不懂。

夕阳从窗子里照过来,落在我母亲的枕边,我父亲看着我舅进进出出的身影,心里计算着这几天的药费。这城里的医院,怎么说,简直是拿小刀子割人。太快了。简直是太快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中学了。暑假里,我舅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坐长途车,到省医院看母亲。正是玉米吐缨子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洒下来,微风拂过,空气中流荡着植物和泥土的腥气。我舅一面蹬着车,一面同我说话。说了一些别的,就说起了父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同我舅单独在一起,话题总是转向父亲。自然是围绕母亲的病。这一向,我舅因为日夜不离左右,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一路上,我舅说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病的事,现在,我都记忆模糊了。后来,我常想,在我母亲病重的日子里,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作为她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我为此感到羞耻。我在忙什么呢?所谓的学业,前程,在那时候,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头顶。我的目光,短浅,自私,冷酷。那时候,我还看不到别的。仅仅为此,对我舅,我充满了感激。这是真的。那一天,我舅说了很多话,当然,后来,他说起了父亲。在他的描述里,对母亲的病,父亲难辞其咎。而如今,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我的父亲,仿佛一直是袖手旁观的。尽管我舅的话说得尽可委婉,我还是听出来了,我的父亲,甚至,希望病人早走。这怎么可能!我的心怦怦跳着,两只手紧紧攥着车后梁,由于用力,都酸麻了。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怎么不知道!我舅照例慢慢踩着脚蹬子,他看不见我的脸。他叹一口气,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我感觉身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却又分明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静静地打了个寒噤。太阳越来越高了,明晃晃的,灼人的眼。我把眼睛眯起来。那条青草蔓延的小路,霎时模糊了。

后来,我常常想,我的父亲,在愁苦煎熬中,或许难免说过一些气话。这么多年,他是看够了母亲在病榻上备受折磨的样子。他不忍看她遭罪。他恨命运不公。这么多年,为了母亲的病,他咬紧了牙,把方圆几十里的药铺都踏破了门槛。可是,到头来,终是一场空。面对着强大的命运,他是气馁了,还有绝望。然而,我舅,他为什么要断章取义,把我父亲的气话讲给我听?直到后来,我才不得不承认,我舅对我父亲的芥蒂,是根深蒂固的。他怎么能够忘记,当年,父亲给他的难堪。那时候,在旧院,他初来乍到,我父亲年长于他,竟然在人前,让他这个新人没脸,让他下不来台。幸好,他心眼灵活,凡事,他都劝自己看得开些。在人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他就低了这个头,在众人面前,只能落个大度,宽宏,顾大局,识大体。然而,这么多年了,他们处得那么好,简直就是亲兄弟了。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竟然还是忘不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过,我舅喜欢女孩。在旧院,众多的孩子当中,我舅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据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很会疼人。有一回,我舅病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病,或许是感冒,或者发烧。我在旧院里玩,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就跑到东屋里去。我舅躺在炕上,虚弱,无力,半空中悬着一个瓶子,装满了水。我看到一条细管弯弯曲曲地绕过来,通向我舅的一只手。那只手背上,粘了胶布,鼓起一个包。我不知道,那是在输液。我走过去,摸了摸我舅的手,我的眼泪就淌下来了。我哭了。我舅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小春子——后来,这个情节,常常被我舅重提。小春子看我生病,心疼我呢。这孩子——如果我父亲在,就会微微笑一下。我猜想,他心里一定在说,我的闺女,我怎么不知道。我母亲则轻轻叱一句,小春子这丫头,小嘴像抹了蜜——语气模糊,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责备。

在旧院,我舅喜欢逗我。比起姥爷的孩子气,我舅更多了一种长辈的疼爱。见到我,常常就抱起来,举一举,就放下来,微笑着看着我跑开。也有时候,走过来,拉一拉我的手,摸一摸我的小辫子,说,小春子,别走了——跟着舅。这话听得多了。可我还是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回,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着跑走了。我知道,这种话,我舅也跟我父母提起过。当时,他们第二个儿子还没有出世。而我呢,又是家里的多多。我母亲听了这话,只是笑。我父亲呢,先是笑着,后来听多了,就不怎么笑了。我父亲是一个认真的人。最开不得这样的玩笑。背地里,我母亲就笑他,还当真怕人家把你闺女要了去啊——真是榆木疙瘩。后来,我忘了是哪一回了,在旧院,我舅见了我,照例要抱起来,我却把身子一扭,挣开了。我不知道,我是害羞了。我舅立在原地,两只手张着,有点尴尬,他把手放在另一只肩上,慢慢地捏了捏,自嘲地笑了。从那以后,我舅便很少抱我了。见了我,顶多过来,摸一摸我的小辫子,说一句,小春子,又长高了。

那一年,我到县城里上中学。因为住宿,行李之外,带了很多东西。我记得,其中,有一只搪瓷碗,是我舅送我的。那时候,在乡村,这种搪瓷碗,也是稀罕物。我至今记得它的样子。白地,勾着浅蓝色的边,碗身上,是豆绿色的图案,水纹的形状,一波一波,仿佛在微风中荡漾起来了。我很喜欢这只碗。它一直陪伴着我,走过三载少年读书的懵懂时光。后来,这只搪瓷碗,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然而,我还是常常想起它,想起我当时捧着它,排队打饭的情形。想起我舅,想起旧院,还有旧院里的那些人和事。

那些年,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公正地讲,我舅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眼睛不大,却很明亮。头发又黑又密,梳着分头——只这一点,就跟芳村的其他男人区分开来。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有那么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这是真的。我忘了我是否说过,我舅当过老师,那时候,叫做民办教师。当然,这都是来旧院之前的事情了。我至今记得,我舅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假军装,说起话来,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思考,有些口若悬河的意思。我的五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偶尔看一眼自己的男人,心里骂一句,也就笑了。我猜想,对我舅,五姨是有那么一些崇拜的。她总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来旧院倒插门,是有一些委屈他了。然而——自己也是一个——好女人,并且,家里人对他也这样亲厚,他自己呢,在旧院,也算是如鱼得水,比她这个做女儿的,倒更自在了。在翟家,在芳村,他说话做事,处处得体,处处有分寸。凡事都不用她操心。只这一条,同姥姥比起来,她就该知足,就该念佛。然而——我五姨看一眼我舅的背影,心里忽然竟烦乱起来。

我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我舅的那一桩风流韵事。怎么说呢,芳村这地方,在这种事上,态度暧昧。乡下人,朴直,却也多情。常常有这样那样的艳情段子流传开来,让人们津津乐道。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病,家里常有女人们来串门。她们挤在一处,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来,很神秘了。我躺在炕上,紧紧闭着眼,装睡。忽然,母亲就轻轻咳一声,嘀嘀咕咕的声音就停止下来。我猜想,母亲一定是朝越来越忘形的女人们使了个眼色,指一指炕上的我。她是在警告了。我闭着眼,心里像有一支羽毛在轻轻拂动,痒梭梭的,很难受。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我记得,有一回,她们说起了我舅。说着说着,就住了口。一定是我母亲打酱油回来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总有卖酱油醋的独轮车在村子里走过,敲着梆子,空空空,空空空,也不用吆喝,人们听到了,自然会跑出去。我母亲重新坐定的时候,女人的话题早已经变了,却还是离不开我舅。她们的语气里,有一种明显的赞美和钦慕。后来,我常常想,我舅这样一个人,这一生,倘若没有一两桩风流事,怕是老天都觉得委屈了他吧。这么些年,在旧院,在东屋,在姥姥的眼皮底下,在这个大家族里,他是越发自如了。然而,再怎么,也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这其中的滋味,他怎么不知道?至于五姨,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可是,终归是——怎么说呢,在自家做媳妇的种种尴尬,他怎么不懂?然而——我舅抬头看一看那棵枣树,都挂果了。他想起了某个人,某个细节,让人止不住地心跳。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就悄悄地起了变化。这是真的。这变化是那么迅猛,让人都来不及惊讶。我的父亲,是这变化里最早的觉醒者。怎么说呢,我父亲在这方面,嗅觉敏锐,同素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候,生产队已经没有了。我父亲放下他用了多年的算盘,他开始做生意了。他勤苦,诚实,仁义,他成功了。算起来,那几年,是我们家的第二个盛世。虽然,其时,我母亲已经生了病,然而,还好。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我母亲心情愉悦。她向我父亲提出,应该带上我舅。那几年,我舅的生活,日渐寥落了。仿佛在一夜之间,外面的世界,向芳村的人们掀开了一角,那满眼的光华,眩目,诱人,仿佛一束强光,把昏昏欲睡的人们晃醒了。渐渐地,人们见多识广,我舅的手艺,越发寂寞了。有时候,想来都觉得奇怪,一个人,他所依恃的一样东西,或者说,一种习惯,忽然间坍塌了,他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是说,我舅整个人渐渐萎顿下来了。他抄着手,在旧院里踱来踱去。一群麻雀在地上跳着,惊讶地看着他,唧唧叫着。他入神地看了一会,目光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什么?他是想起了他的好时光吧。我舅同我父亲合伙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我舅是这样一个人,好胜,自信,被人奉承惯了,戴惯了高帽,时时处处,他怎么能屈居我父亲之下?他常常不顾我父亲的劝阻,自行其是。结果可想而知。我父亲暴怒了。我母亲从旁看了,知道这一对连襟之间的种种过节,而今,倘若非要把他们捆在一起,怕是最后都不得收场了。

后来,我舅也陆续同人家合伙过,做些小生意。往往是,最初的时候,一好百好。我说过,我舅是一个会处事的人,最善于打生场。然而越往后,分歧越大,终至散伙,各走各路。我舅先前的长处,此时,都成了致命的短处。他过分地爱干净,耽于清谈,却往往不付诸行动。他不肯吃苦。他喜欢指挥人。他爱听奉承话。可是,这年头,谁还会抱着那份闲情,坐下来奉承一个闲人?后来,我舅终于气馁了。他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周围热气腾腾的氛围,更衬托出他的落落寡合。在时光的河流里,他慢慢堕落下去了。

那些年,倒是我的五姨,默默地承担起了一切。能怎么样呢?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老人们也老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为了我舅的性子,她暗地里流过多少泪,同他吵过多少嘴?若是在刘家,也就由他去了。他一个大男人,正当盛年,日子竟然过成这等光景。然而,在旧院,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袖手旁观。她不能让姥姥伤心。她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恨他。然而,看着他一脸的萧索,她又止不住地喉头涌上一股东西,酸酸凉凉,被她极力抑住,眼睛却分明模糊了。

那时候,我的几个姨们,都慢慢发达起来。尤其是,我的小姨。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向是被我舅不大看在眼里的。他憨厚,沉默,甚至,还有些木讷。当初,我舅为此没少在背后贬斥他,甚至,当着小姨小姨父的面,他向来不曾客气过。谁能想得到呢,这样一个人,这两年,竟然渐渐发达了。他忠直,无欺,讲信用,肯吃苦。他们开办了这地方的第一家工厂。汽车,楼房,简直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我舅的两个儿子,媳妇,都在小姨父的厂里做工。我忘了说了,我舅的这两个儿子娶亲,多亏了我小姨父,当然,还有我的几个姨们。为此,我五姨同我舅闹,哭道,也多亏他们姓翟,要不然,我干脆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

多年以后,我回到家乡的时候,说起我舅,父亲叹一声,说,如今,老了老了,倒卖起苦力了。听说,我舅到城里的工地上,做小工了。有好几回,我到旧院去,都没有遇上我舅。五姨说,前几天刚回来过,抓了些药,带走了。你舅的腿老疼。我忽然就沉默了。半晌,才说,你跟我舅说,别那么苦了。一出口,才知道这话多么苍白无力。五姨笑了一下,说,小春子,你甭心疼他。这人啊,总是这样。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数的。要么是先甜后苦。要么是先苦后甜——小春子,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姥姥在门槛上坐着,在太阳地里,昏昏欲睡。偶尔,她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一脸的茫然。我想起前些年,我回到家乡,在旧院,我挽了父亲的胳膊,悄悄说着闲话。我舅走过来,我父亲便有些忸怩了,叱道,看看,这么大姑娘了——我舅笑了,说,小春子回来,横竖不离你左右——我们都笑了。现在想来,那一回,我舅他,是吃醋了呢。有什么办法呢,人都老了。人老了,简直就是小孩子了。

我忽然特别想见到我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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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文《难耐狂兽总裁》请大家多多支持。。。他们之间本来不会有任何交集。各取所需,他们结为夫妻。肖梓熠——松瑞集团的总裁,外人眼中的绅士,多金美男,据说是单身女人最想嫁的对象。自小就是众人追捧的对象,但是,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女人,却不肯安静的呆在他身边。只因赌气,他娶了另一个女人!叶落樱——家族小企业面临破产,在养父的要求下,她别无选择。在他眼中——她,是大脑单纯的花瓶,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有的只是可笑的自尊心。在她眼中——他,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不会在乎别人感受的霸道少爷,有的只是恼人的坏脾气。因为天生的自我主义,在占有她之后,他甚至可以像对其他女人一样,甩给她金卡作为补偿。恨死他蔑视的表情,她选择开始独立,变得坚强,只想在他面前扬眉吐气。本来只是互相看不顺眼,可是:为什么?其他男人对她多看一秒钟、对她露一丝微笑,都会看不惯,心里堵得慌?知道他和前女友仍有联系,一改以往的嘲讽,会有受伤的感觉?什么时候开始:他以逗她为乐,看着她羞窘的样子,心里竟会欢喜;她好像不讨厌他的碰触,和他打打闹闹之后,心里会甜甜的,很满足。两颗年轻的心越靠越近,但总是不时杀出程咬金。夏清庭——他是我的男人,谁都抢不走。叶浩宸——本来只是兄妹,为什么自己的心却不断沉沦?即使身边有了人陪伴,可,心。。。还是残缺的。尹藤——她是他这一生都在寻找的天使,只要她可以在他身边,他愿意放弃拥有的一切,那个肖梓熠,他做得到吗?方野——我付出了那么多,总有一天,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莫真——我不贪心,永远只爱梓熠哥哥一个人,他也只能属于我。但是,有一天,突然发现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他们还可以继续走下去吗?他们可以打开心结吗?过程还是很温馨,带着一点点搞笑。作者是亲妈,舍不得虐这么可爱的孩子!但是,还是会有一点点伤痛,要不也没看头啦。谢谢亲们支持哦。O(∩_∩)O~1“你只是我花钱买回来的女人,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像一个夜总会的小姐?”“不”他回的很正经:“你比他们贵多了!”2“我们离开这,我会给你幸福。”“对不起!”“为什么?”“我——现在不能把他丢下。。。”大家多多支持,不要吝惜自己手中的票票哈。。。。。。。不会简介啊,真不会。。。。作者很变态,舍不得虐主角,喜欢虐配角。。。亲们,多多投票啊。
  • 汉朝旧事

    汉朝旧事

    以幽默的方式解说自己眼中的大汉王朝.看过本书的朋友,真诚感谢各位的支持。本书若有不足之处,还望不吝赐教。本着力求精品,不出废品的原则进行创作,汉朝旧事qq讨论群:72625308;汉朝旧事正在修订中...
  • 我们三个都是穿越来的

    我们三个都是穿越来的

    我是因为看了很多的穿越小说,也很想穿越。谁想我想想就能穿越,穿越就穿越吧,居然穿成怀孕九月的待产产妇,开玩笑嘛!人家在二十一世纪还是黄花一枚呢。这也可以接受,可是明明是丞相之女,堂堂四皇子的正牌王妃怎么会居住在这么一个几十平米得破落小院子里,她怎么混的,亏她还一身绝世武功,再是医毒双绝。哎。没关系,既然让我继承了这么多优越条件,一个王爷算得了什么?生下一对龙凤胎,居然都是穿过来的,神啊,你对我太好了吧?且看我们母子三人在古代风生水起笑料百出的古代生活吧。片段一在我走出大门时,突然转身对着轩辕心安说道:“王爷,若是哪天不幸你爱上了我,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的。”然后魅惑地一笑,潇洒地走了出去。片段二当我对着铜镜里的美人自恋地哼出不着调地歌时。“别哼了,难听死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声尖叫紧跟着另一声尖叫。我用上轻功躲进了被子里.~~~"我和你一样是二十一世纪来的。”“你好,娘亲,哥哥,以后要多多指教。”来自两个婴儿的嘴里,我摸摸额头,没高烧啊。片段三“小鱼儿,我可是你孩子的爹,况且我没有写休书,你还是我的王妃。我会对你好的。”安王爷霸道地说道。“你们认识他吗?他说是你们的爹?”我问着脚边的两个孩子。“不认识,”女孩说道。“我们的爹不是埋在土里了吗?怎么他一点也不脏?”男孩问道。那个男人满头黑线。“对不起,我们不认识你。”说完拉着孩子转身就走。片段四“爹爹,这是我娘,你看漂亮吧?”南宫心乐拉着一个白衣帅哥进来问道。我无语中。“爹爹,你看我娘亲厉害吧?“南宫心馨拉着另外一个妖精似地男人走了进来。我想晕。“这才是我们的爹。”“才不是呢,这个才是”两人开始吵起来了。“我才是你们的爹。”安王爷气急地吼道。“滚一边去。”两个小孩同时说道。屋里顿时混乱之中。转头,回屋睡觉去了。推荐完结文《别哭黛玉》完结文《穿越之无泪潇湘》新文,《极品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