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听得头大如斗,他想我根本没想悔婚,不对,是我根本没想结婚,这么莫名其妙被拖进这个梦,还是个大喜的场景,他觉得很滑稽和荒诞。他环视左右,发现酒楼很旧,大堂墙壁上装饰着大红天鹅绒烫金的龙凤图案,中间围着一个偌大的喜字。可这道具瞧着有些年头,边角的污渍怎么也掩盖不了,天鹅绒上有些地方也露出脱绒的痕迹,看得穆昱宇一阵嫌恶。团桌板凳也都是便宜货,服务员穿着恶俗的花色旗袍,堆在桌子上的碗筷器皿处处透着寒酸和大排档式的热闹和随意。
这就是我的结婚宴席了?穆昱宇突然间就想笑了,他记忆中倒是有过一场婚礼,希尔顿大酒店的宴会厅,白色糅杂着金色的欧式装潢,铺天盖地的白玫瑰和百合,香槟泉流淌回转,叶芷澜穿着欧洲设计师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竭尽奢华之能事的婚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站在那,穿着燕尾服,系着领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明码标价的货物,在那个场所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露出嘲讽的笑,但叶芷澜是有的,她在层层白纱之后像为自己捞回点本钱一样竭力想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蔑视的笑。可是她脸上的肌肉颤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这个笑容的嘲讽意味尽数消解,反而暴露出她想掩盖住的可怜兮兮的软弱。
今天想来,穆昱宇明白叶芷澜也是身不由己,她走上婚姻殿堂的一刻未必没有悲哀和无奈。她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有些女学生的罗曼蒂克想象,她或许也渴望用这种表演性的强硬来引发男人对她的怜惜和宽容。可惜她对上的对象是穆昱宇,穆先生但凡付出一分都要算计十分的回报,他又如何肯拿自己的身不由己去理解另一个女人的身不由己?
哪怕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所以他的婚姻用笑话来形容并不确切,穆昱宇想,它其实是一场在不合适的时机做的不合适的投资。他们俩都目光短浅,只看眼前,不懂得放眼未来,整个人生那么长,他们那时候真的不明白,不是婚礼过后这件事就完了。
而是婚礼过后,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他正出神,却被边上穆珏的声音打断:“你个混小子发什么呆啊你,你妈跟你说话呢。我说,你别真的想逃婚吧啊?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准,听见没,绝对不准……”
穆昱宇好笑地打断她:“妈,瞧您说什么呢都,我只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听见倪春燕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带着颤抖和恐惧,小心地问:“穆昱宇,你妈说的不是真的吧?”
穆昱宇转过头,发现倪春燕穿着一身傻里傻气的婚纱,脸上涂得白白红红,头上还带着一串廉价的堆纱花,看得他有点想笑。可他下一秒就笑不出来,因为倪春燕画着浓浓黑眼线的眼眶突然发红,随即泪水涌出,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马上就要撒泼大哭,穆昱宇下意识反应过来,想也不想,跳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刚刚好把她那一声“哇”给捂住。
“哭什么啊,我说什么了吗我?”穆昱宇尴尬地四下看看,虽然在梦中,可这个梦太真实,他无法不作出现实反应,于是压低声音喝道,“别闹,听见没?要闹回去闹,现在跟我回更衣室补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
倪春燕委委屈屈地盯着他,呜呜地说什么。
“得了别胡思乱想啊,走走,跟我进去。”穆昱宇拖着她往后面走去,他回头示意穆珏别跟过来,然后半抱着倪春燕退进后面的更衣室。倪春燕一路挣扎,穆昱宇也不敢放手,等到了地方把人放下,立即被她反过来狠狠踩了一大脚。
“哎呦。”穆昱宇痛呼了一声,这娘们力气大,即便在梦中,怎么疼得这么真实?
“穆昱宇,你他妈敢这节骨眼甩了老娘,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听见没?”倪春燕哭骂起来,扑上去捶他,边捶边骂,“你个挨千刀的,你说,你是不是外头有狐狸精了?啊?是不是瞒着我搞大了别人的肚子?都到结婚这一步了,你敢给我当逃兵?你当一个试试!”
穆昱宇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焦急和恐慌都是真的,似乎他真说了不结婚,这女人下一刻不惜跟他同归于尽。他任她捶了一会,然后抓住她的手,低喝一声:“闹够了没?!”
倪春燕抬起头,脸上的妆花成一片,模样看着可怜又可爱,她哇的一声哭了,呜咽说:“好哇你,还没结婚呢你就凶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说闹够了没!”穆昱宇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他的威慑力在那,倪春燕不敢大声了,可还是抽泣着耸动肩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穆昱宇心疼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心疼,可看着这个女人跟塌了全世界一样,就为了自己可能不娶她,他忽然就有种不忍。他抱住这个女人,用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声调哄着她说:“我说了不娶你吗?”
倪春燕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闹什么?”
“你你你迟到,结婚都迟到……”
穆昱宇心想我难道愿意,我一闭眼就到了这个场合,我都不知道我今天要娶你。可他不能这么说,他想也许这辈子指不定就没法这么娶倪春燕,那么在梦里全了她的心思也好。于是他好脾气地说:“我迟到是我不对,可你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冲出来闹,难道你有理了?”
倪春燕惭愧了,她低下头老实说:“我,我就是怕……”
“怕什么?怕我不娶你?”
倪春燕点点头。
穆昱宇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用力抱住了这个连装都不懂的女人,忽然有种就这么真娶了她也不错的想法。他低下头,抱着这个女人坐下,环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他掏出纸巾,拿起化妆台上的卸妆水,蘸了后,一点点替她擦掉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一张清丽动人的脸渐渐露了出来。
这是更年轻更饱满的倪春燕,处在她生命中也许是最美的年龄,含苞待放,宛若带了露珠的玫瑰。
穆昱宇看得有些恋恋不舍,他想原来岁月荏苒就是这个意思,岁月荏苒就意味着,他注定要错过很多东西,他错过了这个女人最美的阶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有些东西,原来失去了并不是无关紧要。
然后,穆昱宇重新拿起台上的底粉胭脂,拿着毛刷亲自替倪春燕重新化妆。他从没为女人干过这种活,可他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东西的根本原则,动起手来并不显得生疏。他仔细替这个女人抹上亮色的胭脂,涂上均匀的睫毛膏,为她的嘴唇点上唇彩,他看着这个女人在自己手下缓慢而精致地绽放出特有的风姿,他由衷有种自豪感,这是我穆昱宇的女人,她这么好看,都是因为我。
“还,还能看吗?”倪春燕扭捏了起来。
“很漂亮。”穆昱宇微笑着说,“也不看看是谁弄的。”
倪春燕转头看大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随后高兴得咧开了嘴,说:“老公你真棒。怎么就没有你不会的呀?”
“那是。”穆昱宇偏头笑了,凑过去,伸手将她头上的纱花取下,将她的长发放落,轻声说:“就这样,这样好。”
“哎。”倪春燕兴高采烈,凑过去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穆昱宇摸摸被亲的地方,眼睛微眯,在他有所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先有了反应,他侧过头,自然而然地托起倪春燕的下巴,轻轻吻了过去。
一开始吻只是自然而然,但吻下去,却渐渐品味出这其中的温馨和甘美。他开始不知疲倦,辗转反复地品尝她的唇,激烈地撬开她的牙齿,要往那甜美的源头一探究竟。这是他的女人,没讲利益得失,不懂藏着掖着,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她所求所愿,不过是自己而已。
他不知道吻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抱着心仪的姑娘亲下去就没个完,他这一辈子从没耽于安逸,从没沉溺于肉体欲望,可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接吻这件事,因为有时只是嘴唇与嘴唇的贴近,就已经意味了许多。
过去的过去,未来的未来,似乎都凝聚在这一刻,他不是穆先生,她也不是倪春燕,他们只是一对即将要结婚的年轻人。他们没那么多的长久之计,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大的变故和困难,但他们相信俩人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俩人在一起,能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
穆昱宇将怀里的女人亲到软成一团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这一刻倪春燕是真美,明眸善睐,唇若点朱,这种美是由他赋予上去的,除了他,再无其他男人能令这个女人如花绽放,娇艳不可方物。
“就这么想嫁我?”他忽然问了。
倪春燕红了脸,可是眼睛晶亮,看着他,勇敢地点了点头。
“不怕我,”他想了一下,斟词酌句说,“不怕我有天辜负你?”
“要那样我就阉了你!”她瞪圆眼睛,气势汹汹地说,可说完了,她又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心求证问,“老公,你不会的是吧?你不是那种人。”
穆昱宇笑了,他没有说话,而是郑重其事地,再度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