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莫名其妙地挺直了腰板,脸上表情变得严厉。
他有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每当他内心准备不足却要去打一场硬战,他都会反其道而行之,越发表现得气势十足,仿佛自己已然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这种心理上的优势令他在商业对手面前甚少吃亏,在董事会面前更是所向披靡。
可是现在,倪春燕却只是看着他,缓缓闭了闭眼,似乎叹了口气,然后调开视线,低头摸摸那个小白痴的肩膀,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一同默默地转身要离去。
连声招呼都不打。
怎么可以连声招呼都不打?
一刹那,某种强烈的情绪脱离掌控迅速点燃并蔓延全身,穆昱宇过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盯着那个女人瘦削的背影在生气,这种气愤没有必要,没有意义,可它如此强烈,就像一个苛求完美的人无法忍受细节上微不足道的瑕疵一般。穆昱宇在没有想明白原因之前就已经开口叫住他们,语气十分不妥,带着迫切和焦躁,他喊:“倪春燕,你站住。”
倪春燕停了下来,她惊疑地转身,同样惊疑的还有她的白痴弟弟。两个人瞪着形状一致的黑眼睛看他,像被惊吓到的某种动物。
这有什么好惊吓的?穆昱宇皱起眉头,同时恼怒于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叫住这两个麻烦,他想也不想,口气生硬地问:“你们来这干嘛?”
倪春燕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厌倦而忍耐地别过头,似乎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只有小白痴单纯而认真地回答他:“我跟姐姐来看穆阿姨,姐姐还给穆阿姨带了好喝的汤哦。”
穆昱宇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拎着一个红色外壳的塑料保温桶,估计里面就是那个所谓的汤了。他心中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想起自己已连续几天没吃好饭了,大厨的手艺管色香味俱全,可没管合不合适自己的肠胃。问题是,这个女人居然也没坚持给自己送饭,还以为她多有骨气,原来是转移目标,将主意打到自己养母头上。
他蓦地产生一股怨怒,冷笑一声说:“哦?你姐姐还真是手巧,送完那边送这边,敢情你们家的改行卖病号饭了?”
小白痴很困惑地对他说:“哥哥,我们不卖这个,这是送给阿姨喝的,小超有尝过哦,很好喝很好喝的。”
“还真是有心了,倪春燕,咱们按理说没这么深交情,老让你破费,我可真是过意不去。”穆昱宇故意停顿了两秒,笑了笑说,“怎么着吧,我还是给你报酬,就当我雇你,你先给我们娘俩做一星期中饭吧,要合适了,我们干脆签个约,你说怎么样?”
倪春燕猛然回头,一双瞳仁极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冒出怒火。
穆昱宇微笑着迎视她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五官中单数眼睛最漂亮,只可惜有些操持过度,眼睑下过早露出疲惫的青痕。
他原本的戏弄莫名让一种怜悯替代了,穆昱宇收敛了笑容,用认真的口吻说:“你真考虑一下,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就做我们俩个的饭,你也不算辛苦……”
“放屁!”倪春燕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微微颤抖,脱口骂道,“穆昱宇,你还真他妈的十几年没变啊,你当我……”
她猛然住了口,胸脯不住起伏,竭力压下怒火,片刻之后,她伸手抚了下鬓发,深吸一口气,淡然地说:“对不住啊穆先生,我这人就这样,不识抬举,没办法,贱啊,天生就上不了台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真受不起,您还别以为我跟您拿乔装逼,我还就是大实话一句,我们家太忙,没闲工夫伺候二位。不好意思了啊。”
她想了想,还是把汤递过去,说:“这个,不管您怎么想,我只是专程来跟穆老师说声谢谢,她挺疼我们家小超,是个好人,我祝她早日康复。一点心意而已,我人穷又笨,也就这还拿得出手,您瞧不上也没办法。”
倪春燕等了会,也没见穆昱宇伸手来接,她吁出一口气,把保温桶搁到地上,低声说了句:“打扰了。”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拉着小白痴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就算把弟弟拉得踉踉跄跄也在所不惜。穆昱宇甚至注意到,她似乎一边走,一边抬起衣袖狠狠擦脸,过了好一会,穆昱宇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擦脸,她大概是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是不是也这么边走边擦眼泪,哪怕脸上涕泪横流,估计她也没有哭出声。她跟叶芷澜是全然不同的:叶芷澜如果难过,她会恨不得把一分的痛苦用十分的激动表演出来,她会下意识地要求身边所有人都重视她的痛苦,抚慰她的悲伤,确保她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但倪春燕不是,倪春燕如果难过,她只能无声流泪,然后自己擦掉,因为没人会替她擦。
她的眼泪撼动不了任何人,所以干脆不给任何人看到。
穆昱宇在原地呆了半响才想起来要去捡那个保温桶,他拎起来时觉得东西的重量超出想象,他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反常。处置叶芷澜让一个外人窥见何至于心虚恼怒?倪春燕来给养母送汤怎么就触犯了自己?
他一向冷静自若,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一个女人牵动情绪?
还是一个倪春燕这样的女人。
他默默地把保温桶拿进去,告诉养母是小白痴送给她喝的,穆珏呀的一声笑了,说:“难为小超还惦记我,他那天说让他姐姐给我炖很好喝的汤,还真炖了。”
“您要不要先让医生看看能不能喝……”
穆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小宇,你防人的心思太重了,这个汤人家有心送的话,自然就会先打听什么是我能喝的,我一个老太太她至于这么笨来谋财害命啊?”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穆昱宇皱眉,没把话说完。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来,我们一起喝。”穆珏微笑了,拉过他的手,“小超姐姐我见过,是热心又善良的好女孩,她手艺不错的,你也尝尝。”
穆昱宇有些不甘心,说:“别说得您好像跟她很熟似的。”
“有些人不用很熟,见一两次就够了解对方了。”穆珏笑着说,“拧开了,咱们喝吧。”
穆昱宇迟疑了一会,还是打开那个保温桶,一股香味溢出,他闻了一下,大概是草药与鲜鱼一块炖的。
他示意护工拿出两只碗,倒了两碗汤,先端一碗给穆珏。穆珏低头喝了一口,绽开笑容说:“嗯,不错,很鲜美甘甜,你快试试。”
穆昱宇端起碗,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低头默默地喝汤。他一边喝着汤一边走神,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倪春燕刚刚离开的背影,她离开之前冲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她骂自己贱,天生上不了台面时眼睛里闪动的泪花。那张脸渐渐跟回忆当中被他戏弄的十六岁女孩的脸重叠,穆昱宇心里一阵抽紧,也许对方真的只是单纯来表达谢意呢?
也许她,真的只是看不下自己吃得不好,所以动手给自己做饭呢?
杀伐决断的穆先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感到茫然。他忽然想起那个怪梦,自从住院以来,他已经没再做过那个梦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倪春燕,可她养得水润丰腴,妩媚动人。那个倪春燕很啰嗦,说话又快又急,虽然话里话外总有操不完的心,可她很快活,她就如水里完全舒展开的海草,随着波澜起伏随心所欲地摆动身姿,她很美,她不需偷偷摸摸流眼泪。
穆昱宇捏着碗的手蓦地收紧,这时,他听见养母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宇,如果可以,离婚吧。”
穆昱宇转过头,有些诧异养母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们那一代人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下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思想正统而保守,家庭和集体利益看得无比神圣。
“我这辈子就对两个人说过这句话,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
“没想到,我妈,您居然劝她离婚。”
“嫁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男人,一眼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的婚姻,无休止的奉献和自我牺牲,你妈妈会被名为家庭的机器压榨掉最后一滴血汗然后倒下,这是几乎能预见得到的。”穆珏哑声说,“可是她不敢有这种念头,在我们那个年代,离婚是惊世骇俗的事。社会对离婚的女人太歧视,太不宽容,你妈妈,她被折磨到丧失自我,你明白吗?没有摆脱婚姻的勇气,她踏不出那一步。”
“所以她让婚姻给吞噬了。”
穆珏沉默了,然后点头说:“情况是这样没错。”
“您担心我也同样被吞噬了?”穆昱宇笑了,“您放心,我足够坚定和强大……”
“我不知道,”穆珏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足够坚定和强大,我只知道,人有生存权,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早一百年,这些是要流血流汗去争取才能获得。可现在得来太容易,法律赋予,社会允许,但却反倒会被个人忽略。小宇,你真的知道,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
“我……”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点头说,“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穆珏低头把汤喝完,轻声说,“我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就算让你离婚也只是建议,但我希望你过得好,离开那个女人,放了她,你们俩都会更自由的。”
穆昱宇微微笑了,说:“您放心,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希望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