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助理的办事效率很高,接下来的一周,倪春燕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被他安排人盯着,随后再以纲要的形式打印成文档方式递到穆昱宇手里,内容详尽之极。在这几张纸上,穆昱宇了解到倪春燕早晨六点半就会踩着三轮车来医院大门旁卖早点,大约九点钟会送几盒外卖进医院,送完外卖后她通常会进洗手间,大概去洗手洗脸,也许也会上厕所。做完这些之后,倪春燕会坐电梯直奔他的病房区域,在外面通道拐角处与孙福军碰面。多数时候倪春燕会为孙福军带早点,但不是她摊子上卖的牛杂汤面,而是用裹着毛巾的铝质饭盒装着。里面的内容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饺子,有时候是炒面或摊鸡蛋饼,花样不太重复,分量想必也很足,因为要兼顾孙福军这种男人的饭量。每到这个时候,两人会坐下来,趁着孙福军吃东西的间隙,交谈大约十分钟左右,然后两人分开,倪春燕下楼,孙福军返回岗工作。
如果不是没必要动用到窃听器那种东西,穆昱宇相信,以林助理的谨慎,他绝对会将两人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都附录上来。
但一份报告缺少了这块空白,却引得人格外遐想。穆昱宇摩挲着纸边,竟然开始思考他们在一起会说什么,他们俩之间有便于谈话的共同话题么?
准是被医生限制了行动只能卧床静养躺出毛病了。穆昱宇心想。倪春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个怪梦与现实一点联系都没有。还有孙福军,那不过是一个能干的下属,作为他的雇主,穆昱宇认为自己管辖不到他的私人生活。
可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变得分外引人好奇,因为直接决定了倪春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躺在病床上的穆昱宇先生穷极无聊地想知道,倪春燕来这,只是为了送外卖,顺带着给孙福军送早餐吗?
要是能直接问一问也不错?但怎么开口?难道把倪春燕叫进病房里,问:“你干嘛没事跑这?你是来探望我么?”
但它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因为是个不折不扣的蠢问题,而且还带有暧昧的暗示,任何有企图心的女人对此都会保持敏锐的嗅觉。
穆先生不能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穆昱宇把那几张纸递还给林助理,林助理默默接过,仔细折叠好放回公文包,随后微笑着提醒他:“您该进食了先生,余嫂派来送饭的人已经到了,我让大军领她进来?”
因为住院的缘故,穆昱宇的饮食受到严格控制,以清淡的易消化物为主体,由管家亲自监督厨房熬制后送来,但制作得再精心,穆昱宇也吃到嘴里发酸的地步。
他忽然就想起报告中提到的倪春燕带给孙福军那个铝质饭盒,难为起草报告的人连饭盒的材质都在后面打括号注明。穆昱宇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过时餐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样式简单的饭盒曾经是商店里唯一能买到的货色。那东西崭新的时候还雪白程亮,但用久了,却没一个的外壳不是因为磕磕碰碰而变得坑坑洼洼。
之所以将这种东西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当年穆昱宇家里也有一个。母亲上班的地方远,中午要自己带饭,母亲就是拿这样一个饭盒装,再在外头包一条毛巾,放进网兜里挂在自行车前。
那个饭盒带着优越的神秘感在童年的自行车把手上轻轻晃荡,它是不允许被打开的,更加不允许去偷窥和偷吃。它就像一个承载幻想的魔盒,在打开之前,里面永远都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小小的穆昱宇常常带着好奇目送饭盒随母亲上下班,它去的时候被一块羊肚白毛巾包得严实,回来时又空空荡荡。他想那不见了的食物一定非常美味,要不然母亲为何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母亲可能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美食独享,这种想法埋入孩子的心里引起强烈的不满。终于有一天,这种不满积压到一定程度,小穆昱宇行动了。他早早起床,在母亲将饭菜装进饭盒后,趁着母亲在阳台的小煤炉上热给他喝的牛奶,急急忙忙溜进厨房,惦着脚尖将灶台上的饭盒一把掀开。
果然是满满一盒饭,但除此之外,就是一点炒豆芽和咸菜。小孩甚至认出来,豆芽是昨天晚饭时剩下的,咸菜是外婆腌制的。没有肉,没有鱼,没有他想象得到的任何好东西。
小穆昱宇大失所望,这种失望的情绪经年累月,在成年的穆昱宇心中沤成一个反复回放的场景:他满怀希望打开母亲的饭盒,却发现里面的内容不值一提。
可为什么还会记住?而且记得那么牢?闭上眼似乎连铝质沿壁的温热感都触手可及。穆昱宇抿紧嘴唇,盯着孙福军帮着家里来的女佣摆好小桌子,将他的病号饭一小碟一小碟地放好等他动筷子。穆昱宇半天没动静,他仿佛在端详等待被挖掘漏洞的合同条款,突然间对这些东西胃口丧失殆尽。
“去问问龚教授,如果不吃这一餐,对康复会不会造成障碍?”他对孙福军说。
“先生,您还是尽可能吃一点为好。”孙福军大咧咧地笑着回他,“人是铁饭是钢,您要不吃饭,可怎么长力气康复呢?”
“没胃口。”
“也是,这些东西瞧着就不好吃,”孙福军有些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小声说,“不过我也不懂,听说挺有营养。”
穆昱宇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突然问:“你吃饭了吗?”
“哦,还没呢,不过我带饭了。”孙福军笑着说。
“为什么带饭,我记得你们都有午餐补助。”
“那个,能省就省嘛。”孙福军呵呵笑出了声,一边将穆昱宇床头的仪器挪远些腾出地方,一边说:“这几天刚好有个朋友在附近,她也要带饭,就顺道给我做了一份。这人说起来您也知道,就是有一回您吩咐我去揍那几个地痞流氓,给人大姑娘解围那次,牛肉面老板娘,您还记得不?”
穆昱宇皱眉挪开视线不愿接他的话茬。
但孙福军却自顾自说下去:“那老板娘可不容易,一个大姑娘家带着个白痴弟弟,开着片小店家里还没男人,但凡软一点不就得被人欺负?还好她够厉害,一般人也不敢招惹她。要不是欠了债,那些流氓也闹不到她那。现在店开不下去了,就只好来这边摆摊,可您别小瞧了她,手艺真不错,我试过几回,味道真挺好。”
“行了。”穆昱宇冷冷地打断他,问,“你今天吃什么?”
“哦,”孙福军想了想说,“豆腐丸子,焖春菜,拌面。”
“拿来我瞧瞧。”
孙福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穆昱宇不耐地说:“拿来。”
孙福军傻呵呵地应了一声,出去片刻,不一会真端着一个饭盒进来。果然是穆昱宇记忆中那种老式铝质饭盒,边缘处磨花,盒子表面有几个小疙瘩坑。
“打开。”
孙福军依言打开了,穆昱宇带着挑剔的眼神扫了两下,然后说:“豆腐丸子瞧着不错,跟你换。”
“啊?”
穆昱宇摆出总裁的凌厉气势,下命令说:“这桌上你有看上眼的就拿去,要都不喜欢,跟阿林出去吃。”
孙福军半响才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了说:“瞧您说什么呢,有让您开胃的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得,都给您。”
他把饭盒搁在穆昱宇面前,拿起勺子递到他手里说:“我那大妹子手艺不赖的,您尝尝,保管不比您宅子里的大厨差。”
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接过勺子挖了一小块豆腐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吃掉它。
味道还成,但要和我请的大厨比,还差得远。
只不过,有种久违的感觉,说不出的那种感觉,混合在食物当中,令回忆飘忽不定,那是花多少钱,请多么顶级的厨师也没法复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