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法缘起”这一前提中,实已蕴含着“一切法性空”的结论。因为因缘生起万法,万法自也就无本体、无自性。无自性就是性空。这性空思想正是宇宙的如实相,也是最中正不偏的道理。所以《观四谛品》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中论》对那些执持着“实我”、“实法”的任何见解,都一概加以呵责。说实有、说实无,讲自性、讲他性,都是邪执,《中论》对之毫不保留地指斥。《观有无品》说:“若人见有无,见自性他性,如是则不见,佛法真实义。”对“一切法性空”,《中论》是以积极、肯定来命题,而不是如常人所误解的那种消极的、否定式的命题,《观四谛品》中很清楚地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又说:“汝破一切法,诸因缘空义,则破于世俗,诸余所有法。……若有决定性,世间种种相,则不生不灭,常住而坏。”至于从伦理、行为方面说,如果否定了缘起性空之义,亦即否定一切现象不是缘起性空的,则其过失极大。因为如果一切现象不是缘起的,则一切因果报应、一切修行将不可能,亦变得毫无意义。故《观四谛品·颂文》说:“若一切不空,则无有生灭,如是则无有,四圣谛之法。”“若无有生灭,如是则无有,四圣谛之法。”“若诸法不空,无所罪福者,不空何以作?以其性定故。”“若无有空者,未得不应得,亦无断烦恼,亦无苦尽事。是故经中说,若见因缘法,则为能见诸,见苦集灭道。”一切法不具空性过失还不只如此,甚至连涅槃都成为虚语。《观涅槃品》说:“若诸法不空,则无生无灭;何断何所灭,而称为涅槃?”从上所述,大概可以了解《中论》所揭诸空又一大旨了。
《中论》开头之《观因缘品》中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这“八不偈”是龙树对各种各样的自性见之命题,所下的是正反双边否定。坚持说生说灭、说断说常,均隐含着对自性见的执著看法,都是错误的。所以龙树全以“不”字加否定。然而,若说龙树是扫除正反二边之边见,而“执持”中道,这也是不对的。因为不只正反二边之见解无自性,即是中道的见解亦必如此,也是不能固持执著的。所以,龙树虽然说一切法没有自性,但并不要人执著于一切法之空性。因为若如此执著,则亦将同样落入自性见的陷井之中而还不自觉。故《观行品》说:“大圣说法空,为离诸见故。若复见有空,诸佛所不化。”所以,佛经上之说此说彼,是一种方便法门。真正的宇宙实相,是无法也不能在概念语言间加以执持的。因此,在开显诸法实相时,用“不”字来否定那些邪执,以反显隐藏在其背后的真实相,这是比较合适的法门,并不是什么诡辩。
《观法品》说:“诸佛或说我,或说于无我。诸法实相中,无我无非我。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槃。”这段颂文所说,是对《观四谛品》所说的“依二谛说法”的另一种说明。《观四谛品》说:“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诸佛之说我、说无我,是方便权宜的设施,亦即依世俗谛所作的开示。在第一义谛里,所显示的是“诸法实相”,是“无我、无非我”的,是“心行言语断”的,是不落任何概念言诠中的。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诠释,也只能用否定的遮诠方式。因此那境界并不属于概念世界。那种境界是透过观而了悟的境界,并不在常人的思维构作范围里。
至于对涅槃与如来,龙树亦有所阐释。如前所说,涅槃也没实自体性,也只能用否定法而开显。《观涅槃品》说:“无得亦无至,不断亦不常,不生亦不灭,是说明涅槃。”“如佛经中说,断有断非有,是故知涅槃,非有亦非有。”至于涅槃的境界,并不是在另一个超世界的世界里。也不一定要到弥陀净土或者弥勒净土去才能证得。只要彻底了悟了缘起性空的八不中道,在这世间当下即可证果。这也就是“烦恼即菩提,世间即涅槃”的说法。故《观涅槃品》说:“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涅槃如此,对悟入涅槃的如来,其道理亦与此相同。《观如来品》说:“如来所有性,即是世间性,如来无有性,世间亦无性。”如来也无自性、无实体,与世间缘起法相同的。
《中论》的主要内容如此,故而得知龙树及其《中论》在佛教中的地位,应该是《般若经》大义的诠释者,《阿含经》深义的抉发者,缘起性空之中道正见的宣扬者。
龙树是印度佛教史上大乘佛教最重要的奠基人物。由于龙树,大乘佛教才奠造了坚固不摇的基础。但是,龙树如果没有《中论》一书,则龙树之历史地位将大为减低。可以这么说,龙树之学说是大乘佛学之核心,而《中论》则是龙树思想的核心。《中论》在大乘佛教中的地位,由此可以推知。卷帙浩繁的《般若经》类经典,是大乘佛教之母,而《中论》一书则系《般若经》义理的最有力之护法。《中论》不只抉发《般若经》之“空”、“智”大义,而且驳斥一切不合缘生正观的学说。如果没有《中论》,虽然《般若》深义不一定就此湮没不彰,但是可以断言,中观大义必不能发展。原始佛教之三法印,是一切佛法的基石。这在《阿含经》中已经有了生动的解释。但经过部派佛教之阿毗达摩式的论述,有些部派走了样,有些部派则将原始佛法之生动、活泼的精神枝末化、范围化而使之僵化了。直到《中论》一出,把外道的还给外道,把小乘的还给小乘,洗清了一切不合三法印的邪执,终于使“无常”、“无我”、“缘起生空”之大义得到光大发扬。就“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而言,在大乘三大系主要论典中,最能符合这两大法印者,当以《中论》为第一。真常系的论典,其本体或佛性思想,颇受婆罗门教哲学的暗示,已不甚合乎“无常、无我”之法印。唯识系论典也“不能抹境相的缘起性,所以虽说境空而又立唯心的内境不空”。而《中论》一书,则本《般若经》、《阿含经》之“性空”、“无常”、“无我”之深理,直截地抉发缘生正观之中道实义。
(第三节)《中论》之重要注疏
《中论》自古以来即有不少的注释书,这是因为由于义理之深奥难解,又是一部对其他不同见解的驳论,大部分颂文都在做辩论式的推论与解释,而龙树又常有省略前径做结论的情形,所以就必须加以适当的注释。再由时代的演变,客观环境的不同,使龙树当时之某些不须说明即可了解的命题,到后代都非加以说明不可,而译文又往往未能完全表达原意,这也须疏注。《中论》又这么重要,所以现存的注疏很多,择要简介如下:
《中论》青目释 在中国佛教史上,《中论》的注释书,以青目释本流传最广。青目是中观学派印度之第四代祖,其注释是姚秦鸠摩罗什所译,书名即为《中论》。所以《中论》二字有二种意思,一是指龙树的《中论本颂》;二是指《中论本颂》的青目释本。本书为《中论》注释中最早译为中文者,罗什译笔甚美,文字简洁扼要;此释之论证叙述,颇能要言不烦,最合龙树原意。关于此释的缺点,僧叡评论为“乖阙烦重”。嘉祥吉藏大师解“乖阙烦重”是指:(1)长行释与偈意乖;(2)释偈不足而称为阙;(3)少言可以通文,而长行在重言,烦也是;(4)前章已明,后须更说,故称为重。昙影对青目释另有四点较具体的指责:(1)《因缘品》四缘立偈云:此偈为问,盖是青目伤巧处耳;(2)释四缘有广略,影师云:盖是青目勇于取类、劣于寻文;(3)《释业品》偈云:虽空不断,青目释云空无可断,此非释也;(4)《释邪见品》长行云:此中纷纭,为复彼助,复龙树自有偈释之。
僧叡、昙影都是罗什门下的弟子,从他们对青目释的评文看,罗什及其门下对青目的见解并不完全满意,尤其是对青目原书的文字更不满意。因此,在汉译时,释文曾经过罗什的一番剪裁。青目释对中国影响颇大。其他释本中,《般若灯论释》译于唐,《大乘中观释论》译于宋,都较青目释为晚出。而元魏时所译《顺中论》又仅二卷。这些释本价值虽高,影响甚微,这是青目释在中国所以能独霸《中论》学领域内的原因之一。《中论》青目释本在罗什师资中颇受重视;我国三论宗所依的《中论》,也是指青目释而言。天台宗开祖北齐慧文大师因读《中论》“众因缘生法”一偈而有所悟,终于肇天台理论这端绪;其所读之偈,即出青目释本。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青目释在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
《顺中论》 是无著(约310-390)为《中论》所作的概论性义疏,全名为《顺中论义入大般若波罗蜜经初品法门》,全书二卷。元魏般若流支译。此译本将“龙树”一名改译为“龙胜”。因此题为“龙胜菩萨造,无著菩萨释”。
此书并非《中论》的逐句解释,只是选择《中论》一书中的某些重要义理加以阐释而已。所引的《中论》文也不多。因此其书只能供研究《中论》义理者之参考,而无法据此了解《中论》的全部义理。
本书作者无著,是印度瑜伽行学派的开创者,与其弟世亲同为法相唯识学之宗师。译者般若流支,南印度人,南北朝时抵达北魏,于538-539年间在邺城(今河南临漳县西)翻译经论十余部。太虚大师《法性空慧学概论》中,即将他误与菩提流支为一人。
《般若灯论释》 在汉译《中论》注释书中,字数最多的当为本书。本书作为清辩,并与其同门佛护并为中观学派之大系统的开祖,在印度佛教史上有极高之地位。译者为波罗颇迦罗蜜多罗,中印度人。于唐贞观元年到长安,译有《宝星经》一部。于贞观四年译《般若灯论释》。据当时参与译事的慧颐说:“此土先有《中论》四卷,本偈大同,宾头卢伽(即青目)为其注解。晦其部执,学者昧焉。此论既兴,可为明镜。”可见当时翻译此书时,系由于对青目释译本未能满意。然而后代研究《中论》的学者,似皆不甚重视此书,迄至现代的中观学者,始重视此书的价值。与青目释译本相比,此书是比较难读的,其原因有二:(1)本书也是逐句解释颂文,但所用的都是因明式语句,所以较为难解。(2)译者的文笔,多半为直译,不如青目释译本简洁扼要。然而本书有不可忽略的价值:首先,本书之《中论》文,其译笔每与青目释不甚相同,若能两本对照,对龙树的原意必更能把握。其二,释文远较青目释为多,对于义理的阐释颇为详悉。其三,所释多用因明式语句陈述,就因明学的立场看,本释尤有价值。所以,若要研究《中论》原意,青目释译本与本书是都很重要。
《大乘中观释论》 本书是安慧为《中论》所作的释论,安慧是印度唯识学十大论师之一。南印度人。本书在宋朝时译为中文,是较为晚出的《中论颂》释书。据《字藏》所载,有九卷,卷首题名为“惟净等奉诏译”,而另九卷则题名为“法护等奉诏译”。据此而推测,大概本书是由惟净与法护两人分别主持翻译的。然印顺法师在《中观论讲记》中,说此论是“宋·施护译”的,不知所据何典?由于安慧是瑜伽行派学者,空有两宗的观点是颇不相容的,所以安慧的这部释论,并不受中观学者重视。本书对《中论》文的解释,详者颇详,而略者极略,亦是此书特色之一。近代学者曾认为,由于安慧此释的某些见解,不为中观学派学者所满意,因而引起了清辩的反驳,而开启了空有两宗的争论。尽管如此,从其书的文字上看,虽然间有唯识学的名词术语出现,但其阐释的义理基本态度,大体还是不偏颇的。
《十二门论》 本书为《中论》之纲要书,全一卷,龙树著,鸠摩罗什译于弘始十一年(409)。本书以立十二门发挥大乘空观,十二门为:观因缘门、观有果无果门、观缘门、观相门、观有相无相门、观一异门、观有无门、观性门、观因果门、观作者门、观三时门、观生门。本书虽由二十六偈颂与注释组成,然其中有二偈援引《七十空性论》,有十七偈引用《中论》者,其余之偈颂与《中论》颇相似,故本论是否龙树所造,古来多有论说。我国吉藏为其作注疏,名《十二门论疏》,凡六卷或三卷。本书初设六科,释僧叡之《十二门论序》,六科为:标大宗、释题目、叙造论之意、赞论之功能、赞论之利益、作者谦让;次立玄谈五门,即:释名门、次第门、根本门、有无门、同异门;再分三章释本文。唐代法藏亦著有《十二门论宗致义记》,亦被称之为注释《十二门论》之佳作。本书言简意赅,先立玄谈十门,后以细科释论文。作者乃立于华严圆融无碍之立场作释,与吉藏所著《十二门论疏》相比较,此为其特色。本书与吉藏之论疏,古来称之为《十二门论》注释之双壁。
《入中论》 作者为印度中观学派月称大师,属佛护的应成派。他曾主持那烂陀寺,并为该寺之中观学教授。其最重要著作,为对龙树《中论》的注释,即《显句论》(一译为《明句论》)一书,为《中论》注释书中的仅存之梵文本。而《入中论》一书原亦仅存藏译本,本颂三二九偈,并有月称大师之自记。我国古来无人译过此书。先师爷法尊法师在重庆汉藏教理院时,由藏译再译为汉文,由五言、七言之偈颂体组成。1970年演培法师又对本书进行了注释出版,即《入中论颂讲记》。
《入中论》的内容,叙述中观具缘派之教义大纲,解释《中论》。月称在此书颂之中,有好几处都提到其书思想系来自龙树,如:“月称胜比丘,广集《中论》义,如圣教教授,宣说此论义。”“如是龙猛(即龙树)诸论中,随所安立今当说。”“出离龙猛论师道,更无寂灭正方便”等。从这些颂文中,可以看出本书与《中论》的关系。本书的结构乃根据《十地经》而来;前十品为十波罗蜜之解说,其后再加二品,则成十二品。本书除了开头的赞礼大悲心之外,大体依菩萨的十地而陆续宣说的。但在这“十地”中,主要部分则是第六品的“现前地”。该地的颂文占全书一半以上,而其他诸地所说,往往只用数语叙及而已。而且本书与《中论》义理之相关处,也全在“现前地”的颂文里,其他诸地所说,与《中论》并无直接关系。在“现前地”中,月称先广说般若功德,然后依次破斥各种不合中观的偏见。如自生、他生、共生、无因生之四生说,以及离蕴及蕴我等各种对于“我”的邪执等,概在破斥之列。此外,并宣说世俗、胜义二谛之义理,开示各种空义。而且重要的结论,则系显示无所得的缘生空义。其中,还有一点颇为值得注意的,即月称用了很大的篇幅去破斥唯识学说,并且公然否定瑜伽行学派之阿赖耶识。由此亦可窥见印度空有二宗争执之一斑。本书为藏传佛教格鲁教派必读论典之一。
《百论》 龙树之后,其嫡传弟子提婆,虽然没有传下关于《中论》的注释书,但其代表作《百论》,则系本着《中论》之“破邪执、显空理”的宗旨而撰,可以说是《中论》思想的阐述作品。《百论》只有二卷,有婆薮开士的注释,鸠摩罗什于弘始六年(404)译出。其内容继承龙树《中论》之说,以大乘佛教之空、无我等义理,破斥数论、胜论等外道之执见,如胜论派谓诸法为一又为异,数论派谓因果为一而因中有果等。全书包括:舍罪福品、破神品、破一品、破异品、破情品、破尘品、破因中有果品、破常品、破空品等十品。各品之首均有五偈,而于各偈文之后,皆附有提婆所作之短文,以及婆薮开士随文所作之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