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近半夜，连绵的青草地在月光下奔跑，露水很重，我闻见了空气里青草潮湿的苦香。皓月当空，隐约中，一幢高大的楼宇伫立在草地的右前方，如同一座孤零零的山丘。这就是疗养院，我既不知道它的确切方位，也不知道将在此度过多少时日，更不知道，在这段无法确定的时间里，即将发生的一切。
穿过草地，是一条树木森然的林荫小道，车光里飞舞着尘土般细小的蚊虫，斜逸而出的枝条时不时打在车顶上，鸟儿被我们惊醒，扑簌簌飞向远方。我很担心我们会一直行驶在这条黑魆魆的道路上。没有尽头的黑暗与拘禁，那些细小的蚊虫，是黑暗放出的打手，围攻我，无非是为了它们嗜血的恶习，而稍远处，一些奇怪的响动不绝于耳，它们在我的头顶和身后，出其不意却又不依不饶，那是另一些更大个儿的鬼怪，多年以来，我都无法察明它们的企图，它们只是向我靠近，却从不现身。我的手脚开始冰凉，梦境成为现实，这其间的恐惧任何人无法理解。我拉起披肩，盖住了头，拒绝视听。
颜飞是发觉不了这一切的，他只是痛苦和困惑，为什么我会患上这种臆想狂热症，事情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向他最不愿意承认的境地。这个深爱着我的男人，比我更脆弱，他拒不接受医生对我的诊断，撕碎了诊断书，阻止我去医院，甚至打电话威胁我的医生。有时，看着他，我会觉着他比我更可悲，现实像疯狂的蜜蜂，无一不在证实，我们彼此的区别是：一个正视自我病症的病人，与一个躲避世界真相的病人。
然而，凭着颜飞对我的爱，我说服了他，使用一种温存而体面的治疗方法，也即在疗养院休养，而非去精神病院治疗。但是，了解实情的人都清楚，二者的实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颜飞同意后，我很开心，心情一日日松弛。所有控制了我的精神的药物及其疗效，倾刻间化为无乌有。“轻舟南下如投梭”，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仿佛看见了未来的时光，它们历历在目，我像鱼儿回到了水中，鸟儿回到了林间，可以自在的呼吸与飞翔了。我的医生告诉我，即使我的疾病没有伤害和妨碍任何人，也不会被环境所允许，这其中的奥妙，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效行，因为正常人与病人之间，使用的是不同的思维、逻辑与法则，只有到了疗养院，在疗养院专为病人创造的环境里，通过种种无知无觉、使人感到幸福与满足的引导，脑神经才能驶入正常人的轨道，现在的我，就如同一节脱轨的车厢，面临着翻车或者遭劫的危机。我顺着医生的话，欣喜地展开了想象，在疗养院里，没有人再视我为笑话，再鄙弃我或者畏惧我，我们都是病人，而病人之间，只会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即使是在破破烂烂的车厢里，我们也是一个宽容友好的大家庭，彼此信任和尊重。这样一来，我怎能不憧望着我的未来，期盼着去疗养院的行期，并悄悄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必须小心行事，掩盖内心的期待，因为颜飞如果发现我如此急切地想离开他，又会怨愤不已，向我大喊大叫。像离开一只熟睡的狮子，我必须不惊醒颜飞的梦。
汽车熄了火，我才从披肩下抬起了头。
月光皎皎，那幢在远处看着黑糊糊的高楼，这一刻变成了白色，黑洞洞的窗口内，微弱的灯光隐藏在深处，艰难地向外散露。虽然看清了颜色，但是疗养院大楼的轮廓依然模糊不清。它底宽上小，形如金字塔稳固而奇特，它也并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连串外形相似、体积却大小不一的建筑群，这些建筑群，也许是依照某个星座的形状，排列成了一个令人难辩其意的图阵。
颜飞被迎接我的工作人员拒之门外，我们默默道了别。
来到疗养院后，我再也没有出过大门。疗养院内部其大无比，如果不是茂密的植物遮挡了视线，一定也能够望见遥远的地平线。除了林立的高楼、吐着废气的汽车、拥挤嚷杂的街道与办公室，疗养院里应有尽有，新鲜的空气、阳光、草地、小动物、树木、图书馆、电影院、沙漠、历史、音乐，以及夜晚的星空。在疗养院，我想不出还有另外的需要，所以，也就从不想念外面的世界。最初，我有过一些疑惑，为什么疗养院的内部却有着与外面世界同样的天空？但是，对于这件事，无论医生还是病人，每一个人都讳莫如深，我便不再寻根问底，生怕触犯了疗养院的禁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我已经习惯了疗养院里的一切，就如同新生婴儿习惯了新世界的明亮与黑暗。
日历每天撕去一页，眼下已经到了九月，病人们在疗养院里其乐融融，相敬如宾，我丝毫不觉着想家，也不曾思念颜飞。疗养院里，有苍白的甲亢病人，有厌腻生活的老法医，有患癫痫病的少年，有孤独的忧闭症患者，也有像我这样无视现实的臆想狂，然而，我们之间，从不存在秘密，这是一个奇异的现象，无需劝说，每一个初来乍到的病人都会平静地接受这个规则，仿佛早已熟知和期待。颜飞寄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会在“恳谈室”与大家一起阅读，颜飞亲呢的词语让每一个女病人都满颊绯红，仿佛颜飞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爱人。事实上，通过颜飞的信，每一个需要爱情的女病人，都从此拥有了爱情。她们把内心的幸福融注笔端，化为一行行滚烫的喜悦之辞，而后传诵给大家。在疗养院，共享快乐变成了现实，不仅如此，分担痛苦也不再是天方夜谭，如果一个人心中忧伤，不思茶饭，那么，凡获悉了这个消息的病人，都会出现同样的症状，心中忧伤、不思茶饭，仿佛痛苦成为一种传染迅速的疾病，一时袭倒了大家，而一当其中一人出现好转，另外的人，也奇迹般地渐渐康复了。
一天上午，阳光明丽而高大，微风拂过，窗外的黄杯杜鹃轻轻摇曳，明黄色的花朵犹如少女旋转的裙裾，飘移在热烈的欢乐中。因为心情舒畅，我哼着歌曲清理房间，不觉中错过了午饭时间，想到还要与大家分享颜飞来信的快乐，便慌里慌张来到了餐厅。
餐厅里空空荡荡。餐桌洁白，阳光滑行其上，擦出片片明亮；窗棱倒映于地板，棱影清晰，好似硕大的棋格。被这种静寂所吸引，我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缓缓移向窗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自己真得成了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毛茸茸的光线抚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慈悲，我静静等待，等待一只手把我拿起，再放置在另一个棋格上。这一刻，我的内心蒙昧而感动，既不知道这双手的意图，又为它不曾遗弃我而心存感激。我静静等待，虔心而专注，恍忽中，依稀看到了这只慢慢靠近我的手，它巨大无比，绵厚如土地，徐徐张开在我的眼前，未待它全然伸展，我已经看见了掌心里金光闪闪的手纹。而不消一刻，金色的纹路已溢出掌外，迅速延伸，变得像疗养院的小径一样无始无终，小径上，我看见了颜飞，也看见了自己和更多的亲人与病人，然而，每一个人只是默默伫足，我们既不快乐，也不悲伤，像梦游者一样无知无觉。笼罩在这奇异的幻境里，我的神思飘忽不定，起起落落，一时就忽略了坐在餐厅一角的一位少年。
少年苍白而忧郁，坐在餐厅里端靠窗的一张餐桌边，纹丝不动，木然盯着眼前的一件东西。走近后，我才看出，那是一只六角形的跳棋盘。我知道少年的一些情况。他患有原发性癫痫病，幼年起大脑便开始异常放电，虽然病症已被控制，但当了解了自己的病情后，他变得虚弱又敏感。他似乎害怕人群，而我似乎害怕他，每每在棋牌室遇见他，我总是避免与他距离过近，出于一种妄想，从他冷漠的目光里，我断定他能看到我大脑里的意识，倘若他不开心，就会像捉住一只蟋蟀一样，戏弄和毁灭它们。
此刻，也许是少年孤独的身影触动了我，我不忍转身离去，仿佛那样一来，他落入如此境地的罪责就有了我一份。于是，带着一丝不安，我走近了他。
然而，每走近一步，便有个事物在撞击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没有给我造成痛感，只是一次次袭来，然后迅速消失，而越靠近少年，这种撞击就越清晰、越强烈。像被卷入了一个磁场，我身不由已，无法脱身。
这种境遇早已为我所熟知。
来到疗养院前，我已时常为这种境遇所苦恼，胶着在一种无法抑止的循环里，越想挣脱，越难自持。那些飞出我体外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它们轻而易举就篡改了我的童年和家园，偷换了我的人生，让我蒙羞、惶恐，失去自信，甚至失去尊严。
不知何时，我的童年变得异常甜美，环绕在芬芳的气息中，而我的家园，它温存又宁静，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没有争吵与咆哮声，也没有怀疑、伤害和仇恨；而我自己，既不软弱，也不蠢笨，更不会受人欺负，伙伴们簇拥在我的身边，喜爱并维护我，每个人生怕做错了什么而导致我的疏远。婚后，我向颜飞描述这美丽的一幕幕，而后再写进日记，不扔下任何一个细节，好让那些美妙时刻从此永存。
但是，有一天，这些美丽的记忆于刹那间变得可疑了，犹如地震中即将倒塌的房屋，泥土簌簌抖落。颜飞发现了我的谎言，他惊诧又不安，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我，伤心又恐惧地躲开了他，虽然我自信从未欺骗过他，却无法面对他搜集到的种种物证。什么是曾经存在的，什么是永不存在的？当意识清醒，我开始质疑自己。不久之后，颜飞又发现了更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情，我的工作单位、通迅录，就连我的朋友，全部是我所虚构的，我骗了他，骗得天衣无缝，逼真得让人无法不信，这一切吓坏了颜飞，也吓坏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苦苦思索反倒使我又回到谎言中，在那个虚构的世界，我轻松自在，终日快乐地忙碌着，人们认真思考，真诚工作，语言像水晶般透明，回报与付出等同。只是，这个世界又十分脆弱，仿佛一张薄纸，一戳就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