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体,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绫罗绸缎,涂的是轮回之香,只要过了一夜,无不成为不净的东西。如是观察,就会使我们免除对身相的执著。
轮回之香
朋友从国外来,送了我一瓶香水,只因为那香水的名称叫“轮回之香”。
朋友说:“在佛教里,轮回原是束缚堕落的意思。轮回之中还流着香气,真是太美了。”
我听了有些迷茫。这几年像香水这样的东西也有两极化的倾向。就在不久之前,有两家极为著名的香水公司,分别把它们的香水叫“毒药”、“寡妇”,也曾引起一阵流行的风潮。如今突然跑来一阵轮回之香,突破了毒药的迷雾。
“香水只是香水,不管它用什么名称,也只是香水呀!”我对朋友说。
对于那些透过强大的宣传来制造的神话,我往往不能理解;对于为什么小小的化妆品香水之类竟可以卖到八千、一万的高价,我更不能理解。
我的不能理解来自我的童年。小学三年级我生了一场大病,到高雄开刀,住在亲戚家。亲戚是化妆品制造厂的老板。我记得他的工厂摆了四口大灶,灶上的锅子永远煮着烟气弥漫的香料,用一个大棒在里面不停地搅拌,香气在一里外就能闻见。
煮好的化妆品分成两种:一种是面霜,一种是水状的(大概是香水或化妆水)。水状的放入茶壶冷却,然后一瓶瓶倒在玻璃瓶里批发出去。
三十年前的台湾还是纯手工的时代。由于对那制造过程的熟悉,竟使我后来看到化妆品都生起荒谬之感。我的脑海里时常浮起表姨在黑夜的灯下,用棒子搅动大锅和以茶壶装瓶的画面。
在表姨家的一个月,我就住在化妆品工厂的阁楼上,那终日缠绵的香气无休无止地在我四周环绕。刚开始的两天还觉得味道不错。过了一阵子,竟感觉那种香虚矫而夸饰,熏人欲呕。到后来,我躺在阁楼上,就格外地怀念乡下牛粪的气味,还有小路上野草的清气。
当年,在台湾南部最流行的香水是“明星花露水”。表姨时常感慨地说:“如果能做到像明星花露水那么有名就好了。”
我们乡下中山公园山脚有一家茶室,茶店仔查某都是喷明星花露水。我们每次路过,闻到花露水和霉味交杂的气息,都夹着尾巴飞快地逃走,那个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龌龊之感。
不久前,我在台北松山路一家小店买到大中小三瓶明星花露水,包装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价钱所差无几,三瓶不到两百元。想到多年未联络的表姨,想到人事的沧桑,不禁感慨不已。
我对朋友说到了我对香水的一页沧桑:“如果有一家名厂的香水,取名为‘牛粪’或‘青草’,仕女们也会趋之若鹜吧!”这没有贬抑香水的意思,只是对一瓶香水的广告上所说“一滴香水代表永生,不断转生,追求尽善尽美的和谐,小小一滴即是片片永恒,只要一次接触,神奇的境界顿然开启。”有着一笑置之的态度。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香水一直是神秘的象征。在我国晋朝的时候,女人为了制造香水胭脂,要先砍桃枝煮水,洒遍室内,然后砍寸许的桃枝数千条围插在墙脚四周,并且禁止鸡鸣狗叫,供一个紫色琉璃杯在“胭脂之神”前,自穿紫衣、紫裙、紫带、紫冠簪、紫帽子,虔诚地礼拜。最后,用桃叶刮唇,一直刮到出血,再把血与紫色花朵放在装着汾河水的鼎里煮沸,女人长跪闭目等待,不久就化为香水胭脂了。传说这是我国制造胭脂的开始。
被名为“轮回之香”(Samsara)的香水,传说是那个长跪在西藏佛教圣地札什伦布寺里佛陀像前的人,得到佛的圆满、宁静、祥和、亲切的启示,以数十种自然原料创造的永恒之香。女性用了这种香水就会得到优雅、宁静、自在。
这两段文字,前者出现在明朝伍瑞隆的小品,后者是二十一世纪新香水的说明书。是不是都充满着神秘、传奇的宗教气氛呢?
不只东西方对香水如此,传说中东沙漠边陲有个叫“阿拉伯乐土”(Eudevnon Araba),在《旧约 ?圣经》的记载就是盛产香水的地方。他们以橄榄树提炼出来的纯白香料置于炭火上焚烧,会散发出神秘优雅、难以言喻的甜美香气。古埃及和罗马王朝的帝王以此作为祭祀,可与神灵交感。希腊人在公元前一世纪就带着这些香料在海上贸易,并直航阿拉伯海和印度洋。这条贸易之路早于我们所熟知的“丝路”被称为“海上丝路”,或“香之路”。
日本当代的音乐家神思者(Sense,电影《悲情城市》的作曲者),以这个传说作为蓝本,写出了极为动听的“海上丝路系列”。我在聆听《阿拉伯乐土》、《茶之圆舞曲》、《水畔净土》的乐音时,仿佛也闻到了橄榄树那白色的香气。
日本人从江户时代开始就有“香道”之说,更把香水提升至道的层次,研究香味对生理和心理的影响,发展出极富想象力的芳香疗法(Aromachology)。香道是从佛教出来的,香常被用来象征佛法的功德,香道其实就是功德之道。
印度是极早就用香的民族,数千年前就有旃檀香、沉水香、丁子香、郁金香、龙脑香、乳香、黑沉香、安息香等香料。若依使用方法,有香水、香油、香药、丸香、散香、抹香、练香、线香等等,排起来洋洋洒洒,正是一本“香道”。
我觉得极有趣的是在印度、中国西藏都有制“香泥”的风俗。他们把牛粪、泥土、香水混合起来,制成一种泥状的东西,作为涂坛场修法之用。香水虽贵,牛粪泥土亦可贵呀!
对于“轮回之香”我于是有不同的观点:在无始劫的轮回之中,如果我们有戒香、定香、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等功德之香作为引导,必将引领我们走入更清净的境界。我深信在法界中,必有一个无形无相的香光庄严世界。
但是,再回头一想,这世界,不论古今中外,任何民族都有他们的“香道”,用以涂饰身体,掩盖从身体出来的自然之味,也可见我们的身体是多么不净。佛陀在四念处中教我们常念“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是多么深刻而真实的教化呀!
这身体,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绫罗绸缎,涂的是轮回之香,只要过了一夜,无不成为不净的东西。如是观察,就会使我们免除对身相的执著。身相的执著一旦破了,用来庄严不净之身的事物也就不会执著了。
我最感慨的是,现代的香水愈做愈昂贵,香气愈来愈盛,甚至连男人也使用香水,是不是表示现代人的身心一天比一天不净了呢?
心里要是无怨,不管世间的八风怎么吹,我们都能听见风中美好的消息。心里要是有怨,再清凉的风里面都有寒蝉的悲声。
无怨的风
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一直很喜欢读台湾的农民历。虽然农民历的印刷向来十分粗糙,但我只要看到那黄色的封面,心中就会流过一股温暖的感觉。
从有记忆开始,老家祖厅的墙上就挂着一本农民历。由于经常使用的关系,它的书页都已翘起,还沾着一些手渍与油污。在农民历上方的墙是曾祖父曾祖母的画像以及祖父母的遗照,对面则贴着家族成员的重要相片,还有小孩子在学校得到的奖状,密密麻麻的。正中央的供桌则供奉着观音菩萨、妈祖娘娘和祖宗牌位。
我常觉得农民历和那些摆在祖厅的事物都有密切关系,它的重要性也可以等量齐观,是农人重要传统的一部分,否则怎么会摆在祖厅那么重要的位置呢?
旧时的农民看农民历有着不可轻忽的实用价值。就以五月来说吧,五月的节气叫做“小满”,日出是在清晨五点七分,日落是在十八点三十四分,这时候“太阳过黄经六十度,春天种的稻谷行将结实”。如果是台北的农民,是种植胡瓜、茄子、菜豆、甘薯、大葱的好时间;南部的农民,则可以种植小萝卜、瓮菜、越瓜、大豆、小白菜。若是住在安平的渔民,出海可捕到虱目鱼苗;在东港,则可以捕到龙虾和鲨鱼。
这些看来简单的记述,实际上是不简单的,它是经过千百年无数农民实验的结果,它的真实性也不容轻易怀疑。像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农民,他们种作的时机全是参考农民历,绝不擅做主张。光复以后,常有农会的人到家里游说,有的希望农民种新作物,有的要改变耕作方法。我记得父亲常回答说:“要翻过历书才算。”
农民历当然不只记载种作的事,它还有“每日主事”,记载当天最重要的事,例如“上弦四时十八分”或“蚯蚓出”、“华佗神医诞辰”等等。还有“每日宜忌”,记载了大自纳采、嫁娶、入宅、安葬、造船、开市,小至裁衣、求医、挂匾、会亲友、扫舍宇种种行事。
从前的农民大小事都很细心谨慎,深怕犯冲,所以大小事情都会参阅黄历。另一个原因是敬畏天地,但要事事求教于风水仙又不可能,参看黄历是最便利的。
我童年时就对农民历深信不疑,甚至有一些被现代人看作迷信的东西,我也觉得颇有道理,譬如农民历最后一页常有“鹅肉配蛤蜊会中毒”,需用“绿豆沙来解”的图形,或者某月某日生肖属蛇的会犯冲,不宜远游诸类的说法。
长大一些以后,离家在外,我每年都会买一本农民历来放着,以备不时之需。有时深夜读之,便会惦念起父亲以及农田的情景,慢慢体会出农民历除了实用的记述,也有非常美丽的东西。像二十四个节气,每一个节气的语言都是美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些简单看似无情的语言,却蕴含了天地造化生育、繁茂、成熟、凋零的至情。
就以今年一九九○年来说,是岁在庚午。庚午在黄历的开卷诗是:
午支是岁适逢庚,九穗难期在一茎;楚北河傍留履迹,荆阳陆上有船行。早禾既属车非满,晚稻还忧禀未盈;值此饥寒人在世,总宜安分勿伤情。
意思是这虽不是一个很好的年,如果能安分不要伤害万物,还是可以安然度过。每年黄历的开卷诗都不一样,也没有一个绝对的好年或坏年,能守情守分的人,必能稳步前进。
农民历以六十年为一甲子。每年对某些人固然不好,从大的角度看总有较好的时机。若以人的平均寿命六十岁来看,宇宙时空的轮替正好一圈,是真正的公平,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之意。体会到这一点,当我们遭逢不顺畅的年冬,可以真正的无怨。
农民历记载事物看来平凡,却非常文学而宜于联想,像“雁北乡”、“雉始雊”、“鱼上水”、“蚯蚓出”、“鸿雁来”、“征鸟厉疾”“鹰化为鸠”、“蛰虫始振”是记载动物活动的情形;像“水泽坚腹”、“东风解冻”、“草木萌动”、“雷乃发声”、“始电”、“虹始见”、“大雨时行”、“水始冰”、“天地始肃”、“天气上腾地气下降”,是记载大自然的变化;像“王瓜生”、“苦菜秀”、“靡草死”、“禾乃登”、“菊有黄花”、“草木黄落”、“腐草化为萤”,是记载植物的生长与变化。我常常想,要以如此简短精确的文字描述宇宙的情事,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见我们的祖先不但观察力敏锐,描述的敏感也是令人惊叹的。
有时候,农民历也有一些养生的记载,像我手中的农民历就有一篇《食疗歌》,也是先民的经验之谈。它说:
生梨食后化痰好,苹果消食营养高。木耳抗癌素中荤,黄瓜减肥有成效。
紫茄祛风通脉络,莲藕除烦解酒妙。海带含碘消淤结,香菇存酶肿瘤消。胡椒驱寒兼除温,葱辣姜汤治感冒。大蒜抑制肠胃炎,菜花常吃癌症少。鱼虾猪蹄补乳汁,猪牛羊肝明目好。盐醋消毒能消炎,韭菜补肾暧膝腰。花生降醇亦营卫,冬瓜消肿又利尿。柑橘消食化痰液,抑制癌菌猕猴桃。香蕉含钾解胃火,禽蛋益智要记牢。萝卜化痰消胀气,芹菜能降血压高。生津安神数乌梅,润肺乌发食核桃。番茄补血驻容颜,健胃补脾吃红枣。白菜利尿排毒素,蘑菇抑制癌细胞。
仔细读这《食疗歌》,使我们了解老一辈人的营养观念是这样来的。
其中有许多科学的新观念,显然是近代人添加的。可见农民历不是完成于一人之手,也不是固定的,它可以变化、添加、发展,成为生活的手册——对了,农民历正是我们前人的“生活笔记”。农民历中占很大部分的风水、命理、干支、五行,许多现代人都视为迷信的东西,虽有很深的道理,却不是一成不变的。那是由于万物有序,人却是各不相同。这种不同使得四时行焉,仍有相对的可变之道。我在读农民历时就想到一个关于犹太人的笑话。有五个犹太人上了天堂,在争辩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第一个犹太人摩西指着头说:“理性才是最重要的。”第二个犹太人耶稣指着胸说:“爱才是最重要的。”第三个犹太人马克思指着胃说:“食物才是最重要的。”第四个犹太人弗洛伊德则说:“性才是最重要的。”第五个犹太人爱因斯坦说:“你们说的都不对,因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农民历也是如此,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给农业社会的人民提出生活的规范和指标。比较遗憾的是,它的步幅似乎不能相对地与现代生活相结合。我就常希望,现代的农业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乃至风水先生能重视这项遗产,保留珍贵的部分,重新编写一份属于现代人的“生活手册”,让农民挂在壁间的黄历有新的面貌。
我对农民历关于风水命理的部分持保留的态度,那是因为我相信禅师说的:“日日是好日”。心里要是无怨,不管世间的八风怎么吹,我们都能听见风中美好的消息。心里要是有怨,再清凉的风里面都有寒蝉的悲声。
有一次,我和师父忏云上人在一起,听一位风水先生说起师父在美国的庙风水很好,不过有些小地方还可以改得更好,讲了半天,师父说:
“地理不如天理,天理不如人心。”一时之间,满座芬芳,走出户外,感觉到万里外吹来的寒风都是宜人的。农民历关于风水宜忌、命理冲煞的那一部分,都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呀!
青春的珍惜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浪掷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
总有群星在天上
我沿着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背后忽然有人说:“你还认识我吗?”我转身凝视她半天,老实地说:“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她说:“我是你年轻时第一次最大的烦恼。”她的眼睛极美,仿佛是大气中饱孕露珠的清晨,试图唤醒我的回忆。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就是那清晨,我说:“你已卸下了你泪珠中的一切负担了吗?”她微笑不语,我感觉到她的笑语就是从前眼泪所化成的。“你曾说,”看到我有如湖水般清澈平静,她忍不住低声地说,“你
曾说,你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版。”我脸红了,说:“是的,但岁月流转,我已忘记悲痛。”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说:“你也变了。”“曾经是烦恼的,如今已变成平静了。”她说。最后,我们牵着手在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两个人都像清晨大气中饱含的露珠,清澈、平静、饱满。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的露珠也在微笑中,逐渐地消散了。这是泰戈尔《即兴诗集》里的一段,我改写了一点点,使它具有一些“林清玄风格”,寄给你。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为我们情爱的过往写下注脚。我偶尔也会遇见年轻时给我悲痛与烦恼的人,就感觉自己很能接近这首叙事诗的心情了。
我很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分手的决定。你是那样的善良和纯真(就像少年时代的我),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了最大的伤害,那就像把一枝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只要我们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与温暖的体会。
这些年来,我日益觉得智慧的重要。什么是“智慧”呢?智是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慧是抉择与判断的能力。你的情形是很容易做观察和抉择的。爱上你的人是你不该爱的人,而选择分手可以使你卸下负担得到自由,为什么不选择及早的分手呢?你不忍对方受伤害,但是,爱必然会带着伤害,特别是不正常不平衡的爱,伤害是必然的,我们要学习受伤,别人也要学习受伤呀!我再写一首泰戈尔的短诗给你:
烟对天空、灰对大地自夸:“火是我们的兄弟。”悲伤对心、烦恼对生命自矜:“爱是我们的姊妹。”问了火和爱,他们都说:“我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兄弟姊妹?”“我的兄弟是温暖和光明。”火说。“我的姊妹是温柔与和平。”爱说。
在我们生命的岁月里,火和爱或许是必要的,但不必要弄得自己烟尘滚滚、灰头土脸,也不必一定要悲伤和烦恼,那就像每天有黎明与日落一般,大地是坦然的承受罢了。不正常与不平衡的爱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与暴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关于心、关于生命,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好,雨在下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对茉莉花是有好处的,但盛开的茉莉花可能因为一场微雨凋落了;暴晒的阳光可能觉得自己会伤害秋日的土地,但土地中的种子却因为阳光能青翠地发芽了。爱情的成熟与圆满正是如此,只要不失真心,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真实的生命。在写信给你的时候,我的思想像一只天鹅飞翔,忆起自己在笔记上写过的一些东西:
箭在弓上时,箭听见弓的低语:“你的自由是我给予的。”箭射出时,回头对弓大声说:“我的自由是自己的。”——没有飞翔,就没有自由。——没有放下,就没有自由。——没有自由,弓与箭都失去意义。
这些都是游戏的笔墨,我们千万别忘了弓箭之后有拉弓的力,力之后还有人,人还要站在一个广大的空间上。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也不例外。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在追求猎户少女多妮时,因为追不到,使她被父亲化成一棵月桂树,然后感叹地说:“你虽不爱我,但最低限度你必须成为我的树。”从此,阿波罗的头上总是戴着月桂冠,纪念他对多妮的爱。牧神潘恩则把女神灵化成一蔟芦苇,并把她化成一支芦笛随身携带。世上最美的少年勒施萨斯无法全心地爱别人(因为他太爱自己了),最后他化成池中的一朵水仙花。另一位美少年海亚仙英斯则因为阿波罗的嫉妒而变成一枝随风飘泊的风信子……
神话是一个象征,象征人要从情爱中得到自由自在、无碍解脱是多么艰难呀!但是学习是人间的功课,到现在我还在学习,只是我每看到人在情爱中挣扎都是感同身受,希望别人早日得到超越,那是因为我们的学习不一定要自己深陷泥沼才会体验到,有观照之智、抉择的慧,也知道那泥沼的所在和深浅,绕道而行或跨步而过。
希望下次收到你的信,就听见你的好消息。我们不必编月桂冠戴在头上,不必随身携带芦笛,人生有许多花朵等我们去采。如果只想采断崖绝壁那一朵绝美的百合,很可能百合没有采到,清晨已经消逝了。
青春的珍惜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浪掷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爱情纵使贵如黄金,在鸟的翅膀绑着黄金,也会使最善飞翔的鸟为之坠落!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但我不畏惧黑暗,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爱情虽然会带来悲伤,一如最美的玫瑰有刺,但我不畏惧玫瑰,因为,我有玫瑰园,我只欣赏,而不采摘。
但愿这封信能抚慰你挣扎的心,并带来一些启示。
不管多么卑微的草,只要我们找一个好的花盆,有心去照料,它就会自然展出内在深处不为人见的美质。由于我们在种植时没有得失的心,使我们与花草都得到舒展与自在,蓦然回首,常看到一些惊人的美。
姑婆叶随想
在三峡的山上散步,发现满山的姑婆叶,显得非常翠绿肥满,我便离开山间小路。步入草丛间姑婆树蔓生的林里,意外看见姑婆树一串一串艳红得要滴出水的种子,我随手摘取几串成熟的姑婆子,带回家来,种在一些空花盆里。
这几年来,我把顶楼的阳台整理成一个小小的花圃,但是我很少去花市里买花。有一些是从朋友家移种而来,有一些是从乡下山里采来的种子,特别是一些我幼年在乡间常见的花草。像我种了狗尾草、酢浆草、一些蕨类,甚至也种了几丛野芒草,都是别人欲除之而后快的野草。我有时也难以了解为什么自己当时会种这些草,有的还种在陶艺名家昂贵的花盆里。
奇怪的是,不管多么卑微的草,只要我们找一个好的花盆,有心去照料,它就会自然展出内在深处不为人见的美质。由于我们在种植时没有得失的心,使我们与花草都得到舒展与自在,蓦然回首,常看到一些惊人的美。
我有一些花草是用种子种的,像我种了好几盆黄的、白的、红的莲蕉花,是从故乡旗山中山公园采到的莲蕉花种子,撒在花盆中,就长得异乎寻常的茂盛。夏天的时候长到有一人高,春末时节,莲蕉大量结子,我就把它送给喜欢的朋友。
我也种了几棵百香果,是在屏东时,朋友从园子里采下来送我的。我把它种在书房的窗下,两年下来,早就爬满了书房的窗户,藤蔓交缠,绵绵密密。夏夜时,感觉凉风就从里面生起,只可惜种在窗下的百香果不结果,可能是蜜蜂蝴蝶不能飞到的缘故。
还有几盆是紫丁香,说是紫丁香也不确实,因为有几株是粉红,几株是白。这丁香花夜间有一种乳香,是我最欢喜的香气。它在乡下叫做“煮饭花”,是随处可见、俗贱的花。我种的几盆,种子是在美浓一个朋友家鸡棚边采来的。他送我种子时还说:“这从鸡屎里长出的紫丁香种子特别肥大,一定能开出很美丽的花。”
另外有两盆特别有纪念价值的野花。一盆是含羞草,那是前年清明返乡扫墓,在父亲坟上发现的。我们动手清除坟上的蔓草时,发现长了几株含羞草。正在拔除时,看到含羞草的荚果里有许多种子。我采了几个放在口袋,回来后就种了它。事隔一年,那含羞草开出许多粉红色的球状花朵,真是美极了。我每次浇水,看见含羞草敏感地合起掌心,就默默地思念着我的父亲,希望来世还能与他相会。
一盆是落地生根,那是去年有一次在阳明山的永明寺独坐到黄昏下山,路边有人在盖屋子,铲了一堆草在道旁,我眼尖看到一串铃铛般美丽的花也被铲倒,捡起来,发现它的茎叶零落,根茎断成三节,叶子五片。我全捡起来,埋种在花盆里。落地生根那强烈而奋进的生命真是难以思议,根茎与叶子全部存活,没有一块例外。有的叶子,一片就长成五、六株,而且在今年株株都开花了,黄昏时分,好风一吹,仿佛许多串无声的风铃。
落地生根台湾话叫“钟仔花”,国语叫“铃铛花”,都是很美的名字。我每次看到那一字排开的落地生根,就觉得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应该像它一样,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被铲成八节,节节都是完整的,里面都有一个优美的、风格宛然的自我。
我最得意的是在三峡山上采的姑婆树了。它的生命力与落地生根不相上下,而它成长的速度也极惊人。我总觉得自己对姑婆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大人说“姑婆叶”,就有一种永远不忘的惊奇。曾经问过许多大人,那长得像野芋头叶子的树为何叫“姑婆树”,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有一位三姑妈,家里的后园就长了难以计算的姑婆树。她极擅长做馃食甜点,年节时做了很多,会叫表哥送一蒸笼来,笼盖掀起时的景象如今还深印在我的脑海:各种馃食整齐地放在或圆或方的姑婆叶上,虽被猛火蒸过,姑婆叶仍翠绿如在树上。三姑妈养了许多猪,每次杀猪会央人带猪肉来,猪肉在姑婆叶里扎得密实,外面用一条干草束成十字,真是好看极了。
有时我会这样想:那姑婆树会不会是特别为三姑妈而活在世上、而命名的呢?
从前乡下的姑婆叶用途很多,市场里的小贩都用它包东西,又卫生又美观,也不至于破坏环境,比起现在用塑胶袋要卫生科学得多。
乡下的孩子上厕所用不着纸,在通往茅坑的路上随手撕下一片姑婆叶,就是最便利的纸了。一直到我离开乡下的前几年,我们都是这样解决的。下雨天时也用不到伞,连茎折下的姑婆叶是天然好用的伞。夏天时的扇子,折半片姑婆叶也就是了。野外烤鸡、烤番薯,用姑婆叶包好埋在热土块里,有特别的清香……
早年的乡下市场,每天清晨都有住在山上的人割两担姑婆叶挑来买,往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全卖完了。
有一次看五十年代的乡土电影,一位主妇去市场卖猪肉,竟用红白塑胶袋提回家,就觉得导演未免太粗心了。当时台湾根本没有红白塑胶袋,如果用姑婆叶包着,稻草束好,气氛就好得多了。
不只是气氛,台湾人倘使还使用姑婆叶,环境也不会败坏到如今这个样子。
姑婆叶在时代里逐渐被遗忘了,正如许多土生在台湾乡间的花草,并不能留下什么,只留下一些温情的回忆。
我看着花盆里那日渐壮大的姑婆树,想到每个时代的一些特质,一些因缘与偶然。植物事实上是表达了一个人的某种心情,不管是姑婆叶、莲蕉花、煮饭花、钟仔花、含羞草,我都觉察到自己是一个平凡而念旧的人。我喜欢这些闲杂花草远胜过我对什么郁金香、姬百合、牡丹花的向往。它让我感觉到,自己一直走在乡间的小路,许多充满草香的景象犹未远去。
在姑婆树高大身影下,我种了一种在松山路天桥上捡到的植物,名叫“婴儿的眼泪”,想到许多宗教都说唯有心肠如赤子,才可以进天堂。小孩子纯真,没有偏见,没有知识,也不判断,他只有本然的样子。或者在小孩子清晰的眼中,我们会感觉那就像宇宙的某一株花、某一片叶子,他们的眼泪就是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