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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好意的拿来三部影片借我看,是近两年来非常受瞩目的电影《悲情城市》、《菊豆》、《滚滚红尘》。朋友是学生时代一起学电影的好友,我们时常带着几个馒头到电影院去赶场,也都有过拍电影的少年志愿,后来因为时空因缘,使我们离开了电影。
“你常常说中国人拍不出什么好电影,你看看这来自三个不同地区的电影,会发现中国人还是可以拍电影的。”朋友说。
我抽空看了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大陆导演张艺谋的《菊豆》、香港导演严浩的《滚滚红尘》,因为是连着看,感触特别深刻。他们都同时具有鲜明的历史与地理背景,但描述的却是人共同的情感。这些不同类型的情感里都有着悲情之美,情到深处,令人流下同情之泪。
看完了,我同意朋友的观点:“是的,咱们中国人还是可以拍好电影的呀!”
好电影虽有不同的定义,如果把定义放在感动人心、流畅无碍,有风格、有结构之美,有深切的人文思想与人道关怀,这三部电影无疑的都有一定的水准之上。
三个来自不同地区的中国导演,似乎都共同选择了抒情的音乐、开阔的大远景,以及缓慢推展的情节基调。这让我们有了更深的叹息。叹息的是,在中国的大背景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悲情的故事呢?这两年,中国电影里的代表作品,无一例外,都是悲剧。
这使我想起一个宿命的观点:中国人是不是悲剧的民族呢?关于这一点,有一次和柏杨先生聊天,他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是受了诅咒的民族!”我的看法虽没有这么强烈,但在听中国音乐时,却又不能不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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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乐器可能也是世界上最能表现悲哀的乐器。我每次听到洞箫、笛子、二胡、琵琶所演奏的音乐都有掩不住的悲意,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如泣如诉。即使像古筝、扬琴在本质上或许没有那样悲伤,但也是叮叮当当,引人忧伤。
这种在乐器中表现的悲哀之情,时常引起我的迷思,或许是中国人太苦难了,不知道如何用欢喜的音乐来表达情感;或许是我们中国人觉得只有悲哀的曲式才有深刻的寓意。当然,中国音乐也偶有欢乐的序曲,像北管的急管繁弦,像节庆的锣鼓大阵,只是太嘈杂了,在过去的时候往往留下更凄凉的冷意。
由于音乐里的冷调子,有一位拉二胡的朋友告诉我,从前如果是在夜里拉琴——弹琵琶、吹洞箫也是一样,结束的时候总要拉一曲送鬼曲。原因是,国乐里忧伤的曲子,总会使数十里外的鬼魂寻着乐音来聆听,并追思悲哀的前生事迹。如果不演奏送鬼曲,他们就会在附近徘徊终夜。
朋友说:“那有点类似西方的‘安魂曲’吧!但我已经几年没有拉送鬼曲了。”
我说:“为什么?”
“送鬼曲太长,拉的时候还仿佛听见‘安可,安可’的声音。”朋友玩笑地说,“现在我练琴完了,就念佛教的往生咒,然后说:‘南无阿弥陀佛!现在你们各自回家吧!音乐只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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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只是音乐,电影只是电影,但是如果在艺术形式上,我们只擅于用悲剧来表示,那可能是深层意识里共同的本质。我们在《悲情城市》中看见哑巴青年惊惶的神色,在《滚滚红尘》里看到在雪地中踽踽颠踬的大远景,在《菊豆》结尾看到烈火中熔化的女主角,都是对着时代、对着中国人的苦难,一声最深沉的叹息与呼喊!
有一回,我赶赴乡下的庙会,正看到庙前两班戏班在“拼场”。一边是布袋戏里的金光戏,锣鼓喧天,鞭炮连响,而戏台前空无一人;另一边是歌仔戏的哭调,如怨如诉,缠绵悱恻,台前挤满了观众。
中国人还是比较喜欢悲剧吧!可悲的是,当悲剧不能满足我们的时候,我们并不转化为喜剧,而是变成流俗不堪的牛肉场。红尘是苦,生命悲凉,是任谁也懂得的。只是在转化的时候,我们能不能提升境界,使我们有清明的心,就只有少数人能知。
一次在台湾大学演讲,一位医学院五年级的学生问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重大的问号,使我呆了半晌,然后我说:“人活着,首先是要认清红尘是苦、生命悲凉,然后在红尘里深化自我,使我们有深刻的心,再以这种深刻来提升转化,用一种净化的态度向前走去!”
深化、转化、净化或许是空泛的,不易体验理清,但使我想起鲁迅的名句:“相逢一笑泯恩仇。”
“相逢一笑”是很高的境界,因为生命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要珍惜那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在悲情奔赴的红尘之约,我们总是在心里留下一个“船过水无痕”的祝愿呀!
4
一切人生的历程都有悲情,即使是佛教信徒,或甚至是修行者,也不能免于悲情。
正因为这种不可逃避的悲情,释迦牟尼佛才会在深夜里离开辉煌的皇宫走向冷寂的雪山和森林,是希望能解开这一团悲情的谜题,从而“离苦得乐”,得到究竟的解脱。
佛的最根本教化“苦?集?灭?道”,说的虽然都是苦,目标却是教我们离苦。因而,佛法虽以人生的苦难出发,却不是为让我们痛苦而存在的。反之,是为了走向平安、坦然、喜乐而存在。不然,佛也不必一再向我们宣讲“极乐世界”了。
这些年来,我因为写作“菩提系列”的因缘,与许许多多的佛教徒接触,发现许多人不仅未因学佛迈入心灵平安、生命喜乐之境,反而增加了许多烦恼和痛苦;他们苦恼的行囊不仅没有放下,反而在背上新增了许多包袱,包袱上写着“业障”、“轮回”、“因果”等等字迹,背带上则写着“人生是苦”、“厌离世间”的言语。
佛虽然一再宣讲因果、业报、轮回,以及人生苦难的真实,但不是为了教我们束缚而讲,是教我们认识,然后一个一个放下它!
我时常想起佛教导的“四无量心”——慈悲喜舍,我们时常只注意到慈悲和布施,很少人能有“喜无量心”,欢喜无量地活在人间,欢喜无量地面对众生与世界。可是,我们如果不能喜悦无量地走向佛道,不正是违背了佛对菩萨最根本的教导吗?
“喜无量心”或者是太高的境界,我们把标准降低一点,就说是“随喜”吧!能随缘而喜,不生苦恼,作为佛弟子的我们是不是做到了呢?
由生命的苦恼而走入佛门,是很好的,但是闻法而雀跃,欢喜信受不是更好吗?苦恼中求悟是很好的,但是以喜悦的心来求悟不是更好吗?以厌离世间的心走向净土是很好的,但是以欢喜净土的心走向极乐世界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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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此书取名为《随喜菩提》的由来。看到修行的人没有喜心,看到学佛的人不能随缘欢喜,都使我感到痛心。因为我深信只要踏入佛门的人,就应该立刻体验到生命的滋润与空性的法喜。佛法并不是死后才有利益,是在举足跨入时,就已经给我们的生命带来莫大的利益了。
我的“菩提系列”写作,便是在说明我们不但要有欢喜心来体验佛法,也要喜乐地看待我们的人生。这本书是“菩提系列”的第九部,希望众生得到法喜禅悦的心情更是急切了,因此给此书定名为《随喜菩提》。
《弥勒菩萨所问本愿经》里,说到大家熟悉的弥勒菩萨往昔修行的时候就是“以善巧方便安乐之道积集无上正等菩提”,可见快乐的修行也可以成就菩萨行。弥勒菩萨就是在启示我们,做一个笑口常开、大肚能容的人也能修行成就,那么何妨把心胸放宽,保持喜悦的心情闻法、修法,成就菩提呢?
当然,修苦行可能更殊胜,只不过,修苦行的人,心并不苦,是在艰苦的修行中还保存法喜禅悦的。我多么希望能看见更多喜悦的修行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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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喜”出自《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普贤菩萨曾发过十个大愿:
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五者随喜功德。六者请转法轮。七者请佛住世。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十者普皆回向。
第五大愿正是“随喜功德”。普贤菩萨说:
“言随喜功德者,所有尽法界虚空界,十方三世一切佛刹极微尘数诸佛如来,从初发心为一切智,勤修福聚,不惜身命。
“经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劫,一一劫中,舍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头目手足,如是一切难行苦行,圆满种种波罗蜜门,证入种种菩萨智地,成就诸佛无上菩提,及般涅槃分布舍利,所有善根,我皆随喜。
“及彼十方一切世界六趣四生,一切种类所有功德,乃至一尘,我皆随喜。
“十方三世一切声闻及辟支佛,有学无学所有功德,我皆随喜。
“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志求无上正等菩提,广大功德,我皆随喜。
“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喜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从一切的功德,乃至一尘的功德;从佛菩萨的功德,乃至一个众生的功德,我都是打从心里涌泉一样的喜悦,如柔软的莲花开出无边的水面。每读普贤菩萨的十大愿,都使我好像闻到了清晨时分莲花的芳香。
随喜呀!随喜!纵使在心中对人世有无限的悲情,纵使在红尘里滚滚如流,纵使处在深切的痛苦之中,都要随喜,不穷尽、不间断、永不疲劳与厌倦!
随喜呀!随喜!窗外初开的一朵紫茉莉是微笑的,雨后剪尾羽的燕子在风中跳舞,夏日午后树梢的鸣蝉唱着喜悦之歌,云彩与风和气地打招呼,闪电和雷声为春天鼓掌……这一切现成的世界,不都是如此美好,令人涌起如莲的喜悦吗?
随喜呀!随喜!亲爱的朋友,那记忆中的喜悦不都留下了钤铛叮叮、翠玉交响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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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如果我要送礼物给至爱的朋友,我要送什么呢?在我的心中,什么样的礼物最珍贵呢?
我愿意把一种名字叫做“喜悦”的心情,用七彩的色纸包装起来,用金黄色的丝带打结,呈献给天下的人。让那些已经忘了微笑,许久没有开怀,愁眉深锁的人,都能品味到生命的芳香。对我而言,生命最悠长的芳香是佛的教化。可能在打开包装纸的时候发现空无一物,有的人感到失望,有的人笑了起来。
是呀,我用一切的颜彩来包装,只是为了要人知道“空无一物”是世间最好的礼物。在空中没有杂染,能领受无为的欢愉的人,才能认识到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现在,我以一种随喜的心情,把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您。让我们一起来,再念诵一次普贤大愿:
礼敬诸佛 称赞如来 广修供养 忏悔业障 随喜功德 请转法轮 请佛住世 常随佛学 恒顺众生 普皆回向
林清玄
一九九一年夏天在台北永吉路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