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如日月,平淡坦然,不为人间的几个利息而记挂忧心,人生才能自在。
永远有利息在人间
从前读陈之藩先生的《在春风里》,里面附了一封胡适之先生写给他的信,有这样的几句:“我借出的钱,从来不盼望收回,因为我知道我借出的钱总是‘一本万利’,永远有利息在人间。”
我读到这段话时掩卷长叹,那时我只是十八岁的青年,却禁不住为胡先生这样简单的话而深深地动容,心里的感觉就像陈之藩先生后来的补记一样:“我每读此信时,并不落泪,而是自己想洗个澡,我感觉自己污浊,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澄明的见解与这样广阔的心胸。”
胡先生因此对待朋友“柔和如水,温如春光”,也因为他的澄明,“他能感觉到人类最需要的是博爱与自由,最不能忍受的是欺凌与迫害,最理想的是如行云在天,如流水在地,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能把私利看淡到这样的境界,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事,胡先生的生平事迹很多,但最感动我的就是这一句“永远有利息在人间”。从佛教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布施的菩萨行,也是佛徒所行的六波罗蜜的首要。
世尊在《大般涅槃经》曾如此开示:“菩萨摩诃萨,行布施时,于诸众生,慈心平等,犹如子想。又行施时,于诸众生,起悲愍心;譬如父母,瞻视病子。行施之时,其心欢喜;犹如父母,见子病愈。既施之后,其心放舍,犹如父母,见子长大,能自在活。”
不同的是,胡先生是借给朋友和晚辈,不盼望收回,而佛菩萨所行的则不分亲疏普及于众生,在根本上也没有盼望或不盼望的问题。而且胡先生借出去后知道有利息在人间,佛菩萨根本不知利息,忘记利息,是“惠施众生,不自为已”,是“惠施求灭,不求生天”,是“解脱惠施,不望其报”,在境界上是究竟的超越了。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大致可以分成三种境界:一是提不起,放不下。二是提得起,放不下。三是提得起,放得下。一般人是提不起,放不下,像我有一个朋友从不借钱给人,问他原因,他说:“为了免得将来低声下气地向人要债,干脆不借算了。”这是第一种人。第二种是争名夺利之辈,攒了一大堆钱,可是看到人贫病忧苦,眉头也不皱一下,到最后两手一松,留下一大堆钱反而养出一堆无用的子孙。
胡适先生则接近了第三种人,只有这一种人才能昭如日月,平淡坦然,不为人间的几个利息而记挂忧心,人生才能自在。
若有人问:那么,佛的施舍是什么境界?
《华严经》里说到十种净施,是众生平等的布施,是随意的布施,是积极的布施,是有求必应的布施,是不求果报的布施,是心无挂碍的布施,是内外清净的布施,是远离有为无为的布施,是舍身护道的布施,以及施受财三者清净如虚空的布施。
到了这种境界,利息就不是在人间,也不是在天上,而是自在圆满,布满虚空了。
我们是要守着几枚臭铜钱躲在阴暗的房子,还是要丢掉铜钱走到阳光普照的地方呢?
温柔半两
天下太平的线索,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完成所组合的元素!
读到无际大师的“心药方”,说到不管是齐家、治国、学道、修身,必须先服十味妙药,才能成就,哪十味妙药呢?他说:
“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这十味妙药要怎么吃呢?他又说:“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
这无际大师的心药方真是令人莞尔,细细品味而受教无穷。无际大师是谁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觉得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会拘限了他,猜想他是某朝代的高僧之一,深解所有的病都是从心而起,一日灵感大发,而写下了这帖药方。
“心药方”是用白话写成,不难理解其意,在此必须解释的是“六波罗蜜”,波罗蜜是行菩萨道之谓,行法有六种: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菩萨用这六种方法渡人过生死海到涅槃彼岸。“菩提子”则是菩提树的种子,可做念珠,大小如莲子,做抽象解释时,“菩提”是“觉悟”的意思。
我想,不论是否佛教徒,每天能三服这帖心药,不仅能使身心安乐,也能无愧于天地,假如每天吃三四味,也就能去病延年,要是万万不可能,一天吃一口“温柔半两”,可能也足以消灾少祸了。
这一帖心药虽仅有十味,味味全是明心见性,充满了智慧,因为在佛家而言,人身体所有的病痛全是由心病而来,佛陀释迦牟尼将心病大属于贪嗔痴三种,只有在一个人除去贪、嗔、痴三病时,才能有一个明净的精神世界,也才会身心悦乐,没有挂碍,没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因此所有佛书的入门就是一部《心经》,所有成佛的最高境界,靠的也是心。
佛书中对心的探求与沉思历历可见,释尊曾经这样开示:“心作天,心作人,心作鬼神,畜生地狱,皆心所为也。”(《般泥洹经》)又说:“能伏心为道者,其力最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五苦章句经》)对于为善的人,心是甘露法;对于为恶的人,心是万毒根;因此医病当从内心医起,救人当从内心救起。
例如佛祖在《楞严经》里说:“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性,是心非眼。”翻成白话是:“灯能显出东西不是灯能看见东西,而是眼睛藉灯看见了东西;眼睛看见了东西,并不是眼睛在看,而是心藉眼睛显发了见性。”那么我们可以说一个人不明事理,不是事理有病,不是眼睛有病,而是内心有病,只要治好真心,眼睛也可以分辨,事理也得到澄清。
无际大师的心药,即是从根本处解决了人生与人格的问题。
关于心的壮大,禅宗初祖达摩祖师在《达摩血脉论》中曾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他说:“除此心外,见佛终不得也。佛是自心作得,因何离此心外觅佛?前佛后佛只言其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佛不度佛,将心觅佛不识佛。”
因而历来的禅宗无不追求一个本心,认为一个人不能修心、明心、真心、深心,而想成佛道,有如取砖头来磨镜,有如以沙石作饭,是杳不可得的。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于一切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著。”
知道了心对真实人生的重要,再回来看无际大师的心药方,他的这帖药是古今中外皆可行的,而且有许多正在现代社会中消失,实在值得三思。试想,一个人要是为人有好肚肠、长养慈悲心、多几分温柔、讲一些道理、对人守信用、对朋友讲义气、对父母孝顺、行住坐卧诚信不欺、不伤阴德、尽量给人方便,那么这个人算是道德完满的人,还会有什么病呢?人人如此,社会也就无病了。天下太平的线索,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完成所组合的元素!
注:无际大师就是唐朝的石头希迁和尚。
一九八五年五月八日
孤独的放生者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放生的人因为害羞而窘迫地行善;杀生的人反而由于无耻而理直气壮地作恶。
带孩子到“国父纪念馆”的湖边散步,我们看见在西边有一个行色仓皇的妇人,身边放一个水桶,正用网子从水池中捞取一些东西。走过去时,发现她正在从池边捞取鲫鱼放进水桶。那些鲫鱼都已经死亡了,浮现出苍白的肚子,可是妇人的网子太短,捞起来显得十分辛苦。我惊诧地问:“你怎么跑到这个池子来捞鱼呢?这是大家的湖呀!”妇人被我一问,窘得面红耳赤,低声地道歉说:“我不是来捞鱼,是来放鱼的,我买了一百条鲫鱼来放生,放下去以后我不放心,想看看它们是不是适应这个水池,结果发现有几条死掉了。我怕别的鱼来吃它们,又怕它们死了污染水池,所以正在把死掉的鱼捞上来。”
原来妇人姓朱,是三重人,她在市场里看到待宰的鲫鱼很可怜,慈悲心大起,就从家里拿来大水桶买下一百条鲫鱼。买了以后才发现没有地方放生,淡水河当然是不行的,因为淡水河老早就是鱼虾不生的河流,放下去以后鱼儿不死于屠刀,反死于污染。她灵机一动,想到了“国父纪念馆”旁的小湖,提着鱼叫一部出租车就跑来放生了,又怕人看见她来放生,所以偷偷躲在树荫下放生。
她说:“鲫鱼是生命力很强的鱼,可能是坐车太远了,或者是水桶太小氧气不够,倒下去竟死了十几条,真是可怜呀……”说着,这四十几岁的乡下妇人竟流下泪来。
我只好安慰她:“你只要有心救度它们,也就够了,你如没有买它们来放生,说不定早就煮成味噌汤放在桌上了。”妇人这才慢慢地释然。
朱太太是第一次放生,她过去每到市场看到人杀鸡杀鸭宰鱼剥蛙,时常痛心地流下泪来,站在一旁为那些被宰杀的动物念往生咒,希望帮它们超生,后来觉得这样不彻底,因此发心要买来放生,她初发菩提心就被我遇到了。
她的家境并不富裕,也不像受过什么教育,她连国语都说不灵转,可是她的慈悲心是与生俱来的,是听起来就令人为之动容的。
后来她问我以后应该去哪里放生,使我语塞而茫然起来,想了半天想不起台北近郊有什么干净的河流。我说:“我看只有到阳明山,或者坪林、花园新城那里的河流去放。”其实说的时候,我心里也不确知这些地方的河流是不是可以生存鱼虾,但朱太太听了雀跃不已,说她下次买鱼去那里放,因为“国父纪念馆”的湖水看起来也十分污秽了。
她对我诚心道谢的时候,使我深深地惭愧着。
告辞了朱太太,来到湖的东边,发现在较浓密的树荫下,有七八个孩子和两个大人正拿着极长的网子在岸边捞鱼捉虾子,他们身旁的桶子里早已捕到了不少。想到刚才的朱太太,我忍不住大声地质问他们:“你们怎么在这里捉鱼呢?这是大家的水池呀!”
没想到有一个大人回过头来说:“这又不是你家的水池,你管什么闲事?”然后他们若无其事地又回头捞鱼,我只好去求助公园的警察,可是由于路远,警察来的时候,他们早就跑光了,只剩我,像个傻瓜站在湖边。
这时候我的孩子问我:“爸爸,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捉鱼呢?”
“他们贪心,他们是小偷,把大家要看的鱼捉回家自己吃了。”我说。其实,我也不确知他们为什么在那里捉鱼,因为他们一天捉的鱼可能吃不到两口,并不能饱腹,而在那儿提心吊胆的恐怕也没有什么趣味吧!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放生的人因为害羞而窘迫地行善;杀生的人反而由于无耻而理直气壮地作恶;放生与杀生只是极微小的一端,在许多大事上,更多的人令我们感到失望。
回家的路上,孩子喃喃地说:“爸爸,那些被捉的鱼好可怜喔!”
我抬起头来,看到天边的夕阳火红的缓缓落下,想起刚才的妇人为放生的鱼死去而落下的眼泪,那泪是晶莹剔透、光泽如玉、人间罕见的,也因为罕见,她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单,好像夕阳一照射就要消灭了。
我突然想起了佛经里的一段话:
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是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故常行放生。
这是佛菩萨的境界,凡人很难达到,可是我在乡下平凡妇人的泪眼中,几乎就看见了那样的慈悲、那样的境界。最后,我为那些捞鱼的人,深深地忏悔。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
灵龟与塘鹅
戾气的滋长是无形的,是难以捕捉的,但它是在无意之间种入了心田,而且暗中在难以知觉的情况下生长,到习以为常的时候就非常可怕了。
同一天的报纸上有两则小小的新闻,一则在社会版,是说有小贩载了一只百龄乌龟,在台北市新公园门口待价而沽,小贩吆喝着要围观的人出钱买它去放生,说将乌龟放生等于做了功德。可惜因为没有人出钱买它去放生,那只乌龟竟落下了眼泪,旁观的民众除了为它拭泪别无他法,由于它会落泪,报纸称它是“灵龟”。
另一则在国际版,报道了伦敦附近柴辛顿动物园有一只叫波哥的塘鹅,在意外中断了一条腿,经外科医生为它做了一条假腿,现在波哥已经可以用假腿步行了。
看到这样的新闻,真令人感慨良深。我疑惑地想着,那卖乌龟的小贩既然知道放生是功德,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做功德,反而要别人出钱来做呢?放生是功德可以成立的话,伤生害生不就是败德的事吗?为什么小贩要给别人做功德,自己反而做那败德的事呢?乌龟的落泪难道没有感动他吗?
太多的疑惑,使我想到存在我们社会中人心的戾气等问题,有许多道理不是我们不懂,也不是小贩不懂,而是我们有太多的戾气,像当街屠宰狮子老虎,闻者不以为怪,反而争取订购皮肉和内脏;像电鱼毒鱼的行业,一天电死一条河里的所有鱼虾,见者不以为怪,还抢着买那廉价的鱼虾;像冬天里卖香肉的小贩,当街开店,把十几条狗的尸体挂在门口,知者不以为怪,生意还顶不错;像在鱼市场公园口卖乌龟,人人争睹,就是不知如何制裁和劝止小贩自己把乌龟放生,听凭乌龟落泪,而小贩动辄出数千上万的价钱让人放生,一般人也是心有余痛,而力不足以止哀。
我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当街杀死狮虎,世界上濒临灭绝的狮虎就少了一头,而围观的孩子面对着刺喉、喝血、剥皮、剔骨、分割内脏的血腥景象,心中会生多少作践生灵不尊重的戾气!听凭电鱼的人电死一条河,那条河成为死河,河的污染马上来临,两岸的生机也随之断丧,弄到现在全台湾的河流几乎没有了鱼虾!乃至我们走过香肉之家,见狗尸林立,有没有想过那失去狗的人家,全家人正在惊慌地寻找爱犬,或者围在一起为失踪的狗而失声哀哭!到人人路过狗肉铺子而不生慈悲哀痛之心,社会于是弥漫着杀戮的、不自觉的戾气。谁想过那吊在狗肉店的狗虽不是我所养,但它可能是我的亲戚、我的邻居、我的好友、我的同事,甚至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孩,心里钟爱的生命哩!
戾气的滋长是无形的,是难以捕捉的,但它是在无意之间种入了心田,而且暗中在难以知觉的情况下生长,到习以为常的时候就非常可怕了。到最后,有许多人打开报纸扭开电视,看到凶杀、残暴、劫掠的新闻而触目不惊;看到这人被砍了三十五刀,那人被杀了七十二刀而心不如刀剐泣血;看到满篇血淋淋的报纸不掩卷长叹——这些大多数人潜藏在心中的戾气才是社会败坏最大的隐忧。
那么多人的戾气是如何来的呢?
它原是来自看起来微小的毒鱼、屠狗、杀虎、宰狮这样的小事,幼年看杀虎不掩面而哭不激灵颤抖的孩子,正是长大读报不忧心如焚,甚至成为报上主角的成人。心田的喜恶根苗差别如斯巨大,能不令人警惕吗?
英国人为一只断腿的塘鹅装义肢,虽千里遥隔能不令人动容?那么,是不是有灵的动物宁可做国外跛足的塘鹅,也不愿投生为中国流泪的灵龟呢?
几年前,美国洋基棒球队投手投球时误掷而打死一只海鸥,引起众愤因之解除投手职务,比较起来,为何没有人指责那以诱人放生来求取利益的小贩呢?
—九八五年六月六日
单纯的宝藏
每个人都在梦想远方的宝藏,又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内心掘起,反倒那些一步一步使自己过尊严生活的平凡人,被看成是呆子,是不合时代的人。
在印度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有一群聪明人,要去挖掘宝藏,拫据他们的各种推论,宝藏应该是埋藏在无穷远大的山顶上的,至于在山上的什么地方,颇引起大家的争论。
他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一个单纯的农夫正好路过,好奇地停下来听他们的谈话,他听不懂那些聪明人谈话的内容,只听懂似乎在某一个地方埋着巨大的宝藏。
后来聪明人出发了,他们浩荡地走入无尽的远山,不管到任何一座山他们都要争论,因此,他们从未开始掘一块土,当然他们永远不可能挖到宝藏。
但是,那个贫穷的农夫,他既不知道理论上宝藏应该埋在深山,也不知道理论上挖宝藏应该考证,他就从那些聪明人争论宝藏时所站的那块土地掘下去,一天又一天地挖掘下去,终于找到了那一座大的宝藏。
从理论上说,那个农夫似是太单纯了,但这个印度寓言正在启示我们,单纯的实践的力量。就在我们这个社会上,现在到处充满了复杂的空论,许多在报纸上写婚姻疑难专栏的人,是从没有结过婚的;许多为民喉舌的代言人,背后有大资本家的支援;许多在议会中做道德质询的人,自己却经营色情的行业;许多事业看来成功的商人,却做着败德与潜逃的准备……
我们可以说是一个黑白两道混淆不清的社会,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正是缺乏一种单纯的实践的精神。
每个人都在梦想远方的宝藏,又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内心掘起,反倒那些一步一步使自己过尊严生活的平凡人,被看成是呆子,是不合时代的人。
有一次,我对一个孩子讲这个印度的古老传说,孩子听完后问说:“他挖到那个宝藏不是很危险吗?迟早要被那些聪明人骗走的!”我听了以后感慨良深,如果连我们的孩子都有这样的忧虑,那么单纯的实践就更难了。
不过,对于能单纯实践的人,他的心就是净土,走到哪里,清净的门都为他开启;对于有复杂的空论的人,处处的大门都锁着,即使知道远山有宝藏也毫无用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一日
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非常重要,只有本来面目,才能使我们做一个完整的人,做一个自在的人,以及做一个独立和成功的人。
我常常觉得在现在社会里,真实的人愈来愈难见了。
所谓“真实的人”,就是有风格的人、特立独行的人、卓尔不群的人、不随同流俗的人——也就是对生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对生命有一个独立的理想目标的人。
这样的人在古代颇为常见,即使到三十年代,中国还出过许多有风格的人,我把这种人称之为“本来面目”。这“本来面目”就像古代的禅师对山说:“山啊!请脱掉披覆在你外表的雾衣吧!我喜欢看你洁白的肌肤。”
遗憾的是,我们现代人往往丢失了原来的洁白肌肤,而在外表披覆了雾衣,所以当我们说“古道照颜色,典型在宿昔”的时候特别感触良深。为什么颜色都在古道,典型都在宿昔,我们这一代的人有什么颜色,什么典型呢?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现代人既没有颜色,也没有典型?然后自己拟出了两个答案,一个是现代人失去了单纯的生活,也失去了单纯的对生命理想的热爱。一般大人物的一天固然是案牍劳形、送往迎来、酬酢交错、演讲开会,二十四小时里难得有十分钟静下来沉思,对生活与生命的本质就难以了解。而小人物呢,为了三餐奔波辛劳,为了逢迎拍马而费心,为了物欲享受而拼命,虽然空闲较多,但是夜间或在秦楼酒馆流连,或在家里盯着电视不放,更别说静下来思想了。
这真是个社会的危机,我时常到乡下去,发现如今的乡下人不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是跟随着电视作息,到半夜才眠;都市人更不用说了——为什么没有人能静静地坐上几分钟、一小时呢?
一个是现代人常强人所难和强己所难。我们常看到一种情况,一桌酒席下来,主客喝了十几瓶洋酒,请的人心疼不已,仍勉强自己请之;被请的人过意不去,仍勉强别人请之,然后说这是尽兴。
推而广之,是自己不愿做的事推给别人做,或者别人不肯做的事推给自己做。可叹的是,我们做一件事的原因,往往是别人喝完一杯咖啡时,在白纸上写下我们的名字,有时候因为这样决定了我们的一生,反之亦然。所以我们在写下一个名字时,是不是也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一想呢?
我们的本来面目,就因为生活不能单纯,因为强人所难与强己所难而失去了。久而久之就像同一厂牌的圆珠笔,每一支虽是独立的个体,而每
一支都一样。这像禅宗说的“白马入芦花”,有的人明明是白马,入芦花久了,白白不分,以为自己是芦花了。也像是“银碗里盛雪”,本来是银碗为雪所遮,时日既久,自以为雪,而在时间中融化了。本来面目非常重要,只有本来面目,才能使我们做一个完整的人,做一个自在的人,以及做一个独立和成功的人。
还我本来面目的第一件事是一天花十五分钟坐下来想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我要的?什么生活才是我要的?
然后,我们才有机会做一个有风格的人,做一个真实的人,做我自己。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如果我们常把一天或一生的标准定在十点八分四十五秒的巅峰,常保持那样的上扬、奋发、清明、觉醒、善良、清净,充满了活力与干劲,成功又有什么困难呢?
十点八分四十五秒
我时常留意到报章杂志上的钟表广告,发现大部分的钟表都指在一个接近的时间上,十点八分四十五秒是最普遍的,也有十点九分零秒的,也有十点十分三十秒的。不管表针指的时间是多少,十针和分针一定是呈V字形。
据说钟表之所以指在这个时间上,是经过西方的许多心理学家共同研究出来的。一则它呈V字形,在西方是胜利的象征;二则它同时上扬,有美学形式,令人感到欣悦;三则它的形状如鸟展翅,给人奋发之感。有这种种的好理由,所以全世界的钟表广告,不分地域不分种族,时间全指在十点十分左右。
可是,有一个更重要的实质因素,却被心理学家忽略,就是十点十分在一天之中到底象征了什么?
钟表是工商时代的产物,一有了钟表,人们就脱离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业时代。那么工商时代的生活如何呢?一般公家机关是在八点左右上班,私人机构约在九点上班,商店是在十点钟开门,十点十分无疑是一个人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八点刚刚睡醒不久,头脑还处在昏沉状态;九点则尚未安心,工作不能就绪。到了十点十分左右,头脑也清醒了,工作也安顿了,正处在精神与效率的巅峰,不论做任何工作,这个时候大概都是最能得心应手的。
十点十分也是决策的时间,许多公司在这个时间开主管会议,许多决策也多是在这个时刻决定,那是因为大家在这个时间最清醒的缘故。所以说,正如钟表广告所指出的,十点十分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时刻,是最好的定点。我想,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在十点十分赌博、杀人、淫邪、放纵的,那么,它不只是最好的时刻,也是最善良、最清净的时刻。
我有时路过钟表店,总会注意店中悬挂钟表的时间,假如看到所有的钟表都指向十点八分四十五秒,就感觉这是美感和讲究品质格调的店;反之,若看到一壁的时间都乱七八糟指向不同的方向,则会大为感叹,为什么不能选择最好的时间呢?
钟表如此,人生亦然,如果我们常把一天或一生的标准定在十点八分四十五秒的巅峰,常保持那样的上扬、奋发、清明、觉醒、善良、清净,充满了活力与干劲,则成功又有什么困难呢?
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