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日清晨,到山上去。
大树下的酢浆草长得格外肥美,草茎有两尺长,淡紫色的花正盛开,花梗也有两尺长。我轻轻把花和草拈起,摘了一大束,带回家洗净,横放在白瓷盘中当早餐吃。
当我把这一盘酢浆草端到窗前,看到温和的春日朝阳从窗格斜斜落下,我深呼吸一口,仿佛还闻见山间清凉流动的露气,然后我慢慢咀嚼酢浆草,品味它的小小酸楚,感觉到能闲逸无事的吃着如此特别的早餐,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一株株酢浆草,使我听见了清晨欢愉的鸟声,看到了大地丰富的色彩,品到露水濡草的香气,感受到阳光动人的温暖。
我看着用来盛装酢浆草的白瓷盘,想起这几个瓷盘是在新竹乡下的古董铺子里买的。它的造型和颜色都很奇特,是平底的椭圆形,滚着一圈极细的蓝线;它不是纯白色的,而是带着古玉一样的质感。
白瓷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素雅之感,据卖给我的古董店老板说,那可能是民国初年读书人用的东西。
“读书人?”我听见这三个字吃一惊,因为我看不出这瓷盘与读书有什么关系。
“是呀!因为对有钱人来说,这瓷盘太粗糙了,土质不是很细,又没有花色。对俗人,这盘子又太细致了,不太有实用的价值。”古董店老板分析着说,“这盘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装菜的,可能是装果子、供品或清玩的。你看,在盘子里放一些石头、植一株水仙,旁边写几个字,什么‘岁朝清供’、‘留得清白在人间’,不就是一幅很好的文人画吗?”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看你这么喜欢这几个盘子,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这盘子配你正好。你买了吧!人的一生难得碰上几次真正喜欢的东西,说不定你出去转一圈回来,这辈子就再也遇不到这几个盘子。”
“多少钱一个?”我小心的问。
“一个一百元好了。”老板的嘴角和眼里都带着笑说,“实在也难得有人看上这盘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
2
我一直对陶瓷有偏爱,最精致的瓷与最粗糙的陶,都能使我感动。最好是像我手中的白瓷盘,不是高级到要供奉在博物馆里,而是可以拿到生活里来用;但它一点也不粗俗,只是放着观赏,也觉得它超越了实用的范围。
有某些时候,我喜欢瓷器犹胜过陶器,例如喝茶的时候,我不像一般品茶者爱用陶壶陶杯,而喜欢白得透明的瓷壶瓷杯,这样,喝茶的时候可以看到茶水黄金的颜色,也可以看到经过水还原的茶叶,在壶中舒缓伸展成墨绿色。有时光是看茶水的色泽,就感到要醉茶了。
如果要装一些有颜色的东西,我也喜欢瓷器,因为瓷器会把颜色反射出来,使我感受到人间的颜色是多么可贵。
人间的颜色确是珍贵而值得感恩的,例如把红萝卜、白萝卜、小黄瓜切成方形的长条,放在白瓷盘里,然后一条条拿起来吃,使我有一种明净清爽的感觉,生菜的甜美与颜色的鲜丽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神奇。
例如放一个绿中微红的番茄、两个粉红的莲雾、一条金色的香蕉、几粒紫色的葡萄,颜色在里面汹涌不已,像是海潮轻轻拍打着沙岸,白瓷盘是那纯洁的绵长的沙滩。
例如把一些红色的榛果、米色的杏仁、褐色的核桃放在白瓷盘上,就觉得果实坚强的美并不逊于花。
例如在乡下买到土制的红豆丸、绿豆丸,红绿相间放在白瓷盘上,配着陈年的普洱茶,发现豆丸里还有三十年前用手揉搓的土味,茶香就好像飞越时空,转了一圈才和生命的许多颜色一起进入腹中。
白瓷盘不全是用来盛装食物,有几个我摆上河溪边捡到的石头,那原本毫不起眼的石头,洗净了自有动人之美,那种美,使我觉得随手捡来的石头也可以像宝石一样,以庄严之姿来供养如来。
还有一次,在田野里看到一棵野生的大理花,是深沉的枣红色,花朵非常硕大,我剪了两枝花带回来,放在白瓷盘上,从来没看过那么美的大理花,也不敢相信白色配枣红色有那么美。我坐在窗边看那两朵大理花,一直到黄昏的日照从木格窗斜着手伸进来抚摸着那花,才使我从叹息中醒来。
白瓷盘当然不是什么珍贵的古董,只是简单的民间器物,在古董收藏者的眼中是不值一文的,由于我可以看见那清净纯美的质地,就使它在平凡中自有尊贵之姿,并使任何东西都能呈显其本色,显得缤纷与优美。
3
从白瓷盘,我觉得生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我们,应该学习更深刻的谦卑与感恩。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不管任何季节走进树林里去,就会发现到处充满生气勃勃的生命,草木吸收雨露、承受阳光,努力的生长;花朵握紧拳头,在风中奋斗,然后舒展开放;蝉在地底长期的蛰伏,用几年漫长的爬行,才能在枝头唱出短暂悠扬的歌;大鹰在山顶盘旋,小鸟在草树飞跃,候鸟则飞越长空,到不可知的遥远之地……
不管是什么生命,它们都有动人的颜色,即使是有毒的蛇、蜘蛛、蕈类,如果我们懂得欣赏,就会看见它们的颜色是多么活泼,使我们感觉到生命的伟大力量。
抬起头来,看到云天浩渺,呀!我们住的星球是多么渺小,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是多么渺若微尘,在白色、红色、黄色、蓝色的星星照耀下,我们行过原野的足迹是何其卑微。幸而,这世界有这么丰富的颜色,如此繁茂的生命,有时我想,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么伟大的传奇!使我们虽渺小也可以具足,虽卑微而不失庄严。
我们之所以无畏,是因为我们可以把生命带进我们的心窗,让阳光进入我们的心,令自己光明;让和风进入我们的胸腹,洗涤我们身心的尘埃;让雨水落入杂乱的思绪,使我们澄明如云;甚至,让鸟唱我们的心
声,让花开我们的颜色。有时张开胸怀如蓝天,来包容这整个世界;有时蹲踞如一株草,来仰望并感恩这个世界。
我觉得人可以勇迈雄健,那是因为人并不独立生活在世界的生命之外,每个人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而世界是一个人的圆满,我们最深刻的智慧与慈悲应该由这里生长出来。当我们认识到自己与世界无异,我们就会为自己能奉献给世界的清明而欢欣,我们就会不丝毫的伤害世界了。
有一天,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我感觉到冷水淋浴是令人战栗的,从此,在冬天,我总是用温水来浇花,我想到在冷冽寒风里的清晨,如果我是一朵花,我一定会喜欢有人用温水来灌溉我。
自性的开启,不是走离世界,而是进入宇宙之心。在究竟的般若与菩提中,一个人能体贴一朵花,也能温柔对待整个世界!而一个人宝爱自己的身心不受染着,就是在宝爱整个世界!
4
说到颜色,艳丽繁华固然是美,朴素单纯也未尝不能有美的极致,万绿丛中一点红是耀目的,而万红丛中一点绿,则使生命有更鲜明之感。最近读到清朝词人朱彝尊的一首《渔家傲》,前半部是:
淡墨轻衫染趁时,踏春芳草步迟迟。行过石桥风渐起,香不已,
众中早被游人记。
这词使我看到了一个画面,在踏春赏花、争妍斗艳的人群中,一位“淡墨轻衫”的少女,缓缓的走过石桥,吹过她的微风都使人感觉芳香不已,看到的人都深刻的记下她的影像了。
淡墨轻衫,有时胜过花团锦簇!很单纯的颜色,可以有非凡的创发力,我喜欢白居易的一首《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地里的红小火炉,多么动人呀!
我记得许多诗歌里的颜色,像“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王维);“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孟浩然);“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颀);“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杜甫);“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
诗词里的颜色不正是生命的写照吗?在生之历程的对应里,我们总是企图要穿越表面的色泽,渴求找到生命的本然之色。一个学习佛道的人,正像是淡墨轻衫走在缤纷的人潮里,是用一种单纯、素朴之力来超越,随风放散自性的芳香。
我常常这样提醒自己:再单纯一些、再平静一些、再朴素一些、再可亲一些,把内在的颜色找出来,不要被世界起落纷繁的颜色所转动。
5
我愿意学习白瓷盘,收敛自己的美,来衬托一切放在盘上的颜色,并在这些颜色过后再恢复自己的洁白。就好像在生命的历程里,一切生活经验都使它趋向美好,但不耽溺这种美好。
我要学习一种介于精致与素朴的风格,虽精致而不离开生活,不要住在有玻璃框和温度调节的温室;虽素朴但使自己无瑕,使摆放的地方都焕发光辉。
我要学习用一种光耀包容的态度,来承受喜乐或苦痛的撞击。使最平凡的东西,一放在白瓷盘上,都成为宝贵的珍品。
我要用我的白瓷盘,盛满生命的庄严、智慧的华美、清纯的色泽,来供养这个世界!
6
这使我想到,佛教经典时常把人比喻成一个“宝瓶”,在我们的宝瓶里装着最珍贵的宝物,可惜人都不能看见自己瓶中的宝物,反而向外去追逐罢了。
我们的宝瓶里有着最清明的空性与最柔软的菩提,只可惜被妄想和执著的瓶塞盖住了,既不能让自性进入法界,也不能让法界的动静流入我们的内在。
我们的宝瓶本是与佛一样珍贵,可惜长久以来都装了一些污浊的东西,使我们早已忘记了宝瓶的本来面目。不知道当我们使宝瓶回到清净的面貌,一切事物放进来都会显得贵重无比。
打开我们妄想与执著的瓶盖,这是悟!使生活的一切都珍贵无比,这是悟后的世界!试着把瓶里的东西放下,体验一下瓶里瓶外的空气,原来是相同的,这是空性!当我们体会了瓶里瓶外的空性不二,容纳一切生命的历程,使贪转化为戒,把嗔转化为定,将痴转化为慧,这就是般若!是烦恼即菩提!
我们要有这样的认识:我的宝瓶和众生的宝瓶没有不同,我的自我清净就是在清净法界,在使一切众生走向清净之路;如果我能开启宝瓶,则不只能自净,也可以得到法界里佛、菩萨、护法的加持洗涤,快速走向清净之路。
我们也要有这样的认识:我的宝瓶与佛菩萨的宝瓶清净无二,我所缺乏的是更深切的智慧与慈悲的开启,是对究竟空性没有体验,是不能以般若来看待因缘,是难以用菩提的心来转化生命的困顿与苦恼罢了。
因此,我不只要做白瓷盘,衬托人间事物的颜色,使其趋向美好;我更要学习做宝瓶,即使空无一物,也能在虚空中流动香气,并放出内在的音乐。多么的可歌可泣呀!我要在人群里有独处的心,在独处时有人群的爱,我要云在青天水在瓶,那样自由自在,并保有永久的清明。
7
《宝瓶菩提》是菩提系列的第七部,它时时提醒我把自己当一只宝瓶,来承装、显扬生命中可歌可泣或可哀可痛的事,并且提醒我,众生都是宝瓶,我在做的,只是和大家一起,努力的打开生命的盖子。
众生都是渴望打开生命的瓶塞,在我的菩提系列出版以来,天天信箱都是满的,使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走向清净之路的想望,但是,走向清净之路凭靠的不是想象,而是实践,实践之一是“悟”——打开宝瓶的盖子。实践之二是“自净”——洗刷宝瓶的内部,这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关于宝瓶、关于开悟、关于自净,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们的自性就像困在宝瓶的空气,开悟者只不过是打开宝瓶,让被困的空气回到广大无边的空气里面。法界的空气并不比自性的空气伟大或不凡,只是,它比困在瓶里的空气更自由飘动、更无碍自在!
有人问云门:“灵树上的果子熟了吗?”云门说:“灵树上的果子,究竟有哪一年是不熟的?”
南泉普愿送别黄檗希运,指着他的斗笠说:“长老身大,笠帽却小了些!”黄檗说:“虽然小,大千世界都在里面!”
僧问志公:“何处是道场?”志公说:“每日拈香,不知身是道场!”
我们的瓶子虽小、我们的身心虽然脆弱、我们的生命虽然有限,但不必畏怯,如果我们有单纯之心来看清自己、来对应世界,即使上釉上彩、在炉火中燃烧、用高温锻炼,我们这清清白白的本性是不会变质的,永远留着清白,在人间!
8
我是多么祈望这个世界,是一个宝瓶,没有杀戮、争端、仇恨,维持着永久的和平。我是多么祈愿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吉祥、如意欢喜,走入清净的菩提之道。因此,我愿意把一切的福德回向给一切众生,使人人善根增长、福慧绵长。让我们一起随文殊师利菩萨来发愿吧!
一者大愿:若有一切众生,所生三界或我作他作,随缘受化。四空五净之主,八定四禅之主,梵王六欲之主,帝释诸天之主,四天四轮之主,诸神龙王之主,八部鬼神之主,守护佛法之主,伽蓝宫殿之主,四大持世之主,金刚坚牢之主,护国善神之主,大国小国之主,粟散四王之主,统领诸军主,都摄所守主,所有水陆四生,胎卵湿化,九类蠢动,一切含灵,同生三世,愿佛知见。或未闻我名,令愿得闻;及闻我名,于我法中,令一切有情,尽发菩提回向大乘,修无上道。若有众生,以法药世医,救疗诸疾;历数算计,工巧博易;世典文笔,歌咏赞叹;讲论戏处,导以度人。随类同事,接引世俗,令发菩提,正见正受,共我有缘,得入佛道。
二者大愿:若有众生,毁谤于我、嗔恚于我、刑害杀我;是人于我自他,常生怨恨,不能得解。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三者大愿:若有众生,爱念我身、欲心见我、求得于我;于我身上,于他身上,盛行谄曲,邪见颠倒;及生净行不净行,诸恶不善。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四者大愿:若有众生,轻慢于我、疑虑于我、枉压于我、诳妄于我;毁谤三宝,憎嫉贤良;欺凌一切,常生不善。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五者大愿:若有众生,贱我、薄我、惭我、愧我;敬重于我,不敬于我;妨我不妨我、用我不用我、取我不取我、求我不求我、要我不要我、从我不从我、见我不见我。悉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六者大愿:若有众生,常杀生命,作屠儿魁脍、畋猎渔捕,怨命现前,更相杀害,无有断绝。世世相报,杀心炽盛,不生悔过,卖肉取财,自养性命。如此之心者,永失人身,不相舍离报对,如是令发菩提之心。若有他人,取我财物,我与财物,或施我财物,我施财物,所得财物,及不得者,于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七者大愿:若有众生,供养我者,我供养他者。或我造他造,寺舍僧房、伽蓝佛塔、禅房兰若、独静之处。或我造他造一切功德,及造菩萨诸佛形像。令他布施修立福佑,遍于法界,回向一切诸佛菩提,令一切有情,同沾此福。及有他人自己、朋友同伴、师长弟子,修行苦行,节身断食,持戒破戒,有行无行,和尚阿阇黎教导称说,听受我教,我受他教,同行同业,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八者大愿:若有众生,广造诸恶,堕于地狱,无有出期。经无量劫,受诸苦恼,从地狱出,生于五趣。先作畜生,将命还于前生,负物作驼驴猪狗、牛羊象马、奴婢仆从,偿他宿债、累劫赔命、还他偷盗,无有休息。我于五道,从形受化,常生同世,教化于人。或作贫穷困苦、盲聋喑哑、最下乞人,于一切众生众中,同类、同缘、同事、同行、同业,导引得入佛道。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
九者大愿:若有众生,纵恣身心、我慢贡高,故于我法中,污泥佛法。师长弟子,无惭无愧、用僧佛钱、菩萨财物、杀生偷盗、邪行妄语、绮语恶口、共舍斗乱、纵恣贪嗔、不拣良善、劫夺他财、拒讳慢人、不识善恶、广造十恶一切诸罪。死堕阿鼻,入诸地狱,从地狱出,轮还六处,入生死海,诸趣恶道。愿共有缘,同业同道,随缘化变,当以救之,令得出离。共我有缘,发菩提心,求无上道。
十者大愿:若有众生,当于我法,若我有缘,若我无缘,同我大愿,则是我身,共我无别。行四无量心,心等虚空,广度有情,无有休歇,愿达菩提,登正觉路。
呀呀!伟哉文殊师利!我时常在凉夜之中,诵读文殊师利的十种无尽甚深大愿,用来发起自
我、清净自我、策励自我,每每读到“悉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都使我五内如震,心清泪下,在渺渺茫茫的生死大海,让我们有缘,一起走向菩提大道吧!
林清玄一九八九年五月于台北永吉路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