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菩提
最大的感恩是,我们生而为有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东西,使我们能凭借情的温暖,走出或冷漠或混乱或肮脏或匆忙或无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绝的生命之泉。
我欢喜黄昏的时候在红砖道上散步,因为不管什么天气,黄昏的光总让人感到特别安静,能较深刻省思自己与城市共同的心灵。但那种安静只是心情的,只是心情一离开或者木棉或者杜鹃或者菩提树,一回头,人声车声哗然醒来,那时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忧心的品质。
这种品质使我们在吵闹的车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在奔逐的人群与闪亮的霓虹灯里,我们更深地体会了孤独;在美丽的玻璃帷幕明亮的反光中,看清了这个大城冷漠的质地。
居住在这个大城,我时常思索着怎样来注视这个城,怎样找到它的美,或者风情,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都可以。
有一天我散步累了,坐在建国南路口,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疾驰的摩托车撞上左转的货车,因挤压而碎裂的铁与玻璃,和着人体撕伤的血泪,正好喷溅在我最喜欢的一小片金盏花的花圃上。然后刺耳的警笛与救护车,尖叫与围拢的人群,堵塞与叫骂的司机……好像一团碎铁屑,因磁铁辗过而改变了方向,纷乱骚动着。
对街那头并未受到影响,公车牌上等候的人正与公交车司机大声叫骂。一个气喘咻咻的女人正跑步追赶着即将开动的公交车。小学生的纠察队正鸣笛制止一个中年人挤进他们的队伍。头发竖立如松的少年正对不肯停的出租车吐口水。穿西装的绅士正焦躁地把烟蒂猛然蹂扁在脚下。
这许多急促的喘着气的画面,几乎难以相信是发生在一个可以非常美丽的黄昏。
惊疑、焦虑、匆忙、混乱的人,虽然具有都市人的性格,生活在都市,却永远见不到都市之美。
更糟的是无知。
有一次在花市,举办着花卉大餐,人与人互相压挤践踏,只是为了抢食刚剥下的玫瑰花瓣,或者涂着沙拉酱的兰花。抢得最厉害的,是一种放着新鲜花瓣的红茶,我看到那粉红色的花瓣放进热气蒸腾的茶水,瞬间就萎缩了,然后沉落到杯底,我想,那抢着喝这杯茶的人不正是那一瓣花瓣吗?花市正是滚烫的茶水,它使花的美丽沉落,使人的美丽萎缩。
我从人缝穿出,看到五尺外的安全岛上,澎湖品种的天人菊独自开放着,以一种卓绝的不可藐视的风姿,这种风姿自然是食花的人群所不可知的。天人菊名声比不上玫瑰,滋味可能也比不上,但它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却使它的美丽有了不受摧折的生命。
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是这个都市最难能的风情。有一次参加一个紧张的会议,会议上正纷纭地揣测着消费者的性别、年龄、习惯与爱好:什么样的商品是十五到二十五岁的人所要的?什么样的信息最适合这个城市的青年?什么样的颜色最能激起购买欲?什么样的抽奖与赠送最能使消费者盲目?
而用什么形式推出才是我们的卖点,和消费者情不自禁的买点?
后来,会议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灼热的烟雾弥漫在空调不敷应用的会议室里。
我绕过狭长的会议桌,走到长长的只有一面窗的走廊透气,从十四层的高楼俯视,看到阳光正以优美的波长,投射在春天的菩提树上,反射出一种娇嫩的生命之骚动,我便临时决定不再参加会议,下了楼,轻轻踩在红砖路上,听着欢跃欲歌的树叶长大的声音,细微几至不可听见。回头,正看到高楼会议室的灯光亮起,大家继续做着灵魂烧灼的游戏,那种燃烧使人处在半疯的状态,而结论却是必然的:没有人敢确定现代的消费者需要什么。
我也不敢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现代人更需要诚恳的、关心的沟通,有情的、安定的讯息。就像如果我是春天这一排被局限在安全岛的菩提树,任何有情与温暖的注视,都将使我怀着感恩的心情。
生活在这样的都市里,我们都是菩提树,拥有的土地虽少,勉力抬头仍可看见广大的天空;我们虽有常在会议桌上被讨论的共相,可是我们每天每刻的美丽变化却不为人知。“一棵树需要什么呢?”园艺专家在电视上说,“阳光、空气,和水而已。还有一点点关心。”
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样的吧!除了食物与工作,只是渴求着明澈的阳光,新鲜的空气,不被污染的水,以及一点点有良知的关心。
“会议的结果怎么样?”第二天我问一起开会的人。
“销售会议永远不会有正确的结论,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现代都市人的共同想法。”
如果有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
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们的需要。
有一次在仁爱小学的操场政见台上,连续听到五个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那样高亢的呼声带着喝彩与掌声如烟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来,看见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树,感觉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矮小,忍不住问它说:“你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呢?”
我们其实是像那沉默的榕树一样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着,走路时不必担心亡命的来车,呼吸时能品到空气的香甜,搭公交车时不失去人的尊严,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时常听到这个社会的良知正在觉醒,也就够了。
我更关心的不是我们需要什么,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么。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难道没有一个清楚的理想,让我们在思索推论里知悉吗?
我们关心的都市新人种,他们耳朵罩着随身听,过大的衬衫放在裤外,即使好天他们也罩一件长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风衣。少女们则全身燃烧着颜色一样,黄绿色的发,红蓝色的衣服,黑白的鞋子,当他们打着拍子从我面前走过,就使我想起童话里跟随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种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圆环的花圃上,突然长出一株不可辨认的春花,它没有名字,色彩怪异,却开在时代的风里。男孩们则是忠孝东路刚刚修剪过的路树,又冒出了不规则的枝桠,轻轻的反抗着剪刀。
最流行的杂志上说,那彩色的太阳眼镜是“燃烧的气息”,那长短不一染成红色的头发是“不可忽视的风格之美”,那一只红一只绿的布鞋是“青春的两个眼睛”,那过于巨大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伤口包扎起来”,而那些新品种的都市人则被说成是“青春与时代的领航者”。
这些领航的大孩子,他们走在五线谱的音符上,走在调色盘的颜料上,走在电影院的广告牌上,走在虚空的玫瑰花瓣上,他们连走路的姿势,都与我年轻的时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时代,曾经跪下来嗅闻泥土的芳香,因为那芳香而落泪;曾经热烈争辩国族该走的方向,因为那方向而忧心难眠:曾经用生命的热血与抱负写下慷慨悲壮的诗歌,因为那诗歌燃起火把互相传递。曾经,曾经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风中凋零的碧树。
“你说你们那一代忧国忧民,有理想有抱负,我请问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门町的少年这样问我。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拿这个问题问飘过的风,得不到任何回声;问路过的树,没有一棵摇曳;问满天的星,天空里有墨黑的答案,这是多么可惊的问题,我们这些自谓有理想有抱负忧国忧民的中年,只成为黄昏时稳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头热舞的少年,则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这中间有什么差别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从一位年老的花贩口里找到一些答案,他说:
“有些种子要做肥料,有些种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种子是天生就要开美丽的花。”
农人用犁耙翻开土地,覆盖了地上生长多年的草,草很快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然后,农人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种的玫瑰花种子,那种子抽芽发茎,开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没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着小草的忧伤之血,也没有一朵玫瑰记得,它的开放是小草舍身的结晶。
我们这一代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我们没有任何功勋给青年颂歌,就像曾经在风中生长,在地底怀着热血,在大水来时挺立,在干旱的冬季等待春天,在黑暗的野地里仰望明亮的天星,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样,这算什么功勋呢?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
所以,我们不必苛责少年,他们是天生就来开美丽的花,我们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样吗?无忧地快乐地活着。我们的现代是他们的古典,他们的朋克何尝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让我们维持一种平静的心情,就欣赏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边欣赏,好像也缺少一些东西。有一次散步时看到工人正在仁爱路种树,他们先把路树种在水泥盆子里,再把盆子埋入土中,为什么不直接种到土地里呢?我疑惑着。
工人说:“用盆子是为了限制树的发展,免得树根太深,破坏了道路、水管和地下电缆。也免得树长太高,破坏了电线和景观。”
原来,这是都市路树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们是风沙的中年,不能给温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树没有资格告诉路树,应该如何往下扎根、往上生长。路树虽然被限制了根茎,但自有自己的风姿。
那样的心情,正如同有一个晚秋的清晨,我发现路边的马缨丹结满了晶莹露珠,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露珠停在深绿的叶脉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动,不只是感动那种美,而是惊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这样清明的露。
那么,我们对都市风格、人民品质的忧心是不是过度了呢?
都市的树也是树,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树,就会努力生长;凡是人,就不会无端堕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温暖;凡是树,就会有树的风姿。
树的风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枫香树吧!在路边的咖啡屋叫一杯上好的咖啡,从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岛上的枫香树,风情一点也不比香榭里舍大道的典雅逊色,虽然空气是脏了一点,交通是乱了一点,喇叭与哨子是吵了一点,但枫香树是多么可贵,犹自那样青翠、那样宁谧、那样深情,甚至那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傲骨,不肯为日渐败坏的环境屈身。
尤其是黄昏时分,阳光的金粉一束束从叶梢间穿过,落在满地的小草上,有时目光随阳光移动,还可以看到酢浆草新开的紫色小花,嫩黄色的小蛱蝶在花上飞舞,如果我们用画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丽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辈子,总是匆忙地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美。
枫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质、都市之每株路树,虽各有各的风情,其实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观这黄昏的都城,发现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环抱着,温柔的夕阳抚触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边朗朗升起万道金霞,这时,一棵棵树不见了,一个个人也不见了,只看到互相拥抱的楼宇、互相缠绵的道路。城市,在那一刻,成为坐着沉思的人,它的污染拥挤脏乱都不见了,只留下繁华落尽的一种清明壮大庄严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这座平常使我因烦厌而去寻找细部之美的城,当时竟陪我跨越尘沙,照见了一些真实的大块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顶上坐到辉煌的灯火为城市戴着光环才下山,下山时还感觉到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
我们如果能回到自我心灵真正的明净,就能拂拭蒙尘的外表,接近更美丽单纯的内里,面对自己是这样,面对一座城市时不也是这样吗?清晨时分,我们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点头微笑,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清明温情呀!我们的明净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与污染,同时也可以洗涤整个城市。
如果我们的心足够明净,还会发现太阳离我们很近,月亮离我们很近,星星与路灯都放着光明,簇拥我们前行。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爱路的菩提树上,发现了一个小红蚂蚁的窝,它们缓缓在春天的菩提枝桠上蠕动,充满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触角迎接经过漫长阴雨之后都城的新春。
对我们来说,那乱车奔驰的路侧,是不适于生存,甚至不适宜站立的;可是对菩提树,它们努力站立,长出干净的新绿;对小红蚂蚁,它们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们都是一样,是默默不为人知,在都市的脉搏里流动的一丝清明之血。
从有蚂蚁窝的菩提树荫走到阳光浪漫的黄昏,我深深地震动了,觉得在乡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里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温柔的心情,一些经过污染还能沉静的智能。这株黄昏的菩提树,树中的小蚂蚁,不是与我一起在通过污染,面对自己古典、温柔、沉静的心情吗?
黄昏时,那一轮金橙色的夕阳离我们极远极远,但我们一发出智慧的声音,他就会安静地挂在树梢上,俯身来听,然后我感觉,夕阳只是个纯真的孩子,他永远不受城市的染着,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赞美。
每天我走完了黄昏的散步,将归家的时候,我就怀着感恩的心情摸摸
夕阳的头发,说一些赞美与感激的话。感恩这人世的缺憾,使我们警醒不至于堕落。感恩这都市的污染,使我们有追求明净的智慧。感恩那些看似无知的花树,使我们深刻地认清自我。最大的感恩是,我们生而为有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东西,使我们能凭
借情的温暖,走出或冷漠或混乱或肮脏或匆忙或无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绝的生命之泉。听完感恩与赞美,夕阳就点点头,躲到群山背面,只留下满天羞红的双颊。
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二日
召集有缘人的钟声
让我们回到心灵明净的自我,聆听在我们自性深处声音虽小却明亮动人的钟声吧!
《高僧传》里,记载天台智者大师的传记,有一段我特别喜欢。
智者大师有一次做梦,梦见一座岩崖万重的大山,云日半垂在山上,山崖下则临着极深的沧海,海水非常澄澈。有一位僧人在山峰上,伸出手来摇着打招呼,又要挽他上山,正要上山的时候梦却醒了。
智者大师醒来后把梦见的情景告诉弟子,他座下有去过天台山的弟子就说:“这是位于会稽的天台山呀!历代有许多高僧住在那里。”智者于是和弟子慧辩等二十余人南下,要到天台山去。
那时,天台山住着一位青州来的高僧定光,他已经在天台山住了四十年,在智者大师抵达天台山的两年前,他就对山里的百姓预告说:“有一位大善知识会来住在本山,你们应该多种豆造酱,编蒲草为席,盖一些新房子来欢迎他。”
后来智者大师果然到了天台山,和定光相见,定光一见面就对他说:“大善知识,你还记得早年我在山上对你摇手相唤的事吗?”智者感到非常惊异,才知道自己早年的梦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存在。
那时是陈朝太建七年九月的秋天,当智者大师抵达天台的时候,天台山的山谷响遍了洪亮的钟声,久久不绝,大家都感到非常奇异。定光说:“这是召集有缘人的钟声呀!”
智者大师于是在天台山住了下来,后来开启了天台宗,成为佛教八大宗之一,智者大师也是使佛学中国化的第一人。他在天台山住了二十二年,建造大道场三十六所,在他座下剃度的出家的弟子有一万五千多人。
听过这响满山谷的有缘人的钟声,我们再来看智者大师的两则小故事。他小时候就喜欢到寺院游玩,七岁的时候到寺院,一位师父看他聪明伶俐,就教他念《法华经普门品》,读过一遍,他就会背诵了。
智者大师二十岁受了比丘戒后,往光州大苏山去拜慧思禅师为师。慧思一见到他就知道了宿昔的因缘,对他说:“从前我们一起在灵鹫山听世尊讲《法华经》,有这样深的宿缘,所以今天又在这里见面了。”于是对他示现普贤菩萨的道场,指授他修行的要旨。智者经过二十一天入观修行,豁然贯通,定慧圆融,而且证悟了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六种神通。
可见得智者大师的宿缘之深厚,他到天台山时,天地山谷为他鸣钟,实在是极自然的事了。
“有缘人的钟声”是佛教最基本的思想基础,就是一切成住,一切坏空,无不是因缘的聚散变灭,而在智慧追求的道路上,只有有缘的人才能听见山谷里遍响的钟声,也才能为钟声所召集。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们现在再来说一个故事。
唐朝的法顺大师,又名为杜顺和尚,他是华严宗的初祖,相传是文殊菩萨的化身。
杜顺和尚年轻的时候,跟随道珍禅师修习定法,有很多神验。有一年,唐太宗生热病,下诏向杜顺问:“朕为劳热所苦,以大师的神力何以灭除?”杜顺说:“皇上以圣德统治天下,小病何忧?但颁大赦,圣躬自安。”唐太宗听从他的建议,下诏大赦天下,病马上就好了。太宗为表彰杜顺,赐号为“帝心”。从此,杜顺和沿尚的圣号就闻名于天下了。
虽然杜顺这么伟大,到晚年的时候,还有弟子不能知道他的殊胜。在他晚年的时候,有一位追随他多年的弟子来向他告假,说是要到五台山去朝礼文殊菩萨的道场。杜顺听了,也不阻止弟子,而且微笑着准许了他的告假,临行还赠他一首偈:
游子漫波波,台山礼土坡;文殊只这是,何处觅弥陀?
弟子还是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便收拾行囊向五台山出发了。好不容易走到五台山下,他向一个老人问路说:“我想到五台山去顶礼文殊菩萨,不知要怎么走了?”
老人说:“文殊菩萨现在不在五台山,而是在终南山,就是高僧杜顺和尚呀!”
弟子听了心头一惊,非同小可,因为杜顺和尚不正是自己的师父吗?于是兼程赶回终南山。等他赶到终南山时,杜顺已经在十一月十五日坐化了,甚至无缘见到师父的最后一面。
这个故事真是应了民间的一句俗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还有一副对联说:“天雨虽广难育无根之草,佛门虽大不度无缘之人。”都是说明“缘分”的重要。
对于缘分的实质或者想象,总是带给我们一种无限奥妙深远的情愫,同时也给人生的浮云聚散带来一些茫然、一点惆怅。
不过,非常确定的一点是,对于无数的人,即使文殊菩萨站在眼前,也不能相识,那是有如盲人看月,月是一直存在的,只是眼盲的人不能看见罢了!
只可惜世界上有很多人不能珍惜缘的成就、缘的力量,与缘的殊胜。
佛的三种不能
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了一则元珪禅师的故事。
元珪禅师在中岳庞坞修行的时候,住在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里,有一天一位戴漂亮帽子穿着华丽衣服的公子来拜访他,这位公子有很多随从,浩浩荡荡到了茅屋前面,称元珪为大师。元珪见他形貌奇伟非常,就问他说:“仁者有何贵事,到老僧的陋室来呢?”
“大师,你认识我吗?”那位公子说。
元珪说:“在我的眼里,佛与众生没有分别,我都同等对待,你是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公子说:“我就是这座山的山神,可以使人死去,也能让人重活,你怎么可以把我看成和别人一样呢!”
元珪说:“我本来不生,你又怎么使我死呢?我看我的身体与虚空相同,看我和你相同,你如果能毁坏虚空和你自己,才能毁坏我,你能毁坏虚空和你自己吗?我早就是达到不生不灭境界的人了,你尚且不能有不生不灭的境界,何况是令我生死呢?”
岳神听了,知道元珪禅师是得道的高人,立即稽首顶礼拜他为师,并且由禅师授以杀、盗、淫、妄、酒五戒,正式收为弟子。
岳神受了三皈五戒之后,问元珪禅师说:“我的神通和佛比起来怎么样?”
元珪说:“如果把神道说成十能,你有五能五不能,佛则有七能三不能。”
岳神一直自认神通广大,听到禅师所说,悚然避席跪地说:“请师父开示。”
元珪说:“我问你,你能使上帝往东天奔跑?而在西边同时出七个太阳吗?”
“不能。”岳神说。
“那么,你能夺住地上所有的神明吗?你能使五岳连结在一起吗?你能让四大海的海水融合在一起吗?”
“不能。”岳神说。
“这就是你的五种不能。”元珪禅师继续说,“我现在来告诉你,佛的三种不能:
佛能空一切相,成万法智,而不能灭定业。
佛能知群有性,穷亿劫事,而不能化导无缘。
佛能度无量有情,而不能尽众生界。
这就是佛的三种不能。但是,定业并不是牢久不可破的,无缘也只是一段时间,并不是永远的……依我所解悟的佛,他并没有什么神通,只是以无心来通达一切的法罢了。”
这个故事说明了佛教的基本精神,就是佛并不是万能的,他有无限的智慧与能力,却不能灭除每个人自己做下的定业果报;他知道众生都有佛性,究竟了无始劫的因缘,却不能感化教导没有缘分的人;他能度的有情众生是无数量限制的,但却不能把众生全部度尽,因为有许多无缘的众生。
佛的三种不能里,有两种是与缘分有关的,可见缘分乃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佛陀当年在灵鹫山上讲《妙法莲华经》,现场就有五千人站起来走掉,佛陀的弟子似都很生气,佛陀却一点也不生气地说:“他们是机缘还没有成熟呀!”
这真是彻见了人生因缘的智慧之语。我们在这有情的人间,被抛弃、被见离、被轻忽、被生离死别,饱受了种种情感的折磨,如果我们能进入因缘的内在世界,平心静气地说:“我们是机缘还没有成熟呀!”这时,我们就超越了束缚,照见人生是因缘合成的本来面目。
因缘沉埋八千年
在佛经里,把一切有为法由缘而生成,称为“缘生”;把一切事物的待缘而起,称为“缘起”;但一切因缘都不是永恒的,转眼消失,叫做“缘灭”。
我们常说“因缘”“因果”,到底因、缘、果之间有什么关系和差别呢?我们可以这样简单地说:森罗万象都自因缘而成,因缘合成而生的就叫果。这在经典上是“因则能生,果则所生,缘则助生”,对所生成的果来说,因是亲而强力的,缘则是疏而弱力的。例如种子为因,雨露农夫等环境因素为缘,这因缘合成生出来的米,就是果。
了解到这一层,我们就知道因果之间有绝对关系,但却不是必然关系。例如说我们种了一个因,这个因没有缘的相会,它就永久止于未来,不能显现它的果。我们前面说“佛不能灭定业”,定业虽不可灭,却可以“止”,用愿力改变诸缘,则定业的果就永远不能结了。
举一个例子说,有一年我到埃及去旅行,在开罗博物馆看到许多从法老王墓穴中挖出来的食物种子,有小麦、稻子、玉米等等,那是法老王陪葬用的种子,因为在古老埃及人的轮回观念里,认为人死后转生另一个世界,是带着灵魂、身体、黄金、食物一起转生的,因此才有木乃伊,以及非常多而丰富的葬品。
我特别留意那些种子,种子中最老的,干燥后埋在地里已有八千年的历史了,到本世纪才被挖掘出来。
开罗博物馆的导游告诉我们,那些沉埋数千年的种子被挖出来以后,都做过实验,发现大部分的种子都还能发芽、开花、结果,而埃及许多早就消失的谷种,都因这些种子的发现,重新生存到这个世界上。
当时,我听到这里,看那些用锦盒盛着的黑灰色谷种,心里有一种美丽的感动,人的转生虽无法证明,但那些种子不正是转生的预示吗?
用埃及的种子来解释因、缘、果,就能有一个明显的说明:种子被埋在地里八千年没有被挖掘,在那漫长的八千年里,它一直是一个因;八千年后被发现了,被实验、被种植、被期待、被照愿,都是各种缘的会合;最后证明它还能结出果实,这是果的完成。
从这里联想,我们今生所感召的果,何尝不是经过遥远生世所埋下的因,在这一生中会面的缘所生出来的呢?如果没有缘,就是沉埋数千年的因也不能结果呀!
处处都是明亮动人的钟声
佛陀曾以钻木取火来说因缘法,他说:“诸法皆如是,譬如两木相揩,火出还烧木,木尽火便灭。”因缘正是如此,两根木头里何尝有火呢?可是相碰以后就有了火,火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火出来以后把木头烧了,木头烧完,火又熄灭了。
两个人相会也是如此,两个人心里何尝有情感呢?可是一相遇情感就产生了,情感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情感之火点燃以后把两个焚烧,烧完了情感,火就熄灭了。
这就是“因缘合乃成,因缘离散即灭”的实相,也是大至宇宙、小至
人生的实相,同时也都是空相。面对这种人生不可避免的真实,我们要如何呢?修行者告诉我们最好的人生道路是:
心田不长无明草,性地常开智慧花。
说我们看待因缘最好的人生道路是:
历尽万般红尘劫,犹若凉风轻拂面。
我们是薄地的凡夫,很难做到那样的境界,但是我常常对别人说,要“惜缘”,要“不弃世缘”,那是因为今生的每一个因缘都不是那么容易得到,只有惜缘的人才能坦然无悔,只有不弃世缘的人才能知道每一次小小的因缘都是历经亿万年流浪生死的一回照面,那么追求更高的般若智慧,体验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机缘,不更是非常非常之难吗?
让我们回到心灵明净的自我,聆听在我们自性深处声音虽小却明亮动人的钟声吧!
让我们在高山的时候,听高山之钟;在海滨,听海滨之钟;在森林,听林木之钟;在变幻的蓝天,听白云、霞彩、霓虹,甚至乌云的钟声。
这个世界,到处都敲着召集有缘人的钟声,随遇都是有缘人,钟声不只敲在天台山谷,也不只响遍寺院之中,只要我们足够明净,时时都能听到有缘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