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理想中的宁静、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经过多么长远的时光,才能开显呀!
宁静海
孩子从学校带回一盒蚕宝宝,据他说,现在学校里流行养蚕,几乎人手一盒。
面对那些纯白的小生命,我感到烦恼了,因为养蚕的事看来容易,实践却很难。我童年的时候养过许多次蚕,最后几乎都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并不是蚕养不活,而是长大以后它吐茧结蛹,羽化为蛾,生出更多的小蚕,繁殖得太快,不是桑叶不够吃,就是没有地方放置,最后,总是整盒带到郊外的桑树上放生。
那时候山里的桑树很多,甚至我家的后院都有几棵桑树,通常我们都是去山里采桑叶,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摘家里的。
想一想,在桑叶那么充沛的时候,养蚕都会失败,何况是现在呢?
孩子养蚕的桑叶是买自学校的福利社,一包十元,回来后他把桑叶冰在冰箱里免得枯萎,我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却想到:万一学校福利社的桑叶缺货呢?
果然,没有多久,一天孩子满头大汗地从学校回来,说:“爸!糟了!天下大乱了!学校的桑叶缺货!”那天下午,我带他到台北市郊几个可能有桑树的地方去,都找不到一棵桑树,黄昏回程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车里,突然眼睛一亮:“爸爸,我们用别的树叶试试!”
“没有用的,千百年来蚕就是吃桑叶长大,它不可能吃别的叶子。”我说。
孩子说:“真的饿死也不吃别的树叶吗?我不信!”
“那么,你试试看!”
孩子兴奋地把家里种的树叶各摘下一片,把冰箱里的菜叶也找来了,不管他放下什么叶子,蚕总是无动于衷,甚至连动也不动一下,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饥饿,饿得快死了,也不肯动口尝尝别的叶子。
试过所有的叶子,孩子长叹一声说:“哎呀,这些蚕怎么这样想不开?吃几口别的树叶会死吗?”
他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突然问我说:“如果,如果,一只蚕从生下来就让它吃别的树叶,不让它吃一口桑叶,它会不会吃呢?”
“你试试看吧!”
为了寻找这问题的答案,他更乐于养蚕(幸好第二天福利社的桑叶就送来了),蚕儿长大、成蛹、化蛾、产卵……当黑色像眼睫毛一样的小蚕孵出的那一刻,孩子就喂给它别的树叶,结果它们的固执和父母一样,连第一口都不肯吃。最后,孩子不得不把桑叶放进去,它们立刻欢喜地开口大吃了。
小蚕对桑叶的坚固执著,令我感到非常吃惊,它们的执著显然不是今生的习惯,而是来自遥远前世的记忆,否则不会连生平的第一口都那么执著。
在面对蚕的执著,孩子学到了什么呢?他说:“蚕的心,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啦!”
是呀,蚕的心潜藏着轮回的秘密,孕育着业力的神秘,包覆着习气的熏习,或者是像海一样深不可测的。当然这些都无从查考,唯一可知的是它只吃桑叶(古今中外的蚕都如此),它只吐一种明亮、柔软、坚韧的丝(古今中外的蚕也都如此)。
世界的众生何尝不是如此呢?每一众生的内在世界都深奥一如海洋。以蚕的近亲飞蛾来说吧!它们世世代代寻火而扑,在火中殉身,永不疲厌,是为了什么?以蚕的远亲蝴蝶来说,同一品种的蝴蝶,花纹世世代代均不改变,甚至身上的斑点不会多一个或少一个;而它们世世代代只吃花蜜,不肯改一下口味,这是为什么呢?
众生都有不能破除的执著,小似无知的昆虫到大似灵敏的人,都是如此,众生的识执都有如海洋,广大、难以探测、不能理解。
在我们理想中的宁静、澄澈、深湛、光明的自性之海,要经过多么长远的时光,才能开显呀!从一枚小小的桑叶,一只小小的蚕,我也照见了自己某些尚未破尽的烦恼。
有一个父亲对他的儿子说:“去拿一粒榕树的果实来。”儿子拿来一粒榕树的果实。“将它剖开。”父亲说。“剖开了,爸爸。”儿子说。“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一些种子,很小的种子。”“剖开其中的一粒。”“剖开了,爸爸。”
拒绝融化的冰
让我们一起融化吧!让我们化入水中,不坚守自己的寒冰,让我们剖开生命大树的种子,看看一株树本体的奥秘吧!让我们,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互相融化,如光与光交错,灯与灯互相照亮吧!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什么也看不到,爸爸。”父亲于是对儿子说:“那微妙的本体是看不见的,使一棵大榕树得以存在的,就是那无相的本体,这是不可见的真,我儿呀,你也是像一粒榕树种子,剖开来一无所见。”“爸爸,请再教我一些智慧。”儿子向父亲说。父亲于是给了儿子一包盐,说:“将这盐放进一盆水里,明天把盆子端来见我。”
第二天早晨,儿子端盆子来见父亲。父亲严厉地说:“把你昨晚放进水里的盐拿出来还给我!”儿子面有难色,因为盐早就化了。父亲于是说:“尝尝盆里的水,告诉我味道怎么样?”“咸的。”儿子尝了以后回答。“中间的水呢?”“也是咸的。”“盆底的水呢?”“也是咸的。”父亲于是对儿子说:“我儿呀!跟水中的盐一样,在你这个身体里面,你还没有体会到真,是微妙的本体,在水中虽不可见,却能体会到它,水如果晒干了,盐还是在的。我儿呀,你也是这样,虽一无所见,却是存在的。”
这是印度古籍《圣都格耶奥义书》里的故事,我觉得很可以拿来讲佛教的“空义”,或禅宗的“自性”,空不是虚无,虽不能见,却是存在的;自性的种子剖开来什么也没有,而法身的大树却是从其中生长的。那种感觉就像我们的呼吸,我们看不见入息和出息,却在我们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我们不能说它是无,因为它有一种实感;也不能说它是有,因为我们并无法抓住或保留在我们身体进出的气息。吹气球也是如此,我们把四周的气吸来,吹进气球里,无法辨别说明那是空中本来有的气呢,还是我们身上的气?气球有一天会爆掉,空气又回到空中,或者我们会吸进一些,又吹进另一个气球,那样循环往复,没有定相。我们的身心也只是一个气球吧,在空中组合而成,有一天又回到空中。
如此思维,使我不禁又要想起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证道说出的第一句话:
“奇哉!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使我们不能找到种子本体(如来智慧),不能体会水中之盐(德相)的正是妄想和执著呀!
“妄想”就是以虚妄颠倒的心,来分别诸法之相,无法如实地知见事物。妄想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今生意识经验所生的妄想,一方面是无穷尽的前世所熏习而与生俱来的妄想。
“执著”是由于虚妄分别的心,对事物或事理固执不舍。执著又分两种,一种是不知道人我众生是五蕴的假合,执著人我为本体的存在,称为我执、人执或众生执。第二种是不知五蕴之法为虚幻不实的“空”,执著法我为实体,称为“法执”。
所以说,执著是由妄想而起的,而妄想则来自于习气和无明。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长久熏习于妄想与执著的因缘而导致,就好像一盆水要结成一块冰一样,必须经过一个渐渐凝固的过程;反过来说,冰要融化成水,也要点点滴滴地融解。
水与冰的体性并没有不同,妄想执著的冰融化了,就会成为智慧德相的水。因而真正使人生可悲的,并不是妄想会结冰,而是结了冰拒绝融化、拒绝觉悟、拒绝开启智慧,守在妄想与执著的幻城之中。
古灵神赞禅师说:“灵光独耀,回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这是一种完全融化的境界,若不离开“妄想执著之缘”,就不会有这种境界了。
只有开始从妄想执著融化的人,才会懂得什么叫慈悲、什么叫澄明、什么叫柔软,逐渐走向圆融的智慧之路;当我们真正融化,就不会贪求、占有、嫉妒、暴力或躁进,我们的不幸和痛苦也会因而融解,得到轻松、自在、和谐的自由之心。
我喜欢里尔克的一首短诗,他说:
我一人不能独存,在我面前行进并从我身边流开的许多人,都在缠绕,在缠绕那是我的我。
呀,因为我们生而为人,任何人的死都会使我损失,任何人的欢欣都会使我高兴,任何人的智慧都使我得到开启……因为我是人的一分子,我融化了。
让我们一起融化吧!让我们化入水中,不坚守自己的寒冰,让我们剖开生命大树的种子,看看一株树本体的奥秘吧!让我们,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互相融化,如光与光交错,灯与灯互相照亮吧!
越来越亮的双眼
一个人走向开悟之路,是有着『越来越亮的双眼』,是净化眼目的开始,若偏向于智或悲,就会使眼睛蒙尘,使我们不知道此刻的生活便是永恒的显示,也会使我们忘记如果没有普遍解脱,自我的解脱便失去了意义。
从前,在阿拉伯,有一位性情凶残的国王,他非常憎恨女人,每到了夜晚,都要杀死一个妃子来发泄他的愤恨。
国王身边的大臣都对国王感到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想。当时的宰相有一位聪明非凡的女儿,她从父亲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决心要去救助那些无辜的宫妃,以及那位凶残的国王。
她征得了父亲的同意,自愿入宫做国王的妃子。在宫中,她每天晚上都为国王讲故事,又故意不把故事说完,让国王悬念着故事的情节,无心去杀人。这样,连续的过了一千零一夜,凶残的国王终于有所感悟,从此停止杀人。少女不仅拯救了无数的宫女,也拯救了国王。
我很喜欢这个阿拉伯的传说,现在我们熟知的《天方夜谭》(或称《一千零一夜》)童话,就是那位聪明而仁慈的少女为国王讲的故事,这些故事最动人的有《阿拉丁与神灯》、《辛巴达历险记》、《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魔毯》、《钻石少女》、《飞天木马》,等等。
我们仔细读这些故事,会发现它重复地向我们诉说:仁慈与真情的人最后会得到圆满;人应该点燃自己的神灯,做自己的主人,免得为恶灵所主宰;心灵是非常庞大的,可以无限地飞翔;最刺激的冒险最后也比不上身心的安顿;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关系,等等。
《天方夜谭》的美丽传说,使我想起在密宗也有一个类似故事:密宗的大护法嘛哈噶拉(Mahakala)原来是极为愤怒的神,他是黑色显现愤怒之相,他的红发如火竖立,传说他夜游人间,食人血肉,所到之处一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冰雹如石,观世音菩萨为了感化他,示现作为他的妻子,使他震动开悟,终于成为极有威力的护法神。
从类似的故事,使我们知道要拯救憎恨、愤怒,最有力量的是纯粹的悲心,在悲心的感召下,我们仿佛看见了阿拉伯国王和嘛哈噶拉那越来越亮的双眼。这双逐渐开出光芒的眼睛,一只是因于智慧,一只则是由于慈悲——我们可以这样说,智慧是慈悲之门,而慈悲是智慧之钥,两者是不可分离的。
在佛教,特别是禅宗,由于强调开悟、强调空,往往使人认为佛教是主智的宗教,像达摩祖师将传心作为禅的核心,并说心只能以禅定才能把握,这常使人误以为心是静止的。到了六祖慧能,为避免静止的理解,把禅的核心强调为“见性”,是“定慧一体”。
不管是“调心”或“见性”,都容易让人感觉禅的空性智慧里面没有“慈悲”的特质,这是非常可惜的,其实,禅里也讲“大用”、讲“圆满”,其中有无限的慈悲。如果没有这种“业响随声”的大悲,就会失去宗教体验的精髓,失去智慧的洞见,当然就失去了禅宗,乃至佛教的精神了。
我们可以举赵州从谂禅师的几个例子,来看禅心中大悲的一面。
有僧问赵州:“像你这样的圣人,死后会到何处去?”赵州说:“老僧在汝众人之前入地狱!”问的人感到十分震惊,说:“这如何可能?”赵州毫不迟疑地说:“我若不入,阿谁等着救度汝等众人?”——我们最赞叹地藏王菩萨入地狱的大悲行愿,赵州则表达了禅师的
本愿与菩萨无异,他开启禅心完全没有自私自利的动机。
有婆子问赵州:“婆是五障之身,如何免得?”赵州说:“愿一切人升天,愿我这婆婆永沉苦海。”——禅宗与众生是同一不二,所以他具有菩萨“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心情,他为了知悉众生的苦难,因此愿意比众生承受更大的苦难。
一日有僧访赵州,问:“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约。”(略约,就是摇摇晃晃的意思)。赵州说:“汝只见略约,且不见石桥。”僧又问:“如何是石桥?”赵州说:“度驴度马。”——赵州寺院前的石桥是让驴马走过的,赵州把自己比作石桥,象征了修行者把全身心奉献给别人,尽管受驴马践踏,也毫无怨言。铃木大拙谈到这个公案曾有这样精到的评述:“对赵州石桥来说,不仅驴马从上面经过,现在还包括重型卡车和火车等运输工具,它都愿永远荷载它们。即使它们滥用它,它依然悠游自得,不为任何骚乱所动。‘第四步’的禅者正像这桥一样,他不会在左脸被打后再转过右脸去让人打,但他会为人类同胞的福祉默默地工作着。”
有人问赵州:“佛是觉者,又是人天的导师,他是不是已免去一切烦恼?”赵州说:“不,他有最大的烦恼!”“这如何可能?”赵州说:“他的大烦恼就是要救度一切众生!”
——佛是最究竟的圆满,也是禅者“见性成佛”、“即心即佛”的最上境界,可是在佛的最后并非一无所有,在佛之后还有众生,这说明了大悲植根于大智之中,而大悲也是大智最灿烂的花朵。
赵州的禅风如今还吹拂着我们,象征了真实的禅心是不能离开慈悲的,即使是涅佾之境,也有慈悲的本质。在无著菩萨的《摄大乘论》中曾把大乘的清净分为“离垢清净”和“本性清净”两个层面,离垢清净是舍迷求悟,是步向大智之路,而有了大智慧的人,当发现众生本性清净,而这种“始净”或“本净”里面本来就有慈悲。
所以,一个真正的“觉者”,一定是体验了无常与无我的人,认识了宇宙为缘起性空的无常,才能体现智慧;知悉了在无我空性中众生平等,就能有自然的慈悲。
对于修行者而言,“觉”不是一个终结,也是相对的开始,因而,佛或者禅所体验到的空,不是虚无的空,而是人和一切事物任运无碍的圆满。
空,是清净,是无碍的大智,也是圆融的大悲。
没有恶,就没有善;没有真空,就没有妙有。在宇宙万有中,一切看起来各自独立,其实是相互依赖的。当宰相的女儿去做阿拉伯王的妻子时,她是解救那无辜的宫妃,但这解救的根源是要开启凶残国王的智慧与悲心,要解救善先拯救恶,这是多么值得深思呀!
禅宗里常把觉悟者称为“人天眼目”,是三界的眼睛,在这眼睛中智慧与慈悲是一对的,一个人走向开悟之路,是有着“越来越亮的双眼”,是净化眼目的开始,若偏向于智或悲,就会使眼睛蒙尘,使我们不知道此刻的生活便是永恒的显示,也会使我们忘记如果没有普遍解脱,自我的解脱便失去了意义。
真正的禅是具足的,它的本质是悟,真正的悟,是智在悲中,悲在智中,如雨之于水,不可分离。
心,是我的自性、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影子,这三者是不可分的,我们的一切只是随其延伸罢了。因此,我们照顾那看来空幻的影子与身体,也都是在检点真实的心。
我与我自己的影子
释迦牟尼佛住在祗园精舍的时候,有一天吃过饭在花园散步,智慧第一的舍利弗随行在后面。
这时,天空有一只老鹰追逐鸽子,鸽子便飞到佛陀的身旁躲藏,正好被佛陀的影子覆盖,躲在佛陀身影里的鸽子不再害怕不安,静静地蹲伏在那里。
不久,舍利弗跟了上来,影子覆盖在鸽子身上,当他的影子投射在鸽子身上的那一刹那,鸽子立刻不安、害怕得发抖,还发出咕咕的叫声。
舍利弗觉得很奇怪,就问佛陀说:“世尊!您和我都已经是断了贪嗔痴三毒的解脱者,为什么鸽子在您的影子里便不再恐怖,不出一点声音。
而一被我的影子遮蔽,立刻就不安颤抖地叫起来呢?”
佛陀说:“你虽然解脱了,但是你的三毒微细的习气还没有完全断除,这习气未断尽是因为智慧没有圆满的缘故。要不然,你可以用你的神通观照这只鸽子的宿世因缘,看它的前世是什么。”
于是,舍利弗立即用宿命智慧三昧,看到那只鸽子的前世还是一只鸽子,再往前观照,一、二、三世,一直到八万大劫之前,这只鸽子一直反复投胎做鸽子,到八万大劫再往前,则不知道了。
舍利弗从三昧中出来,对佛陀说:“这只鸽子八万劫来都是鸽身,再以前,我就不知道了!”
佛陀说:“你既然不尽知这只鸽子的过去世,那么,试着看看它的未来世吧!”
舍利弗又入愿智三昧,看到鸽子未来的一、二、三世,直到八万大劫,都未能超出在鸽类中轮回。他使尽定力,再也无法知道八万大劫以后的情形,于是,他出定向佛陀报告在三昧中所见的情形。
佛陀说:“这只鸽子在八万大劫后,再于恒河沙一样的大劫中常作鸽身,然后在五道中轮回,才转生为人。再经过五百世才有了利根,信仰佛法,受了五戒。然后在经过长达三阿僧祗劫的时间行六波罗蜜、十地具足,最后成佛度化无量的众生而进人涅槃。”
舍利弗听了佛的说明后,非常惭愧,向佛忏悔说:“我对一只鸟尚不能知道它的本末,何况是诸法的实相?我现在知道佛的智慧这么广大,为了能有佛的智慧,宁愿入阿鼻地狱接受无量劫的苦,不以为难!”
这个记载在《大智度论》中的故事,说明了阿罗汉虽然解脱了烦恼,其微细的习气并未完全断除;此外,在智慧的圆满、大小也有很大的不同。舍利弗号称智慧第一,却用尽了一切神通、智慧、定力,还不能完全知道一只鸽子,佛陀在气定神闲中则了了常知,两者何异天壤!所以,龙树菩萨下结论说:“舍利弗不是一切智慧,在佛的智慧里,舍利弗的智慧恍如婴儿!”
我更感兴趣的是,在这里以“影子”作为譬喻,实在有很深刻的意义。人的影子固然没有实体,却是身心延伸的一部分,成就者的影子虽是空幻,却有伟大的力量使众生处在定力之中得到安稳,佛菩萨的佛号、心咒、加持、护念等等,也是梦幻泡影一样,可是正如影子覆盖鸽子,有其内在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与影子连结的是身体,与心相比,身体是与影子相同的东西,都是空幻不实的,是“四大本空,五蕴非有”的。要观见我们的自心,就要穿透身体与影子,这是学佛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从上面的故事我们更了解到,身体与影子仍是修行者的一部分,不但要做到心清净,也要身口意清净。最后则连影子也柔软清净,有平和的力量。
我们不要小看舍利弗,在舍利弗影子下的鸽子只是不安、颤抖、呼叫,并没有逃走飞远。如果是我们呢?鸽子被我们影子遮住的那一刹那,反应可能会与被老鹰追杀一样激烈,因为我们不但有习气、有烦恼、有三毒,甚至连杀心都还没有断除呢!这样想来,不只是忏悔、惭愧,还要发起更精进的心。
心,是我的自性、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影子,这三者是不可分的,我们的一切只是随其延伸罢了。因此,我们照顾那看来空幻的影子与身体,也都是在检点真实的心。关于这种检点,净土宗的莲池大师说得很好,他说:
“人处世各有所好,亦各随所好以度日而终老,但清浊不同耳。至浊者好财,其次好色,其次好饮;稍清则或好古玩,或好琴棋,或好山水,或好吟咏;又进之,则好读书,开卷有益,诸好之中,读书为胜矣!然此犹世间法;又进之,则好读内典,又进之则好净其心,好至于净其心,而世出世间之好最胜矣!”
风从哪里来?
宇宙的风是永远不会停息的,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此刻我被吹着了,让我坦然地迎向风,用一种无为的姿势。
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六祖慧能在南方避难很多年后,有一天来到南海法性寺,晚上就在走廊上打地铺。突然吹来阵阵夜风,把寺庙里的刹幡吹得喇喇作响,有两名和尚看见了就争论起来。
一个说是“风动”,另一个说是“幡动”,争了半天没有结果,六祖看他们争得满头大汗,就说道:
“风幡非动,动自心耳!”
寺里的方丈印宗法师听见了,大吃一惊,请他到方丈室,问取风幡之意,知道慧能是非常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六祖在眼前,立即执弟子之礼,请受禅要,六祖的禅风就从这时起大为兴盛。
“风幡非动,动自心耳!”也有许多经书写成:“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译成白话则是:“动的不是风,也不是幡,而是我们的心啊!”
这个故事非常有趣,因为对眼睛而言,看到旗子动是一种“真的现象”,而使旗子动的因是风,风却是不可见的,风如果不动,旗子也不会动,旗子如果不动,眼睛不会随之而动,而驱使眼睛去看的根源则是心呀!
如此追究起来,动相都是虚幻不实的,它随着因缘变灭,缘起时动了,缘灭时就静了,并没有一个实体。所以并不是说风不动或幡不动,而是在风与幡飞扬的时候,唯有不动的心可以检验它,如果心随着动起来,就会随风、随幡而散乱了。
为什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因为风是非常柔软的,幡也是非常柔软的,但是有一个东西比这两者更柔软,就是自己的心。心如果柔软,就可以简单地检视风的动或幡的动,心如果刚强不清明,看到风动就是风在动,看到幡动就是旗子在动,就不能保有觉性了。
在佛经里,经常用到“风”的意象,例如佛经里说到,宇宙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各具有坚、湿、暖、动之相,凡是有动相,都是风。人身也是由地、水、火、风所合成,人的出入息和身体的转动都叫做风。
这种意象最有名的就是“八风”,八风又叫“八法”、“八世风”:一、利:利乃利益,凡有益于我,皆称为利。二、衰:衰即衰灭,凡有减损于我,皆称为衰。三、毁:毁即毁谤,因恶其人,构合异语,而讪谤之。四、誉:誉即赞誉,因喜其人,以善言赞誉。五、称:称即称道,因推重其人,在众中称道其善。六、讥:讥即讥诽,因恶其人,本无其事,妄为实有,对众明说。七、苦:苦即逼迫的意思,是说遇到恶缘恶境,身心受其逼迫。八、乐:乐即欢悦的意思,是说遇到好缘好境,身心皆得欢悦。这八种法因为能牵动我们的爱憎、“煽动”人心,所以叫做八风。一般凡夫不能免于被八风吹动,甚至倾倒,唯有安住正法,不为八风所惑乱的人,才可以做到“八风吹不动”。我们的身心只是一面幡旗,在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加身的时候,我们就随之飘动了,并且只要有风,我们的飘动就永远无止期。那么,风从哪里来?风是从无始劫以前的生死吹来的,叫做“业风”。《大乘义章》里说:“业力如风,善业风故,吹诸众生好处受乐。恶业风故,吹诸众生恶处受苦。”以风譬喻业力,且说众生因善恶业力漂流在生死的大海中,就像风吹枯业或船舶一样。当业风吹的时候,我们不能阻止风,只有从心来止息,使心不动,那么,“于苦不倾动,于乐不染着”,不管吹来的是什么风,也都不要紧了。
宇宙的风是永远不会停息的,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此刻我被吹着了,让我坦然地迎向风,用一种无为的姿势。这使我想到日本密教祖师空海大师的两句动人的话:
不要制止风,愿将此身化为风;不要制止雨,愿将此身化为雨。
呀!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
时空虽是无边的,但菩萨是『在无限的时空中寄情的人』。让我们也寄无尽之意、无边之身、无量之慧于有限的时空之中吧!
时空寄情
拜《梁皇宝忏》时,在每一段礼佛之后,都会礼拜两位菩萨,一位是观世音菩萨,另一位是“无边身菩萨”。
观世音菩萨是大家熟知的,无边身菩萨却不是这么有名,据说他是阿弥陀佛接引往生净土的人,随行的二十五位菩萨之一。
我第一次诵到“无边身菩萨”的名字,心头震了一下,就好像第一次听到“无尽意菩萨”、“虚空藏菩萨”、“无量慧菩萨”等菩萨的名字一样,有着景仰而且浪漫的联想。
没有边际、不可斗量,这是佛教对时空的看法,它并没有一个断灭的相,所以,从很远很远以前而来的轮回叫做“无始劫”,而能使我们顿然从无始劫得到解脱的阿弥陀佛,叫做“无量寿佛”,至于那不可知的未来,则是说“尽未来际,无有穷尽”。人能投生到净土,是投生到“无量光明”里去,反过来,如果堕落到最有悲苦的地方则叫做“无间地狱”。
佛教的时空观点是非常广大的,相对起来,人的身命就十分渺小,在轮回生死大海中浮沉的我们有如一粒浮沤,抬眼看到宇宙的无限广大,我们则有如一丝微尘。
法界是如此广大无边,在《大乘本生心地观经》里说:
诸佛体用无差别,如千灯照互增明;智慧如空无有边,应物现形如水月。无边法界常寂然,如如不动等虚空;如来清净妙法身,自然具足恒沙德。
那是在说明成正觉的佛陀,他们的智慧是以无边的法界为内容,有着无边无量的智慧。也是说明了佛的佛智、佛德、佛法广大无际,在《华严经》里说:
无尽平等妙法界,悉皆充满如来身;无取无起永寂灭,为一切归故出世。诸佛法王出世间,能立无上正教法,
如来境界无边际,世间自在称无上。
佛的智慧、慈悲、愿力是无限量的,遍满过去、现在、未来,十方三世一切法界。可是菩萨就不同了,他不能像如来那样广大,于是面对时空之无边,有时会益见自己的渺小、无能,与无奈。
菩萨是菩提萨埵的简称,菩提,是觉、智、道的意思,萨埵则是众生、有情之意。因此,菩萨是“大觉有情”,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修行各种波罗蜜行。
在法界里,菩萨的范围是有限的,以轮回说,菩萨的身命是有限的,可是,菩萨用慈悲、智慧、愿力、实践来使自己通向无尽的世界,像无边身、无尽意、虚空藏、无量慧等菩萨都是这样的吧!寓无尽于有限之中,有限则成为无尽,于是,“虚空有尽,我愿无穷”。
时空虽是无边的,但菩萨是“在无限的时空中寄情的人”,他的情由缘而起、因愿而生;他的情以智慧为胜,以陀罗尼为总持,故能投身于尘世而不染于世尘;他的情以大悲心与大慈心为本质,他爱念一切众生,随其所求而饶益,拯救拔济,使众生离开苦难。
在大时空中,菩萨留下一丝有情,希望有缘无缘的众生都能牵住这条能断而不愿断的金丝走向菩提之路。
在那如明镜照像,如大河长流不生不灭、不断不常、不一不异、不来不去的情感里,菩萨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在尘世的污浊中,菩萨的大有情是一道净光。在日下的江河里,菩萨的大有情是中流砥柱。在举世争逐堕落的世界,菩萨的大有情是超越与拯救之力。让我们也寄无尽之意、无边之身、无量之慧于有限的时空之中吧!这样想着,我念“南无无边身菩萨”的名字时,心中开朗而广大,觉得如来的足迹并不是那么渺不可得,而菩萨的慈悲也如在目前了。
半梦半醒之间
在半梦半醒之间,让我们听着心的闹钟吧!一跃而起,走向清净、庄严、究竟之路。
去买闹钟的时候,钟表店的老板建议我买一种“懒人闹钟”。“什么是懒人闹钟呢?”“懒人闹钟是为了懒人而设计的,一般闹钟响时只有一种声音,懒人闹钟响的时候,节奏由慢而快,由缓而急,到最后会闹得人吃不消;一般闹钟一按就停,懒人闹钟按了不会停,每隔五分钟它就会再响起来,除非把总开关关掉。”老板边说边从橱柜中取出一只体积很小的电子钟,示范给我看。
“什么样的人会买这种懒人闹钟呢?”“一般人都会买呀!因为大家对自己都不是绝对有信心的,特别是冬天的清晨要起床真不容易。”
“可是,如果他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闹钟还是没有用。”
“对呀!对于真正的懒人,再好的闹钟也没有用,闹钟是给那些介于半梦半醒之间的人使用的。”
与我一向熟识的钟表行老板,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令我颇为惊异,于是我接着问:“什么是半梦半醒之间呢?”
老板说:“一个人刚被闹钟唤醒的时候,就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如果一听到闹钟响,立刻能处在清醒的状态,这种人在佛教里叫做‘慧根’,如果闹钟怎么叫也叫不醒,甚至爬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种人叫‘钝根’。一般人既不是慧根,也不是钝根,而是‘凡根’。所谓凡根,是会清醒,会迷失;会升华,也会堕落;是听到闹钟响时,徘徊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对这样的人,一个好闹钟才是有帮助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人,是比较易于再入梦、不易于醒来的,这时需要一再地叮咛、嘱咐、催促,懒人闹钟在这时就能发挥它的效益。”
真没有想到钟表行老板是一个哲学家,最后我就买了一只懒人闹钟回家。每天清晨闹钟响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老板所说的话,口念阿弥陀佛,立刻跃起,关掉闹钟的总开关,开始一天的工作,因为我希望做一个有“慧根”的人。
过了一阵子,我买的懒人闹钟竟坏掉了,拿去检修,查出来的原因是,由于太久没有让它“闹”,最后这闹钟竟不会闹了,老板说:“电子的东西就是这样,你没机会让它叫,过一阵子它就不会叫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如果依“慧根、钝根、凡根”来推论,一个有慧根的觉醒者,长久不让妄想、执著有出头来闹的机会,最后就会连无明习气都不会叫了。
其实,“凡心”与“佛心”并无差别,凡心是迷梦未醒的心,佛心是长睡中悠悠醒来的心;凡心是未开的花苞,佛心是已开的花朵。未开者是花,已开者也是花,只不过已开的花有美丽的色彩,有动人的香气,能展现春天的消息罢了。
我们既没有慧根能彻底地觉醒,但我们也不是完全迷梦的钝根,我们一般人都是介于梦与醒的边缘,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在此时此地的生活里,我们不全是活在泥泞污秽的大地;在某些时刻,我们的心也会飞翔到有晴空丽日、有彩虹朝霞的境界;偶尔我们也会有草地一般柔美、月亮一样光华、星辰一样闪烁的时刻,有一种清明的态度来看待生命。
那种感觉,就像清晨被闹钟从睡梦中唤醒。
可惜复可叹的是,当闹钟响过之后,我们很快地会被红尘烟波所淹没,又沦入了梦中。
醒是好的,但醒不能离开梦而独存;觉是好的,但觉也不能离开迷惘而起悟。
生活中本就有梦与醒、迷与觉的两面,人在其中彷徨、挣扎、奋斗、追求,才使生命的意义、永恒的价值在历程中闪闪生辉,这是为什么达摩祖师写下如此动人的偈语:
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亦不舍智而近愚,亦不抛迷而求悟。
人生的不完满并不可怕,人投生到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远迷途而不觉,永堕沉梦而不惊;怕的是在心灵中没有一个闹钟,随时把我们从无明、习气、妄想、执著中叫醒。
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向人宣说梦境,《般若经》说这是“梦中说梦”,因为人生就是一个大梦,睡眠中的梦固是虚假不实,人所走过的生命何处能寻找真切的足迹呢?《入楞伽经》中,佛说:“诸凡夫痴心执著,堕于邪见,以不能知但是自心虚妄见故。是故我说一切诸法如梦如幻,无有实体。”——一切诸法无有实体,如梦如幻,梦幻本空,悉无所有,凡夫执著于我,所以沉沦于生死大海中轮转不已,迷梦也就无法终止。
梦中还有梦在,这是生命的遗憾,而觉中还有觉在,则是生命的幸运。觉,是菩提之意,是对烦恼的侵害可以察觉,对无明昏暗能明朗了知,心性远离妄想,而能照能用,做自己的主宰。幻化如花,花果飘零之后,另外的花从哪里开呢?梦境如流,河水流过之后,新的河水由何处流来呢?《圆觉经》里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花,从空而有,幻花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在落花的根部、在流水的源头,有一个有生机的、清明的地方,只要我们寻根溯源,就能在那里歇息了。善男子!善女人!在半梦半醒之间,让我们听着心的闹钟吧!一跃而起,走向清净、庄严、究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