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常秀丽邀请苏娅去她家里做客,并且明确表示,只邀请苏娅一个人。她知道苏娅与贾方方也是好友,这么说的意思就是阻止苏娅带贾方方一道去她家里。苏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到了周日下午,她单独赴约了。
常秀丽的家远比苏娅想像得还要窄小,阴暗。半山腰挖了两孔窑洞,周围用篱笆围起来,圈成一个简陋的院子。其中一间窑洞是卧室,放着一张大铁床,这张床几乎占据了窑洞的大半面积。床角撂着高高的被褥,颜色陈旧,摇摇欲坠。常秀丽全家五口人,全都睡在这张大床上。床中间搁着一只脱了漆皮的矮方桌,显见得是家人吃饭与孩子们做作业使用的家什。另一间窑洞是厨房兼储藏室,灶台设在门口,火圈上烤着南瓜子,爆出诱人的香味儿。常秀丽的母亲头上裹着一块墨绿色方块图案的头巾,额头顶着一枚深褐色的火罐印。苏娅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您生病了?”乔母笑了笑,摇头说:“没有。”常秀丽解释:“我妈妈有偏头痛的毛病,经常拔火罐。”“管用吗?”她问。常秀丽耸耸肩,不置可否。乔母说:“刚拔的时候管用,第二天就不管用了。”
“那岂不是要天天拔?”
“是啊,所以经常拔。”乔母无奈地说。
乔母用一只小笤帚把火圈上的南瓜子收拢到一只搪瓷盘里,递给常秀丽:“秀丽,给你同学吃瓜子吧。”常秀丽端着南瓜子带苏娅回到另一间充当卧室的窑洞,邀请苏娅脱了鞋上床,两个人趴在桌子上磕瓜子。
苏娅说:“真好吃,从来没觉得南瓜子这么好吃。”
常秀丽说:“我们老家的南瓜很多,每年秋天,院子里滚的都是金黄色的大南瓜,这些瓜子都是老家的亲戚送的。”
“南瓜也很好吃,煮或者蒸,都好吃。”
“有的特别甜,有的淡而无味。”常秀丽边磕瓜子边说,她们从南瓜说到西瓜,常秀丽说:“我们老家的西瓜也很好吃。”
“那你吃过地里的西瓜吗?就是从地里直接摘下来就吃的。”苏娅好奇地问。
常秀丽得意地说:“当然吃过,熟透的西瓜只要用拳头轻轻一碰,砰一声就裂开了,红瓤黑子,又好看,又好吃。”
苏娅听出满嘴的口水,恨不得立刻扑到地头吃西瓜。
中午,常秀丽的母亲烫了土豆饼给苏娅吃,吃这种饼要浇辣椒汤。苏娅平日里吃辣椒很凶,遇到这样的饭食正合她口味,她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她说:“我从来不知道用土豆烧的饼这么好吃。”
常秀丽说:“我告诉我妈妈你爱吃土豆,我妈妈就特意做了这种饼,这种饼很容易做的,你以后也可以让你妈妈做。”
苏娅摇摇头:“就怕她不会做,我妈妈不太会做饼,她烙的葱花饼也是干巴巴的。”
“那你想吃的时候,随时告诉我,我让我妈做好,给你带到学校去。”
苏娅怔了怔,除了贾方方,她还不习惯和别人太过亲近呐,尤其是欠对方的人情,这让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吃完饭,常秀丽送苏娅离开。出了院门经过一条尘土飞扬的缓坡,下了坡,拐个弯,就到了大马路。途经一家商店的时候,她们进去逛了逛。商店不大,东西却齐全,门口并排放着两口半人高的大瓮,一个盛醋,一个放酱油,商店里弥漫着浓郁的酱醋味儿。苏娅使劲儿嗅嗅鼻子,她喜欢闻这股味儿。她说:“真好闻。”
常秀丽说:“你猜我喜欢闻什么味儿?”
“什么?”
“油漆。”
“啊?”苏娅惊讶地说,“我每次闻到油漆味儿都会恶心。”
“所以说,他之砒霜,你之蜜糖。”
“这是成语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喜欢的东西,可能就是别人憎恶的。”
“呃,我觉得你可以当语文老师了,语文老师也未必有你知道的成语多。”苏娅恭维常秀丽,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们在商店转来转去,最后苏娅买了一只三角钱的圆规,又买了一角钱的果丹皮,两个人分着吃了。常秀丽什么也没买,她身上没装钱。她说,我不习惯随身带钱。从商店出来,她们手牵手一起走在马路上。阳光下,汽车驶过,扬起淡淡尘土,两个姑娘心里升起温暖的情意。告别的时候,苏娅说:“下周你去我家吧。”
常秀丽点点头:“嗯,好的。”
常秀丽忽然问:“你的生日在哪天?”
“生日?12月3日,你呢?”
“4月16日。”
那个时候离苏娅的生日只剩两周的时间了,她猜想常秀丽可能会给自己送礼物。苏娅暗暗记住了常秀丽的生日,她想,如果常秀丽给了她礼物,她也一定要在常秀丽生日时回送一份,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是起码的礼节。
苏娅与常秀丽交好的那段时间,正是贾方方与崔浩恋爱的时期,苏娅精神上倍感孤寂,常秀丽刚好来到了她身边。有阵子,苏娅甚至觉得常秀丽比贾方方更令她有亲近感。如果说她与贾方方是闺中密友,那么,她与常秀丽就是心灵知己。知己与密友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精神层面的,灵魂相交的产物,而密友则是身体的纠缠与陪伴。身体的作伴是世俗化的,精神的交流是超凡脱俗的,然而,如果说哪种关系更牢固,也许,世俗的更为坚固吧。二者相比,就像一块石头与一只玻璃器皿。也许石头很平常,可是它结实。玻璃器皿倒是漂亮,然而却是脆弱的。是啊,很快,这只玻璃器皿就破裂了。
第二个周末,常秀丽应约来到了苏娅的家。苏娅事先已经把家里收拾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桌子擦得明光锃亮。她甚至动心思想要擦玻璃,她是个懒孩子,还从没有主动擦过玻璃呢,这让徐静雅感到纳罕。不过,徐静雅制止了她,因为家里原本就窗明几净,犯不着她兴师动众,搬凳子挪桌子,爬上跳下。
常秀丽到来的时候,苏娅已经把洗净的苹果放在果盘里,还有五香葵花子,糖盒里有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她把常秀丽请进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她坐在床沿,常秀丽坐在写字台前的方凳上。她把苹果递到常秀丽手里,又殷勤地给她剥开一块糖,喂到她嘴边。苏娅的房间不大,至多有八平米,墙角并排放着一对带有底座的扣箱,单人床靠在墙的一侧,窗前是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只桔黄色的旋扭台灯,旁边竖着一只相框,里面是苏娅的黑白周岁照。床单是白色暗花纹的,窗帘也是白色的,家具的颜色也是白色的,水泥地板发出幽暗的光。常秀丽环顾她的房间,目光先是新奇,继而复杂起来。再后来,苏娅感觉常秀丽的情绪渐渐低落了。
苏娅从常秀丽的表情判断出,自己的房间出乎她的想像。苏娅从没觉得自己家有多么好,可当她在心里把自己的房间与常秀丽家里看到的情形作对比时,陡然有了优越感。这优越感令她害怕,她努力压制着,就像上课的时候偷吃巧克力,含在嘴里,压在舌头下面,唯恐被老师发现。
窗台上摆放着一盆万年青,叶片肥厚,绿色怡人。白色陶瓷花盆上面绘着蓝色图案。常秀丽的手越过书桌,久久地抚摸花盆,像是要把花盆上的图案擦掉似的,很专心,很专注。苏娅打破空气中的沉默:“它叫万年青,特别好养,十天半月不浇水,也死不了。”
常秀丽说:“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哦,什么名字?”
“绿牡丹,”常秀丽说,“你看,它的叶片一层层张开,就像牡丹的花瓣。”
“绿牡丹,真好听,你怎么知道它叫绿牡丹?”
“书上看到的。”
苏娅说:“你喜欢的话,我送你一盆。不过,现在不行,等明年春天吧,我再培植一盆。它可好弄了,只要掰下一根种在土里,少浇一点点水,就能成活了。我讨厌娇滴滴的花,几天不浇水不行,浇多了也不行,没阳光不行,阳光晒多了也不行,烦死了,我就喜欢这种不搭理它也能活得旺盛的植物。”
常秀丽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她仍旧专注地端详着这盆植物。
苏娅继续说:“我养过鱼,鱼死了。我养过鸟,鸟也死了。我养过月季和海棠,还养过芙蓉,它们也都死了。只有这盆万年青,它最听话,最乖,一直活得好好的。”
常秀丽被苏娅的话逗笑了,她说:“你看你,害死那么多东西,快成杀手了。”
“我妈妈也这么说,她说我是残害生灵。”苏娅笑了起来。
临到晌午,苏娅留常秀丽吃饭,常秀丽却死活要走,说什么也不肯留下。苏娅说:“我在你家吃了饭的,你为什么不在我家吃饭?。”
常秀丽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总之,我不习惯在别人家里吃饭。”常秀丽语气生硬起来,这令苏娅不舒服。她也不再勉强,绷紧了脸,“好吧,随你,我原本告诉我妈妈你要留下来吃午饭的,她还特意要做炸酱面招待你。”
“对不起。”常秀丽干巴巴地说,她的道歉显示不出任何诚意。
苏娅送她下楼,途经前面的楼房时,苏娅征询常秀丽的意见,“贾方方就住在这幢楼里,要不要去她家里看看?”
常秀丽纳闷地扫了一眼苏娅,似乎苏娅的提议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去她家?”
为什么?苏娅心想,这还非得需要理由吗?“那好吧,不想去就算了。”她的口气冷下来。
常秀丽说:“我从来没有去过同学家里,你是唯一的一个。我也从来没有邀请过别人去我家里,你也是唯一的一个。你是我的唯一,可我不是你的唯一。”
苏娅被她话里许多个唯一搞昏了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什么?什么唯一?”她皱皱眉。
常秀丽却不肯说第二遍了。
苏娅有些恼火,她觉得常秀丽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相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果只停留在写信的阶段还不错,近距离接触就有点糟糕了。距离产生美感,她想起这样一句话,这话用在她与常秀丽的交往上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苏娅不知道,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是不像常秀丽那么极端罢了。她和常秀丽是天生的同类,同类就像刺猬,只能远远欣赏,却不能靠太近,否则就会刺伤对方,也会伤到自己。
她把常秀丽送到大路上,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她不想与常秀丽深入接触了。如果她还乐意写信的话,那么,就做个笔友吧,就像那些从未谋面的笔友一样。可是,她们明明不是笔友。她们是同学,经常见面,还曾有过这样一段心贴心,手牵手的交流,她们还能够恢复通信时的融洽和默契吗?这真是让人伤感,苏娅心里升起复杂的感受,有点厌烦,还有点难过,有点讨厌自己,也有点讨厌常秀丽,甚至还讨厌贾方方。她认为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贾方方难辞其咎,谁让她要抛弃她,去谈恋爱的。她在常秀丽的眼神里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是那种想要逃避疏远她的矛盾心理。她们互道再见,转过身时,心里都忍不住涌起想哭的感觉。
不久,苏娅的生日到了,常秀丽送给她两只小耳环,类似两只小螺钉,镶着两粒红豆大小的玻璃水晶。那时候,很少有女孩子打耳洞,耳环多是螺钉式拧紧了夹在耳垂上的,这种耳环最大的弊端就是容易丢失。
这份礼物令苏娅意外,她没有想到常秀丽会送她耳环,耳环这样的饰品与常秀丽的距离太远了,耳环和常秀丽就像石头和花朵一样风马牛不相及,她怎么会想到送她这个?叫人费解。也许常秀丽觉得苏娅手上戴着一对镯子,推理下去,应该也喜欢耳环,耳环与手镯是同一个属性的,她投其所好,送了耳环。可是她为什么不送她项琏或者戒指呢?那些东西岂不是和镯子同一个属性吗?好在苏娅没有钻牛角尖,她没有想那么多。回到家,她把耳环戴在耳朵上对着镜子照了照,亮晶晶的两个小红点,倒也蛮不错呢。试戴了一次后,她就把它放进自己的首饰盒了。呃,她有那么一只首饰盒,32开书本大小,是母亲买中药时空出来的药盒,盒子里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她用金黄色纸张绕着盒子贴了一圈,看上去金光闪闪。首饰盒里装着玻璃珠串成的项链,两角钱买的铜黄色戒指,还有一只粉色珠花,那是母亲慷慨送给她的唱戏的行头,现在又多了两只小巧的耳环。
常秀丽仍旧给苏娅写信,苏娅也依然给她回信,信里还是那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为赋新词强作愁,空对落花把泪垂的玩意儿。然而,越写越少了,有时候要隔很久才有一封。苏娅也感到了没话找话的吃力和尴尬,她闻到了穷途未路的味道。她知道,这段友谊的末日快要来临了。
苏娅与常秀丽最终交恶,却是由于另外一桩事。
那天,有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教他们跳远,象征性地示范了几次动作后,就丢下他们不管了,不知忙活什么去了。愿意练习跳远的同学就继续在那儿青蛙似的蹦来跳去,不愿意的就三三两两在操场上自由活动。苏娅远远看到常秀丽去了厕所,常秀丽去厕所从来都是一个人,而且总是挑人少的时候才去,苏娅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常秀丽蹲厕所的印象。如果她当时不是有了便意,也不会随后跟去。
学校的厕所很大,很长,砖砌的水泥蹲坑式厕所,差不多有二三十个茅坑。苏娅走进去的时候,常秀丽在最里面蹲着,她就径直朝着她走过去。她同常秀丽打招呼:“你也在呀?”
常秀丽看到她特别意外,“嗯”了一声,“你也来了。”
苏娅解开裤带,蹲到她的旁边。
常秀丽说:“这么多坑,你为什么非要挤到里面来?”
苏娅心想,我这不是为了和你靠近些,可以说说话,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不欢迎我似的。心里这么想,话从嘴里说出来,便带了火药味,“怎么了?我在这里碍你事了?”
“没事。”
两个人就这么蹲着,也不说话。这中间,还有同学进来出去。常秀丽忽然问:“你还不走吗?”
苏娅说:“你比我先进来的,怎么还问我?”
外面传来吹口哨的声音,体育老师集合队伍了,苏娅连忙掏出手纸,赶紧起身。一旁的常秀丽也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往裤裆一垫,也赶紧起身。苏娅只扫了一眼,就认出常秀丽往裤裆垫的是什么东西了。她惊讶极了,差点叫出声,常秀丽垫的不是卫生纸,而是叠成长条状的报纸。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常秀丽,“你,你来例假了?你怎么垫那个?”
常秀丽从容地穿好裤子,系好裤带,深深地看了一眼苏娅,“你很奇怪是吗?我来例假就是垫这个的,这些报纸都是我从图书馆收罗的旧报纸。本不想让你看到的,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不走?”她咬着牙,声音里含满了怨恨和羞耻。
苏娅张口结舌,“卫生纸,卫生纸不好吗?”
“卫生纸好,可我没钱买,知道了吧,我很穷,我连买卫生纸的钱也没有。”
“那你,那你,何必要送我耳环?”
“那对耳环不是我买的,是我捡的,很早以前就捡的,我一直放着,当宝贝一样放着,你过生日了,我就把它送给你。我并不可惜,也没有舍不得,因为在我心里,有些东西是要超过物质的。”
“你可以告诉我,我给你买卫生纸。”苏娅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仿佛买不起三角钱一包卫生纸的不是常秀丽,而是她自己。
“你给我就会要吗?你太小看我了,你给我也不会要的。我原以为我们会成为一生的朋友,伟大的,心灵相交的朋友,就像我信里曾经写过的那样,就像马克思和思格斯那样。可是,去过你家以后我就知道,我们成不了那样的朋友。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的起点不一样,终点也将不一样。”常秀丽一口气说了长长一串话。
从那以后,常秀丽再没有给苏娅写过信,苏娅也没有给常秀丽写过信,她们这段特殊的友谊在散发着异味的茅厕瞬间奔离了。表面上,她们还和从前一样,迎面碰上会礼貌地点点头,该怎样还怎样,但是在她们的心里,一切都变了,一切都结束了。苏娅对此并没有太多遗憾,她一早就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无论早晚,这一天总会来的。她和常秀丽的友谊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是一件透明的玻璃器皿,无论多么漂亮华丽,都注定要破碎的。令她不舒服的是为什么它偏偏发生在厕所?为什么不能换个地方?每次想起常秀丽的时候,鼻子里就闻到厕所的味道。她疑心常秀丽也是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糟糕了。自己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居然和厕所息息相关,这世上,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天下,再没有比常秀丽更高傲的女孩。天下,也再没有比常秀丽更自卑的女孩。她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用今天的眼光看,她根本就是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少女,只可惜那个时候的苏娅不明白这些。
第二年春天,即将迎接中考,功课异常繁重,书包沉甸甸的,仿佛背着几块面包铁。苏娅忽略了常秀丽的生日,等她想起的时候,常秀丽的生日已经过去月余了。她收了对方的礼物,却没有回报,这不符合她的做人原则,她一向不喜欢亏欠别人。她曾想过,不如把那对耳环送还给常秀丽,这样她们就两不相欠了。可这样做太小家子气,太猥琐,连想一想,都是罪过。呸,她在心里鄙视自己。她欠常秀丽的这份情只好悬在半空。
中考结束后,常秀丽的分数距离她报考的师范只差五分,这五分把她隔离到了校门之外,她的家境不允许她继续读高中,初中一毕业,她就缀学了。她的父母寄希望于她考上师范,转成城市户口,毕业后顺顺当当做一名挣工资的教师,可惜希望破灭了。她父亲费尽心思送给校长的那袋伪家乡土豆终于也没有换来最初想要的结果。
班主任为了常秀丽的事专门找过苏娅,他说:“听说你同常秀丽关系不错?”
苏娅摇摇头,继而又赶紧点点头。
“你知道她家住哪里吗?”
“知道。”
“老师拜托你一件事,你去她家里同她大人说一说,能不能让她继续读高中?她是个好学生,离开学校太可惜了。如果不能读高中,哪怕复读一年,明年再参加中考。”
“我,我试试吧。”
苏娅去了一趟常秀丽家,去的时候,她抱着一盆花,一盆她精心培植的万年青,呃,也叫绿牡丹的。花盆只有吃饭的碗大小,花苗也只有拳头来大,小小的叶瓣绿盈盈的,努力地伸展着。花虽小,却溢满生命力。
常秀丽不在家。她母亲说,已经回老家了,说是镇上表姐刚生了孩子,想找个小保姆,秀丽正合适,就去了。
苏娅转达了班主任的话,希望常秀丽继续读书。乔母听了,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说,替我们谢谢老师,让老师费心了。当初把她从乡下接来读中学,就是指望她能考上中专,谁知道心强命不强。这不能怨别人,只能怨她自己不争气。
苏娅心想,如果常秀丽不是那么热衷于阅读图书馆里的藏书,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功课上,也许她的中考成绩就会好一些,只要好一点点,就能满足父母的愿望了。她读了那么多的世界名著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去给人家做保姆。她那样不合群的的人,就是做保姆也不会受欢迎的。苏娅无端端地,恼恨起常秀丽,她替常秀丽的人生担忧起来。她叹了口气,把绿牡丹放在窑洞的窗台上,叮嘱常秀丽的母亲,这花千万不要多浇水,水多了,根就会烂掉。乔母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
后来,苏娅再没有过常秀丽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并没有淡忘与常秀丽的这段友谊,相反,对她的思念和惦记随着时间成正比。她想对常秀丽说,我没有辜负你,是你辜负了我。不,你也没有辜负我,是命运辜负了我们。
成年以后,苏娅偶尔会梦到常秀丽。有一次,她梦到常秀丽在一家小镇的理发店门口,光线暗淡,她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手里卷着一本书。苏娅说:“你还是这么喜欢看书。”
常秀丽说:“是啊,我就是喜欢看书。”
“这间店是你的吗?”
“是啊,我现在是个理发师。”
“我送你的绿牡丹呢?”苏娅问。
“在那儿,你看。”常秀丽指着理发店门口的一棵树,“它已经长大了。”
苏娅回头看着那棵树,她吃惊地看着它,绿牡丹竟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苏娅过得百无聊赖。那阵子贾方方住在奶奶家,苏娅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她。
那天上午,苏娅像往常一样拿了本闲书去楼后的树林小坐。小区来了一位现场加工蛋卷的师傅,有人端着面粉、鸡蛋、白糖还有食油去加工蛋卷,加工一份需要两元钱。苏娅凑上去看热闹,做蛋卷的方法很简单,又很奇妙。师傅把面粉,鸡蛋,白糖还有油和水混在一起搅拌成糊状,用小勺舀在圆形的铁鏊上,两扇铁柄压成一张薄薄的饼,在火上烧炙片刻,揭开,趁饼尚未干透,熟练地卷成圆桶状,一个蛋卷就做成了。晾凉以后,蛋卷酥脆香甜,味道诱人。苏娅动了心,她回家按比例准备好了加工蛋卷所用的材料,端着一只塑料盆下了楼。加工一份蛋卷需要二十分钟,蛋卷摊前已经排了一长串队伍,苏娅把自己的塑料盆放在队伍末梢,只一会儿,她的后面就又排出了一长串,仿佛所有小区的住户都跑来加工蛋卷了。
她铺了一张报纸,席地而坐,边等时间,边翻阅手里的闲书。她看的是一个名叫严沁的港台作家写的言情小说,书是从临街的书店租来的。
离蛋卷摊不远处停了一辆蓝色工具车,几个男人跳上跳下搬东西。有人嘟囔,这是谁家搬家呢?苏娅抬头望了一眼,重新低下头,管它呢,谁家搬家,她才一点也不在意呢。她已经完全被小说吸引了,男主人公不动声色的爱情打动了苏娅。这种男人是她喜欢的类型,不夸夸其谈,不纠缠,不低三下四,遭遇拒绝仍然不放弃,不退缩,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看着被爱情折磨得形容憔悴的男主人公,苏娅深受感动。这样的爱情真是感天动地啊,要命的是这个男人还长得非常帅,拒绝他真是没有天理,她暗暗替他叫屈。言情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俊男美女,这让苏娅产生一种错觉,爱情是模样出众的男女的专利,长相差强人意的根本不配谈情说爱。这么一想,她不禁自惭形秽,在她眼里,自己只能勉强算不难看,远远和漂亮好看沾不上边。
终于轮到她了,蛋卷师傅招呼她把材料拿出来倒进搅拌桶。苏娅在书里折了个角做记号,把书合起。其实她已经猜到小说的结局,嫁给他人的女主角并不幸福,迟早还会回到真心爱她的男人身边。
不远处,那辆蓝色的工具车缓缓启动了,装着满满的家当驶离了小区。苏娅再次不经意瞟了一眼,车上的双门衣柜很眼熟,蛋黄色的,右边镶着一面椭圆形玻璃,里面衬着翠绿竹叶和大熊猫的装饰画儿。她心里一紧,怎么回事?这不是贾方方家的大衣柜吗?这是要拉到哪里去?她顾不上看顾自己的蛋卷,起身去追,眼看着汽车拐出小区,扬长而去。她失神地停下脚步,向周围的人打问,刚才是谁家搬家?一个知道情形的老人指着前面的楼,这幢楼的老贾家,听说要搬到市中心。另一名妇人紧跟着说,听说老贾升官了,没看出来他还有两下呢,他老婆可要跟着他享福了。旁边的人就着这个话题议论起来,有羡慕的,有说风凉话的,苏娅却一句也没有听到耳朵里。她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蛋卷摊,师傅已经卷好了一多半,一只一只撂在盆中,堆积成小山状。她想品尝一下它们的味道,伸手拿起一只。师傅说,放凉了再吃,现在还不够脆。她乖乖放了回去。蛋卷终于做完了,她端起塑料盆转身走。师傅喊住她,没给钱呢?哦,对不起。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元直接放进蛋卷师傅前胸挂着的装钱的布袋里。
蛋卷的味道没有想像中好吃,有点腻,苏娅吃了一个,就没再吃第二个。徐静雅吃了一个,也皱皱眉,抱怨太甜了。她说:“副食店的蛋卷比这个好吃,你这又是鸡蛋又是白糖的,加起来也不省钱,不如买现成的呢。”
苏娅没吭声,她一直坐在书桌前发呆,刚才读的言情小说也不再吸引她,被她胡乱地扔在角落。
“怎么了?”徐静雅掀起门帘看着女儿魂不守舍的样子。
“贾方方家搬走了?”
“什么?”徐静雅也显得有些意外,她趴到窗前朝楼下张望,“刚才我见有人搬家,没想到是他们家。搬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说是搬到市中心了,贾方方也会跟着转学吧?”她问母亲。
徐静雅看了一眼女儿,“大概会吧,毕竟离得远了。”
苏曼听到她们的对话,插嘴道:“真没想到,说搬就搬走了,以后可听不到贾方方在楼下苏娅苏娅喊你的声音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娅白了哥哥一眼。苏曼自知妹妹心情不好,赶紧钻回自己的房间。
在苏娅的记忆里,从贾方方家忽然搬走这天开始,她的青春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