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我便知道对手赢了。他们从三面包抄了我，正欲俯身把我拉到左手边，那儿已经有情况在等着我了，因为那儿他们的护卫一个也没有。我掉了个头——此刻我已经别无选择了。我得努力不让他们把我拉上去。尽管在这沼泽地行走绝非易事，我的精力和过去受过的训练却让我稳稳当当地稳住了身体，我和他们站成了对角，不仅没让他们抓到我，反而又把距离拉开了。这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而且这次我过去所受过的训练得以发挥，我的机会又来了。眼前出现了一片低洼的平地，我冲上斜坡，面前是一条由污泥汇集而成的泥流，上面有一个低矮漆黑的堤坝。我在想要是自己能安全爬到那个堤坝上去的话，脚下那片坚实的土地和四周的小路就可以为我指引方向，让我相对轻松地摆脱困境。我环顾了四周一眼，没人跟上来，我一边在沼泽里挪动一边注视着他们。这真是个苦差事，但没有多大危险，不一会儿我就来到了堤坝。我得意地冲上斜坡，却再次受到打击。我的两旁出现了一群匍匐前进的人。他们兵分两路，从左右两个方向朝我冲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绳子。
他们的警备天衣无缝。我无路可逃，我的死期到了。
我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豁出去了！就在他们快抓到我的一刹那，我纵身一跃，跳进了小溪里面。
换种情况我可能还会想想这水有多么肮脏多么恶心，但眼下不可能也不允许我多想，这是我唯一的生路，此刻在我眼里，它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一样！
那群追捕者撵了上来。要是他们只有一个人拿着绳子的话，可能早就把我给抓住了。或许我还来不及游出去。可惜大家都拿着绳子，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愣神的瞬间又给了我充足的时间逃亡，当他们把绳子抛出来时，我听到了身后水花乱溅的声音。奋力游了好一阵，我终于游过了小溪。
站在堤坝顶端我又四下里看了看。夜色中那群亡命之徒四散在堤坝周围。显然他们的追逐并没有终结，我还得继续逃命。我所处的堤坝上方又是一片沼泽地，跟我刚刚穿越的地方很像。我决定避开这种地方，想了想到底是朝上走还是往下走。我听到了一阵声音——那是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我听到了，于是大声呼喊。
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船桨的声音也突然消失了。一定是我的敌人悄悄追上来了。既然他们在我的上方，那我只好朝下跑了。跑到左侧我刚刚入水的地方时，我听到了一阵水花溅起的声响，很轻很隐秘，只比老鼠跃入小溪的动静稍大些。我循声看过去，发现了几颗上下浮动的脑袋。看来我的那些对手也滑进了小溪。
突然小溪里传来一阵哗哗的船桨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我的对手急红了眼，拼了命追赶我。我使出了吃奶的劲狂奔着。边跑还不忘边回头查探，借着云层透出来的微光，我看见有几个黑影已经爬上了我这边的溪岸。起风了，水波荡漾起来。我必须得集中精力看脚下的路，以免跌倒，要是跌下去的话我肯定没命。又过了几分钟，我再次回头。堤坝上倒是只有几个身影，可污水对面沼泽地上的人却越来越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能暗自揣测。我奔跑的时候足迹一直歪向右方。我抬起头，眼前的河面已经比之前的要宽了许多，尽头出现了另一条溪流，有几个影子正穿过沼泽朝这边跑来。我走到了一个类似于小岛的地方。
如今我的处境才是真正的可怕，敌人已经从四面八方把我包围了。我前面小溪里是不断扬起的船桨，那些人像是知道目的地近了似的拼命划着。而我周围两边都是一片荒芜，我视线所及之处看不到一丝亮光。右边尽头有一些黑色的土块，但究竟是什么我不清楚。我顿了几秒钟，想了想下一步该怎么做，眼看追捕者越来越近了，我没办法再考虑更多。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顺着河岸滑下去，再次飞身跳进了河里。我直直地迎着水流冲去，以便让溅起的水花抹去身后的脚印。我一直等到有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四周一片昏暗。然后我摘下帽子，轻轻放在水面上，让它顺着水流漂远之后我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用尽全力向右边游去。我估计我在水下待了有半分钟，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回头看了看。我那顶浅棕色的帽子正从眼前漂过。紧随其后的是一艘摇摇晃晃的古旧破船，一对船桨发疯般地划着。飘浮的云层仍然半掩着那轮月亮，透过一丝丝洒下来的月光我看到了一个弓着腰的男人，手里拿着那把险些让我丧命的斧头，时刻准备着袭击我。船越来越近了，男人凶狠地朝着帽子砍去。帽子不见了。那男人扑向前，差点跌进水里。他的同伴及时抓住了他，但却没来得及抢救那把斧子。就在我拼尽全力游向更远的河岸时，我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嘟囔声：“上当了！”不难看出那群追捕者有多愤怒。
这是整个要命的追捕过程中我从那群人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对我来说这声音竟无比悦耳动听，不管怎么说，它打破了一直让我恐慌的死一般的沉默。这就像是标志着我的对手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鬼魂，跟他们抗争虽然我势单力薄，但至少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
沉默的咒语一旦解开，那声音就势不可当地传了过来。从船上到岸边、再从岸边到船上，说话声连绵不绝地响起。我这步棋走得太失利了，因为就在此刻，有人看到了我那在黑色水面的映衬下尤为显眼的脸，于是大声叫喊。无数双手指向了我，一时间人们都争先恐后拥上船，朝着我飞快地划过来。只要再往前游几步我就可以上岸了，但是我感觉到了船已经快要靠近我，每一秒钟好像都会有船桨之类的武器砸向我的脑袋。要不是看到那把可怕的斧头已经掉进水里的话，我还没想过自己可以顺利逃上岸。我听到了那些划船者费力的喘息以及没拿到船桨者低声的诅咒。我以极强的意志游到了岸边，奋力爬了上去。我一刻也不能耽误，身后的船也靠了岸，几个人跟着扑了上来。我一上岸，又继续往左狂奔。船顺着水流漂了下去。这时，我担心这个方向会有危险，于是飞快地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在穿越了一小段沼泽地后我来到了一个平坦、开阔的地区。
我身后仍然跟着那群甩不掉的追捕者。远方是一片跟我之前所见差不多的黑色土块，但如今变得更大更近。我心里闪过了一丝狂喜，因为我知道那地方应该就是比斯特的堡垒，这让我有了新的勇气。我听说巴黎所有的堡垒之间都有战略通道，那是用来保护行军的警卫队员不被敌军发现的。我知道要是我能找到那条路，我就安全了，可是没有光，我什么标志也看不见，只能盲目地误打误撞。
不久我来到了一个断裂口边缘，发现脚下就有条公路，两边各有一条水渠，还都砌着很高的围墙。
此时我已是头晕目眩、精疲力竭，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坑洼不平了，我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一想到爱丽丝我又涌起了无限的勇气。我不能出事，不能毁了她的生活，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像猫一样爬上了围墙。感觉到有只手触到了我的脚掌，我奋力挣脱了。现在我来到了一个甬道，面前也有了昏暗的光线。我头晕眼花地蹒跚着朝前跑，不小心摔了一跤，再爬起来时身上沾满了尘土和鲜血。
“站住！”
这声音真像是天堂之音。一束光射向了我，我兴奋地大叫：
“谁在那儿？”步枪和钢管在我眼前晃过。尽管身后跟来了一大群追捕者，我还是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一群身穿红的蓝的衣服的护卫倾巢而出。四周都是明晃晃的光，还有武器的叮当声，还有一个嘶哑而吵闹的发号施令的嗓音。我全身瘫软下来，快要倒地时一个警卫队员及时抓住了我。我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之后我应该就晕了过去。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值勤室了。他们给了我一杯白兰地压惊，稍稍平静了一下之后，我就开始给他们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一个警方的代表便出现了，不必惊讶，这就是巴黎警察一贯的做事方式。他仔细地听完后和这里的警卫队长商量了一下，显然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过来问我是否可以现在就跟他们走一趟。
“去哪儿？”我边问边起身准备出发。
“去那个垃圾堆。或许我们应该逮捕他们！”
“我会尽力的！”我说。
他犀利的眼光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了一遍，突然说：
“年轻人，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或者我们明天去？”这句话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多多少少猜到了他的用意，于是急得跳了起来：
“现在就去！”我说，“就现在！就现在！我们英国人时刻做好了尽义务的准备！”
这警察是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人，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勇敢的孩子！”他说，“请原谅，但我知道怎样做对你最好。警卫员都准备好了，来吧！”
于是我们沿着值勤室往右，穿过一条长长的有拱顶的通道走进了夜色里。走在前面的几个人手中提着灯笼。走过庭院后我们又沿着斜坡一路往下，走出那扇低矮的拱门后我们就来到了那条下陷的马路上了，这就是我此前逃亡的所经之地。长官一声令下后，警卫员分成两排前行，有些小跑着，有些则大步流星地走着。我感觉自己的力量又恢复了——这就是逃亡和追捕的区别。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一座横跨在溪面上的浮桥。所有的绳子都被斩断了，其中的一条铁链也断了，显然有人故意想要毁了这座桥。我听见警卫队长对警察说：
“我们真及时！再晚几分钟他们可能就会毁了这座桥。前进，快！”我们继续上路。很快我们又抵达了这蜿蜒小溪上的另一座浮桥，踏上去时我们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蓄意破坏这桥。警卫队长一声令下，好几个警卫端起了步枪。
“开火！”一阵凶猛的枪林弹雨。伴随着一阵尖厉的号叫，那些黑影四下逃窜开去。但他们已经种下了恶果，浮桥的另一头垂入了水面。被延误的这段时间不容小觑，我们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桥修好，走了过去。
我们再度展开了追捕。更加快了步伐朝垃圾堆赶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来到了一个我所熟悉的地方。这里的火光还没有散尽，一些未燃尽的木材还在散发着通红的光芒，但灰烬的主体都已经冷却了。我认得这个地方，这是那座小木屋的所在地，屋后的小山我还去过呢。在闪烁的火光中，那些老鼠的眼睛依然清晰可见。警察回过头给警卫队长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叫道：
“停！”
警卫队员们围成一团等候着，我们仔细地检查了那堆废墟。警察挑了一些烧焦的木材和垃圾扔出来。警卫队员把它们弄到一起打了包。不久他又走回去，弯下腰对着一样东西朝我努了努嘴：
“你看！”
他示意我看的东西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地上躺着一具面朝下的骷髅，从线条来看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老妇人。她的肋骨之间插着一把长长的匕首，刀尖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脊背。
“你们看，”警察掏出笔记本对我和警卫队长说，“这女人应该是跌倒在了她的匕首上。这儿有这么多老鼠，看，它们的眼睛还在那堆骨头上闪烁。再看这儿，”他指向那具骷髅时我止不住战栗起来，“它们的动作可真够快的，这些骨头都还冒着热气！”
除了这具骷髅，附近再看不到任何活着或死了的人，于是警卫队员们又排着队上路了。不久我又来到了那座用旧式衣柜做成的小木屋。我们走了进去。其中的五个隔间都有人在睡觉，他们睡得那么安稳，就连灯笼的耀眼光线都不足以惊醒他们。他们看上去又苍老又可怜，形容枯槁、满脸皱纹、脸色蜡黄、胡子花白。
队长大声下了令，不出一分钟所有人都被叫醒了，他们站到了我们面前。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睡觉。”
“其他的人呢？”警察问。
“工作去了。”
“那你们呢？”
“我们值勤！”
“笑话！”队长无情地笑了，他挨个在这些老人脸上扫了一眼，又残忍地补充道，“值勤的时候睡觉！这就是你们这些老警卫的做派吗？不用说，滑铁卢之战就是这么输掉的！”
借着灯笼的光，我看到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立马变得像死灰一样惨白，看到其他的警卫也跟着起哄，他们把持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报了仇。
一开始他们像是想奋起反抗，但多年的磨炼已经教会了他们忍耐，于是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们这儿才五个人，”警察说，“还有一个呢？”
答话者轻轻笑出了声，“他在那儿呢！”说完便指向衣柜的底部，“昨天晚上他就死了。你找不到什么痕迹的。老鼠的葬礼可是非常有效率！”
警察俯身看了看，然后转过身镇定地对警卫队长说：
“我们可以回去了。这里找不到蛛丝马迹，没有证据能说明他就是被你手下的子弹打伤的那个人！也许他们为了灭口就把他给杀了。看！”他再次俯身摸向那具骷髅，“那群老鼠动作那么快，而且它们数量还那么多。但这堆骨头还是热的！”
屋子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给我带走！”队长下了令，我们打道回府。擎灯的人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戴着镣铐的老兵，我们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出了垃圾堆，迎着比斯特堡垒的方向走去。
我的考察期终于结束了，爱丽丝成了我的妻子。每次回想起这十二个月的经历时，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莫过于我在垃圾之都的那段生死奇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