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七年的冬天,黑色的死亡气息无声笼罩。
我的外婆病逝,而良佑的一个远房表哥因为与别人的女人偷情被男主人活活打死。我和良佑终日黑衣黑发寡言素食,生活演变成一片黑色哑剧。
良佑开始拿扑克牌算命,一遍又一遍,最后掀得满地都是。而我,开始大量抽烟,喉咙疼痛声线沙哑。两个人陷入一场空前的情绪里,憋闷、恐慌、愤怒,无处挣扎。我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睡去,梦见我给良佑看手相。我说他的感情线过于纠结这一生都不顺畅,良佑便拿着一柄小刀去剜那段感情线,割得血肉模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满身都是冷汗。
不想,我却见良佑披着棉衣在客厅沙发里坐着。因为光线模糊,我看不见他的面部,只觉得他如木偶一般。我拎了外衣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梦见自己去偷情,被人捉奸在床,打得脑浆迸裂不能动弹。说完良佑把头埋在我颈间,他说:“小绿,怎么办,我感觉自己要疯了。”
我轻声安抚良佑,劝慰他不要想得太多,该是我们自身太敏感。我说:“哥哥,你知道么?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从未以这种形式离开过我,我一直觉得死亡离自己很遥远,甚至连医院里受伤的病人都不敢看,这样我就可以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疾苦疼痛,所有人都快乐地活着。”
沉默良久,良佑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会想念我么?”我圈住良佑的脖子哇地大哭起来,我说:“良佑,你神经病么?一定要这么吓唬我么?身边离开我的人已经越来越多,难道你也要离开么?”这下轮到良佑慌乱起来,他拍着我的头说:“傻丫头,哥哥随口说说的,快别哭了。”
于是,我靠在良佑的肩上计划我们的未来。良佑会娶妻生子,我会结婚嫁人。也许两家人会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这样节假日就可一起出游,周末可一起打牌。倘若不能,我们也要每年见上一次,直到几十年后,看到彼此苍老时的样子。我说:“哥哥,这么多年,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仿似你的影子。所以,你不能离开。”良佑揶揄我,他说:“要是有一天你又老又丑,我才懒得见你!”
我瞪着眼睛问他:“真的么?”“假的。”他说。
某日清晨,窗外飘雪。我生拉硬拽扯着良佑上街,良佑一脸痛苦的表情说我疯了。我们从芳草街一直逛到沙湾路,我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只木制手镯。后来,我扯着良佑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给石膏人上色,我一边刷一边问良佑哪个颜色好看些。很明显,良佑对此非常不感冒,几次嘲笑我幼稚。我拿眼白翻他,继续忙活我的。
从小店出来已是下午,我满脸欢喜捧着小人儿问良佑还去哪里玩,良佑摆摆手说:“回家睡觉。”我不肯,说要去打电玩,良佑无奈只好在后面跟着。电玩城里的人还真是多,说实话,这种地方我也就来过两三次,每次都是朋友带着。所以,几乎什么都玩不好,反倒是良佑如鱼得水一下子来了精神,整整一百块钱的币子几乎都让他一个人刷了。
我大声跟良佑喊要去K歌,良佑死活不肯,他说:“你丫今天中的哪门子邪,怎么突然就疯上了?”我说:“那你请我吃火锅。”良佑说:“好吧。”我便美滋滋地挽着良佑的胳膊一路走,良佑几次想甩开,却还是被我捉住了。后来过天桥时遇到两个乞丐,一个老太太带一个小男孩儿,老太太靠墙根偎着,小男孩儿过来拦着我们要钱。我翻翻口袋实在是没零钱,便抱歉地笑笑想走,却没想那孩子伸手一抓就把我的白色棉袄抓脏了。良佑见势拎起那孩子就吼了几句,我赶忙拉住他说:“算了,小孩子不懂事。”良佑说:“像他们这种人,也就欺负你这样的呆子。”
我转头问良佑:“我怎么了?”良佑哼了声冷气说:“说你呆都是夸你,不呆能被人骗得连自己看病的钱都没有么?”我说:“你再说一遍。”良佑说:“我说你怎么了?我说你是为你好,你就说你自己傻不傻吧?”我说:“好,我傻,我走我的,不用你管了。”说完我便甩开良佑往前走。良佑赶忙追上来扯住我说:“你这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今天这么反常呢?”我瞪着良佑哑着嗓子跟他说:“今天是我生日。”说完,眼泪便掉下来了。
良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说:“早说有什么用,你对我不是一直这个德性么?”良佑挡了我的去路,说:“我对你真的有那么差么?”我说:“是,很差。这么多年一直是我迁就你,你过得不如意时才想到我,我不如意时呢?我跟沈安年吵架打电话给你,你不是嫌我唠叨就是告诉我干脆分了算了。在你眼里,从来就没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么?这么多年若不是我一直上赶着你认定你这个哥哥,恐怕你也早忘记我是谁了!”
良佑说:“可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耐性,但是对你,已经是好的了,真的。”我说:“对,这就是你的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态度谦卑,其实你比谁都高傲冷血。你所能给予别人的又是什么呢?一场无疾而终的热情?看似尽了全力,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你以为有多震撼么?说白了,这根本就是不负责任,对人对己都不负责任。你就是被那些盲目迷恋你的女生惯坏了,以为这是种艺术气质么?连正常生活都不能应付还矫情什么?我告诉你,那些离开你的女人都对了,你活该!”
我在前面越走越快,丝毫不顾及身后的良佑,却没想下台阶时一脚踩空狠狠摔在地上。良佑赶忙跑过来扶我,我一时觉得委屈不肯起来就坐在地上哭,过往的路人指指点点,良佑便一脸尴尬地在旁边蹲着。最后,他说:“小姑奶奶,我求你了,我背你走还不行么?”
良佑一直把我背到火锅店门口才放我下来,中间他说要打车,我不肯,他只好叹口气说:“谁让你是小寿星,由着你吧。”我把头贴在良佑的背上窃笑,心底暖暖的。我说:“从小到大我都希望自己有个哥哥,因为我的父母总是吵架,有时候还动手。那时候我还小,根本拦不住,便总想着要是有个哥哥就能拦住了。日后哥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爸爸也不会那么欺负妈妈了。”
良佑说:“我这个哥哥很不合格,是么?”我说:“是。”良佑放我下来,转身对我说:“以后会努力的。”说完拉着我进门。
仍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店,空气里弥漫着潮热辛辣的味道。我跟良佑面对面,中间隔了一口锅。良佑要了两瓶啤酒,我要了一罐可乐。良佑举杯跟我说:“生日快乐!”于是,我又措手不及地想起沈安年来了。
二〇〇六年的生日,沈安年千里迢迢来陪我一起过。他刚从考场出来,熬了一个星期的夜,又站了一宿的车。我在很深的夜里发信息问他累不累,沈安年回:“快睡,别看见我时像熊猫似的。”
沈安年穿着面包样的羽绒服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从出站口出来,他说急着赶车,什么都没收拾,乱七八糟的都直接扔箱子里了。我问他放假了不回家家里不担心么?沈安年说:“我本来就不在你身边,一年就这么一个生日,我想陪你一起过。”
我给沈安年找的下榻的地方是古城门里的一家青年旅馆,环境很好,用沈安年的话说那就是“奢侈”。我们在浅绿色的房间里亲吻、拥抱,看着对方傻笑。他说:“我想你,要想疯了。”我说:“我也是。就算此刻见到你了,我还是想你,特别特别想,无法抑制。”
沈安年便把我扑到床上,细细密密地吻起来。我说:“你可以狠狠咬我。”沈安年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样你走后,牙印就可以留得久一些,让我感觉你还在身边陪着我。”沈安年把头埋在我胸前,再抬起来时眼睛已经湿了。他说:“小绿,对不起。等毕业后我就来找你,会一直守着你,寸步不离。”
我带沈安年去圆缘园,沈安年说:“这东西做得太精细,怎么够吃呢?”我便傻笑着看着他把我那份也吃完。我们去皮革店买情侣钱包,我执意付钱沈安年拗不过我,出来后沈安年便一直抱怨,他说他还有钱包用买这个做什么。我便把手里的礼品盒狠狠塞给沈安年,说:“我只是想跟你有件情侣款的东西,这样也过分么?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直接丢了。”说完便怒气匆匆地往前走。沈安年跟上来道歉,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结果被我狠狠甩了一下,后来我才发现他被我的指甲划得流了血。
在旅馆的房间里沈安年蹲在我面前给我道歉,他说:“小绿,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平时花钱都大手大脚的,自己的零花钱都不够花,怎么还总给我买东西呢?我不想你回头委屈自己,你明白么?”我说:“我不明白。如果你非得让我明白的话,你就日后赚好多好多钱来养活我,我要什么你给什么,现在,什么都不用说。”沈安年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说:“傻丫头,我怎么对你才好呢?”
在我再三追问下,沈安年终于扭扭捏捏地从箱子里给我拿出来生日礼物,是一条又长又厚的黑色围脖,拉起来比我还高。我说:“沈安年,你怎么买这么长的?我的脖子有那么粗么?”沈安年红着脸说:“这是我亲手给你织的。现向我们班女生请教的,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好在赶上你生日了。”
我围上围脖跳到镜子前回头问沈安年:“好看么?”沈安年说:“不好看。黑糊糊的,我手太笨了。”我跳到他腿上圈着他脖子说:“好看。谁说不好看?真的好看,真的。”说完我趴在沈安年肩上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