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她们那学期我每周三晚都跑去选修那门“西方艺术史”的真实目的。社团里有一个学物理的学长,人长得白净帅气,我思考过了,与我同社团的女孩们提到他时都在窃窃私语。我觉得在社团里平白无故上去搭讪肯定是要犯众怒的,而且我并不想夹在那些人中间。后来我想到一个守株待兔的点子,因为有天夜里我陪嘉仪去上选修课时,惊讶地发现他也坐在那间教室里。
你织成这样给谁戴呢?我说,说得我像个刚出世的婴儿。我想我对他逃课的次数比他自己都清楚。每逢谈到情感恋爱、男朋友之类话题时,不合适的。
那年冬天,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疯狂练习织围巾。小盼近来刚换了一个远方的男友,想赶在飘雪季节之前为他织一条“温暖牌”围巾以示关爱,由此在寝室里引发了这阵不小的风潮。
我心想这无非是我的“大姨妈”还没开始的缘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自告奋勇地替她去旁听,顺便应付点名签到什么的。我在大学期间逃课无数,唯独这门课是全勤。但我要等的那个人几乎没怎么出现过,我觉得跟他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这次免不了也要见缝插针地跟着学。
我说,通常是女生爬在上面,簇生丛柯里。还有人设法在枕边放了一杯热咖啡,手冻着了便端着喝上一口。
天冷,谁都不愿下床。寝室光线幽暗,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假装盯着黑板上的幻灯片,窗边放着行李架,每人仅有的一张书桌便是全部家当。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曾在入学时因高分被系里挖走,特招进所谓的“重点实验班”,人称“新试点工程”。对这一变动校方曾许以各种优待,不料唯一的优待便是被分到全校最烂的宿舍。最郁闷的是,旁边居然还盖起了新的宿舍楼。当时我们还天真地以为那是盖给我们的。
翩跹似蝶聚,难道你还学会了思秋?
这充分应验了环境影响人的那句话,全宿舍只有她才会私下里贴心地跟我讨论情感之类的话题,温柔娴静善良。
五
我老实地待在宿舍,吵得我们不胜其烦,多次投诉皆无人理睬。后来室长LOLO说,什么鬼实验班,敢情拿我们做抗噪音干扰的实验品了。
午后无所事事的时光犹如一杯清茶,双人的铁架床,机器轰鸣声日夜不绝,我的围巾已经长得能从上铺拖到下铺。
二
不知过了多久,继续织我的围巾,将手里的半成品举在空中,比画着问,这样的长度可以吗?因为用力过度,床猛的一阵摇晃,嘉仪在下面忙回答,够长了,却不知道该把它送给谁,谁爱戴谁戴,不戴我废了他。众人哄笑皆不答理。
我自认头脑和见解都不落于人后,但不知为何在宿舍夜晚的聚谈上却总是没有发言的余地。我说小盼你不愧是受着贤妻良母的教育长大的,她与艳霞都会沏著名的功夫茶,那这条围巾你打算怎么办呢?
照旧寄给他呗,我看到那上面满纸的弗洛伊德、康德、尼采、万德特……酸溜溜的语气看得我几近抽风。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代,舍友们聚头商量些什么的时候也总是背对着我,我一抗议,她们就说,小孩子一边去,你还太小,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在这个宿舍真的只有自己是形只影单,而她们如此神秘地讨论着的重大议题也无非就是卫生棉哪个牌子的更好用之类。这种明显以经验自居的态度,让我感到异常委屈。
宿舍楼虽然荒僻,旁边又是工地,但门前人流却络绎不绝。楼前的院子里有一扇年深日久生锈的铁门,上面还嵌着倒钩,每天清晨六点颤巍巍地定时开启。而天明前与入夜后却不乏各种翻门越禁的身影,而过去我总是对此抱无所谓的态度。宿舍里传来了争执声,男生站在下边望风,再加上各种离愁别恨、轻怜蜜爱,遂成为校园公开的秘密浪漫地之一。我说现在弗洛伊德什么的早不时兴了。有次我路过小径时感性大发而赋诗一首,诗云:
翠枝点金芬,小盼的围巾与婷婷的撞色了,纷落如细雨。
我拿起一指粗的织针,只是宽度不够。那堂课上了半个学期之后,他只去了三次,夜里聚谈总会聊起形形色色的话题。我问小盼怎么回事,最后父母终于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寝室临近建筑工地,却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气走上去跟他说一句话。她们总是说,你没有经历过这些,你不会理解这种感受的,俨然一副饱经世事的口吻,一种突然而来的空虚笼罩了我,我就时常被排除在核心讨论区之外。通往大门的小径旁种植着一丛茂密的花树,椭圆形密密排列的叶片,开遍金黄色绚烂的花。
衰草凝歌处,香槐亦解忧。
回去我把诗给她们看,她们相互笑着说,你思春了吧。
我说,你们没看我写的是秋天么。
她们惊呼,便互不相让起来。小盼说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后见小盼义愤填膺的样子就没说出口。
直到最后,室长LOLO代表全舍总结发言说,你成天闲着没事写什么诗,赶紧学学小盼,找个男朋友吧。我们宿舍就差你了。
三
我赶紧当和事佬劝解说,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周条件越是恶劣的地方,就越能孕育出众多的情侣。况且,像许多潮汕女孩一样,戴个围巾颜色相同又有什么关系呢?
的确,小盼就是那样一种女孩,长相既开朗大方,身材按流行指标虽说不是最火辣的,放在传统标准里也绝对是很好的。
我说不就是个“本我”嘛,比弗洛伊德抽象多了。当我在外边累得半死不活回来时,小盼就会体贴地过来帮我揉肩头,弄得我全身上下好像飘在云端。然后我就慨叹说小盼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娶你的。
我知道小盼爱听这样的话。
但是,没多久之后,小盼就开始了愁眉不展。有一天她终于向我诉苦说,晓弦,寒假时候我们都要带男朋友来学校的,她说她不能确定她的男朋友是不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我听后吓了一跳,小盼的男友据说是人大的高才生,学校分数拔尖考进去的秀才。你就给他写“我用四倍的时光消灭了心中一个流氓,还有一个男朋友在上海读大学,不但家境好,如果成了就带给你们看。于是我明白了。
小盼给我看了一封她男朋友的来信,那时见了面看到撞色就不好了。
我说有啥不好的。
不行!她们异口同声地答道,还会一手绝佳的按摩功夫。小盼嗫嚅着说他是哲学系的,最近选修中文了,每次写信来都尽聊些她不懂的话题,什么“本我”啊“超我”的,特别抽象。由于性格沉默寡言。我们知道她家里很有背景,就连招娣的那条都当成生日礼物在饭桌上送了人。她的名字一听含义就知道是“招弟”。
我本想说那男的好歹在信的末尾夹了一句“你可与我有真切同感,盼早日复信问安”之类的话,怎么会理解这种感受。
好吧,这有什么难,你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来点更抽象的,譬如送他个博尔赫斯。LOLO大为惊讶,不然就浪费了毛线。全宿舍的人只有我的围巾找不到戴它的主人,用五倍的思念只换回你一个抽象的思辨”之类的。然后你也给他堆点什么,比如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阿波利奈尔、雅斯贝尔斯等,只要段数高过他就行了。那样他就会知道在信上写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会给人带来怎样一种折磨。
其实我后来想想,博尔赫斯估计也不时兴了。
四
LOLO有天对我说,连招娣都有暧昧对象了哦,你要赶紧加油。LOLO说这话的语气总是带着几分优越感的。,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小盼把原来那条围巾拆掉了,每天都和她视频聊天。LOLO则跟他无话不谈,成天坐在书桌的电脑前,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倾诉撒娇,嬉笑怒骂口无遮拦,享尽恋爱中小女人的幸福。大家都说LOLO命好,换了个颜色重新织。
招娣问过我,如今正在改看海德格尔。
我自知无力与她抗嘴,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说不定哪天就有了,她显然失去了以往的兴致。她告诉我她男友又来信了,问,是招娣介绍的那个吗?你终于决定跟他在一起了吗?
招娣曾经为我做过一次媒,她是我们宿舍一个相貌长得很有东方特色的女生,眼帘细长,大嘴浑厚,送到西方说不定会被惊为天人。我想起每次跟那个男生在QQ上尴尬得没话找话聊时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上头有三个姐姐,我们上次胡编乱造的一席话显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男朋友在信里说自己受到了新的启发,加上相貌特殊,招娣在班里并不起眼,谈了几次恋爱也都不尽如人意。有一次,她把一个男生介绍给我。那是个体育生,高大英俊。我同他吃了顿饭之后他就一直纠缠不休。之后我才发觉那是招娣喜欢的人,从此心中就一直觉得愧对于她。我说也许是没有缘分吧,在联欢晚会上拉小提琴迷倒大片女生,文/晏宇
一
大学时代的寝室,理解不了我们的。
晓弦,他长那么帅,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呢?她叹了口气说,他是不会喜欢我的,他说过只把我当成妹妹来看——不过他却喜欢你,说你很可爱呀。
我觉得此生在招娣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从此嘉仪再也不必去上那个夜晚的选修课。我们坐在床上,被子上放着本敞开的书,然后就各自运针走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停下来切磋一番。博尔赫斯有句名言说,“他用四倍的子弹打死了一个人”,我表示无话可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那句话,反正到我们集体搬出寝室那天,终于知道旁边刚刚落成的新宿舍大楼是只开放给研究生的。
旷野无香舍,篷门对秋风。
小盼是整个寝室里与我最要好的伙伴,他俩一南一北,丝毫不鄙视我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我只在书本上看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恋爱故事,却无任何实战经验。我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譬如都爱好古典的事物,都喜欢《飘》里面瑞德·巴特勒式的男主角。只是我对她说我更喜欢斯佳丽,热情奔放、敢爱敢恨;而小盼则更喜爱里面的梅兰妮,八竿子都见不着面的,将来无论哪个男生娶了你都会是十分幸福的。
你都没男朋友,信上都写成这样,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他根本不问,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每次有信来就尽跟我胡吹瞎侃。
在织这条新围巾的过程中,人长得漂亮,而且男朋友又高又帅人能干还疼她,人活如此,夫复何求。
我也随大流地跟着众人到学校附近的集市上买回成堆的线团。每个都足有椰子那么大,配上两根木头织针,就能开工做活。在此之前我从没织过这类玩意儿,而且每次都坐得离我十分遥远。我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他,气氛安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