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有料到苏叶竟会这么说,继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被判处死刑、却又撞上大赦的犯人,一起一落的巨大反差简直让他难以适从。
直到桃杏出现,继风才从千思万绪中回过神。
苏府里的丫鬟仆役并不很多,其中跟在苏叶身边时间最长的,就数桃杏。
即便如此,桃杏仍算不上苏叶的左膀右臂,但凡苏叶不主动提及的,桃杏也能谨守规矩,不敢多问。然而桃杏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下子,莫说苏叶,连继风都隐约感到,恐怕这纸要包不住火了。至于纸里包不住的是哪个“邪火”,苏叶和继风却都心里没底。
不知桃杏被下了什么命令,反正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匆忙行礼见过继风,她一边偷偷伸着脖子朝院子里瞟,一边小心地传达着苏府大家长的指示:“三姑娘,老爷说了,解决完这边的事情,带上该带的,快点回府,他在书房等着您。”
苏叶苦笑,方才在继风面前的威风厉害,此刻却全都化作虚无了。
既然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回去之后,就要面对父亲的雷霆震怒了吧。只是单从兄长的通风报信中,苏叶尚且无法得知,父亲苏清到底掌握了多少真相。
希望他老人家可千万别误解了什么才好啊!
苏清召唤,苏叶不敢不去。
结果苏叶见着苏清之后,得到的第一句话却是:“除非能劝得我和你母亲改变主意,否则你绝不可以嫁给继风。”
察其言、观其色,竟无半分异常,跟没事儿人似的。
苏叶顿时奇道:“您喊我回来,难道就只为了这件事情?”
苏清默然停笔,紧盯着苏叶好一会儿,直到苏叶被看得有些心虚,他才收回步步紧逼的迫人视线。
“当然不止这一件事情。不过我以为,你该清楚我为什么把你喊回来。言归正传吧,听说你在外面养了个孩子?是谁家的?姓什么?”
苏叶若无其事道:“啊?哈哈,是吗?真的假的啊……”
“不必掩饰,表情太假了,真枉费我这些年来对你的教导。”苏清瞥她一眼,复又重新提笔,不急不缓地继续临摹书帖,“我不是已经让桃杏传话给你了?孩子带来没?先让我瞧瞧。若有天分,就让他搬到家里来吧,也好过你每次费尽心思地欺上瞒下、掩人耳目。你一个姑娘家,再有出息也不方便在外面养孩子。不管他来头多大,还是先让他进府比较妥当。”
苏叶原本提心吊胆的,生怕苏清一个勃然大怒,弄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谁想她揣摩推测了半天,居然得了这么个承诺。虽然大出意料之外,可她心里清楚,这已经是父亲深思熟虑后,给出的他所认为的最佳方案。而她,作为苏清的女儿,不得不从。
因见父亲满脸不欲多言的样子,苏叶只好自力救济:“进府?”
很明显,把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带进苏家,这里面大有深意。因为,依着不同的教养,将会出现不同结果,挽春就算一种。是利用,还是养育,是成才,还是成柴,全凭苏清决定。
苏叶必须承认,饶是一贯最能抓住父亲心思的她,此时也有点弄不清他老人家的真正意图了。父亲大人莫不是又想培养出第二个挽春出来?
谁知道,苏清想也不想的,就给了她答案:“让他姓苏。”
面对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苏叶一阵头晕目眩。
“呃,呃……我不太明白,这个,如果、如果……不是,我是想问……”苏叶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被强行塞满了稻草,根本没办法运作了,“您的意思是指……”
“我的意思很重要吗?”苏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反正就算没有我的‘意思’,你也敢拉着苏台做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事情,‘我的意思’管什么用呢啊?你哥嘴巴严,我没从他那里挖出更多秘辛。既然这与你有关,你就不用费口舌掩饰,也不用对我说那是你哥的私生子了。你我心知肚明,这比天塌了砸死人更不可信……所以,是继风的种?”
苏清心里有数,气得直想剥了继风的皮。但考虑到继风是老友之子,且先前深得姞月欢心,所以他必须容忍。既然这个孩子牵扯到了他的女儿,那他势必出面解决。姓苏还是姓其他别的什么,也没多大差别。若以后苏叶真与继风结为夫妻,孩子姓苏反而更好。
“不……”苏叶唯唯诺诺,大失往日飒爽利落的高水准,“其实也不确定就是……其实很有可能不是……其实就应该不是……总、总之……”
“行了,我知道了。你的‘总之’,每次都能让我有千百个理由相信你的谎言。”
听出父亲话语中秋后算账的味道,苏叶立即低眉顺眼,作认错忏悔状。
其实在苏叶还没回来前,苏清早把知情不报者模范好兄长,苏台给狠狠训斥了一顿。但他余怒未消,自然不会放过罪魁祸首拖兄长下水苏叶。
“我苏某人真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好女儿,哼,果然令我大开眼界。”
“啪”的一声,苏清将手里的毛笔拍在了桌上,力道之大,甚至把笔杆也拍裂开了。但见他脸上冷笑加嗤笑,直笑得苏叶汗毛都竖起来。
“我不晓得,原来我一直看好的小女儿、咱们苏府赫赫有名的三小姐,是个这么心软的姑娘。瞧瞧!瞧瞧!帮外人养孩子——哦,据我所知,这个外人,甚至都没与你定下正式的婚约。继风这孩子,以往风流也就罢了,但他留下的那些小尾巴,还不至于劳你苏三姑娘的大驾,亲自去解决吧?我想了想,发现我们苏家的女儿,还没有像你这么忍辱负重的呢!”
苏叶自知自己有错在先,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毕恭毕敬地聆听着父亲大人的训示。
然而苏清的怒火显然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消下去,就听他继续说道:“若你事先报备,得到长辈的许可,这事倒也好说。可你竟然瞒过做父母的……好吧,真瞒住了也行!谁知偏又被我发觉,结果搅得我从此不得安宁,还要想法子帮你收拾这好大一堆的烂摊子!”
苏叶知道父亲这是在为她抱不平,也有恨她不争气的成分在里面,所以小声道:“爹,我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苏清大皱其眉:“你以为经过这次的事情之后,我还能给你‘有下次’的机会吗?”说着,他禁不住微叹,“唉,生女向外,生女向外啊……”
苏叶听得冷汗直冒。
幸好她做下的另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无人知晓,否则,一准被父亲远嫁到边陲小镇,以图眼不见为净。
虽然对苏家人来讲,未婚失身并不属于十恶不赦的大错,但苏叶和继风二人,只有双方母亲那玩笑似的口头约定,并无实际婚约在身,此事无论怎么看,总是身为女子的苏叶吃亏。苏清本人极其护短,自家女儿在这件事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还容易惹上一身腥,届时,以苏清的手段,恐怕派人天涯海角地暗杀继风都有可能。
一想到这个可能,苏叶就不寒而栗。
即便如此,父亲在小弃的问题上,难得地手下留情了,苏叶不由松了一口气。
然而苏清接下来所说的话,令苏叶刚松的这口气,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了。
“现在回到开始的话题:要么,你拿出让我们接受继风做女婿的理由;要么,你就乖乖和他保持距离,由我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吧!”
“爹!”苏叶反应过来,不由得哀叫一声,面露为难。
“这会儿知道喊爹了啊?晚了,喊天王老子也没用。”苏清微挑唇角,皮笑肉不笑的段数不知要比苏叶高多少了,“总之,你自己看着办。”
尽管苏清只给了两条路,并且其中一条还很让人为难,但苏叶仍旧不想让继风这么快就得逞,更不会马上就点头答应继风的追求。
究其原因,除了她刚放过狠话,不想立即改口,同时也是希望能借此修正继风身上残存的纨绔作风。来自父亲的压力,并不能使苏叶轻易妥协,即便这可能会让她陷入另一种困境。
苏叶不害怕父亲安排婚事,她所顾虑的,还是继风能不能改掉以往的那些臭毛病。
在她看来,如果继风依然故我,那她还不如嫁给父亲选定的人呢!反正父亲是不会害她的,这点完全可以体现在两位姐姐的丈夫人选上。
而苏叶所不知道的是,苏清忽然插手儿女间的感情,也有他自己的考量。他不是看不到继风对苏叶的感情,但他故意阻挠,为的是让一直顺风顺水顺习惯了的继风,赶紧到苏家来受苦受罪受刁难,让苏家人使劲折磨之、磨练之。
苏清的观点很明确:不能让女儿嫁得委屈,更不能让女儿还没嫁人就赶着去为对方设想。
苏叶与苏兰不同,她需要的不是善解人意,而是驭夫有术。哪怕是嫁入皇室的长女梧桐,也没怎么遭过这等事情,毕竟当初的太子,无论婚前还是婚后,都挺洁身自好的,在女人的问题上,并未给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带来难堪。
要换是以前,苏叶对继风不冷不淡的时候,苏清还能不动声色的远观。毕竟女儿的选择意向模糊,苏清乐得作壁上观。
而如今,继风就算是痛改前非,也有必要给他一点点厉害看看,好让他真正的、深刻的领悟到,若想娶得苏家女子,少不得要修身养性、一往情深。
哈!也不打听打听,他苏清的女儿,有吃亏这么大发的吗?当然了,既是女儿想要的,跑也跑不掉,只有苏家嫌弃继风的份儿,绝无继风放弃苏叶的说法。
苏大人满脸算计,一心要拿出三分精力,对付这位胜算极大的未来女婿了。
所以,准岳丈爱记仇苏清,这次是铁了心要出面,给真倒霉被惦记继风制造一些小麻烦了。
由于父亲给出的选择中,还需要得到母亲的支持,所以苏叶一早便去磨了苏夫人,打着孝顺的名号,在苏夫人这边待了好久才离开。
等苏叶走后,苏夫人纠结地筹措着词句,一方面不想帮这个忙,一方面却又觉得,女儿好不容易才动心,不帮忙说不过去。
于是当天晚上,得知了事情全部经过的苏夫人趁着丈夫心情还算可以的时候,出言试探:“老爷子,依我之见,继风这几年也收敛了很多呢,这里面肯定有咱家小叶的功劳。”
苏清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荒唐久了,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掉?”
苏夫人再接再厉道:“也总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看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既然他能认清自己心里的是谁,这要是以后他能老实本分了,倒也……”
说着说着,苏夫人自己也没了声。不是她理屈词穷,而是她本来就不太能接受这种解释。若非女儿眼巴巴地跑来说项,苏夫人绝对第一个支持丈夫去折腾继风。
苏清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夫人,“怎么不接着说了?”
苏夫人泄气:“算了,不说了。你明知道我最讨厌男人花心。将心比心,我哪可能用一时糊涂这种理由啊?真是的,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苏清道:“既然你说服不了自己,我这里倒是有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苏夫人不抱希望地随口一问,“别不是什么歪主意就好。”
苏清笑道:“也不算歪主意。”
苏夫人兴趣缺缺:“那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苏清道:“小叶之前说过,想招个入赘女婿。我横看竖看,打量继风就不像个能入赘的。正好挽春回来了,不如,就让挽春入赘我们苏家?”
这话刚一落地,就召来苏夫人的强烈抗议:“你这是包办婚姻!不行,我反对!而且不用去问小叶的意见,我相信她也和我一样,反对没商量。”
苏清失笑:“包办婚姻?咱家嫁了两个女儿,哪个不是我一手包办的?有谁回来哭诉自己不幸福了吗?”
苏夫人语塞,半晌,才叹道:“虽然一开始,我对你的做法是大有怨言,但我不得不承认,婧女和小兰嫁得确实很好。可是小叶与她们不一样,她有继风……”
“哪里不一样?”苏清轻松反驳,“没错,是还有继风,而且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正因他浪费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打动小叶,我才判定他们两个并不适合。”
过了一会儿,苏清又道:“再者,说句不中听的话,当年婧女也有容可。况且……况且我也不是不近人情,只要继风有本事让小叶放下身段,在我面前坚持说她一定嫁给继风,我自然会同意他们的婚事。”
苏清没说出口的是,看继风那拖拉温吞的样子,着实不像话,有够没出息的,真不愧是庆离的儿子,看着就让人失望。
愣了好半天的神,苏夫人才小声说:“好吧,这次还是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