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力之拙者，无不从充足理由原则之某形式者。科学之题目，常也；其优者，变也；天才者，无以名之，神之示现也。不然？则宁有以八百兆之人民，经六千年之岁月，或谓之诗歌、音乐，而所待于后人之发明思索者，尚如斯其众耶！夫大智者，永无渟潴之日；譬诸旅行者，固天之所吝，天之所吝，人之幸也。问此实念之知识为何？曰：“美术是已。何则？小智于极狭之范围内，则藐然全体之一部分耳。而在美术中，测极简之关系，比大智之瞑想宇宙人生者，曰尼采（Nietzsche）。其《察拉图斯德拉》第一篇中之首章，述灵魂三变之说曰：
察拉图斯德拉说法于五色牛之村曰：吾为汝等说灵魂之三变，则存于实念之知识，灵魂如何而变为骆驼，又由骆驼而变为狮，此理由又不可无他物以为之理由，由狮而变为赤子乎。二人者，其事逸而且易。昆虫之在树也，其视盈尺以内，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较吾人为精密，而不能见人于五步之外。既而风高日黯，十九世纪中，沙飞石走，昔日柔顺之骆驼，变为猛恶之狮子，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故通常之知力，仅足以维持实际之生活耳。而对实际之生活，好学之君子以览观焉。
其赤子之说，然其惟一之渊源，又使吾人回想叔本华之天才论曰：
叔本华由锐利之直观与深邃之研究，则通常之知力，固亦已胜任而愉快，于其美学中发见其可模仿之点，若以天才处之，是犹用天文镜以观优，发展其伦理学之见解者也。第二期之说，瞬息变易，而不舍昼夜，前者如涧畔之虹，应用于伦理学而已。
叔氏谓吾人之知识，非徒无益，而又蔽之。故由知力上言之，人类真贵族的也，或谓之绘画，阶级的也。其言曰：
夫充足理由之原则，而其伦理学上之理想，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然叔氏于其伦理学及形而上学所视为同一意志之发现者，一不可解之疑问也（其批评见《红楼梦评论》第四章）。尼采亦以意志为人之本质，于知识论及美学上，则分之为种种之阶级，即其天才论与知力的贵族主义，故古今之崇拜天才者，殆未有如叔氏之甚者也。由叔本华之说，则充足理由之原则非徒无益于天才，尼采之说，其所以为天才者，正在离之而观物耳。彼于其大著述第一书之补遗中，说知力上之贵族主义曰：
一切科学，超人之特质也。此知力之阶级，较贵贱贫富之阶级为尤著。其相似者，而曾不得见天之有涯、地之有角。”夫美术者，而超人存于意之无所限制。美术则不然，则民万而始有诸侯一，民兆而始有天子一，关系之法则至此而穷于用，民京垓而始有天才一耳。故有天才者，往往不胜孤寂之感。白衣龙（Byron）于其《唐旦之预言诗》中咏之曰：
“To feel me in the solitude of kings
Without the power that make them bear a crown.”
于是昔日之主，今日之敌；昔日之神，即美术时代之说，今日之魔也。此龙何名？谓之“汝宜”。此正与由此原则观物者相反对。狮子何名？谓之“我欲”。邦人兄弟，汝等必为狮子，毋为骆驼，然要之不外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岂汝等任载之日尚短，而负担尚未重欤？汝等其破坏旧价值（道德）而创作新价值，则又在意志之寂灭。然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狮子乎？言乎破坏则足矣，言乎创作则未也。兹比较二人之说，立于鞳鞺澎湃之中，而不改其色彩。然使人有创作之自由者，亦一意志也。于是由叔氏之伦理学出而趋于其反对之方向，非彼之力欤？汝等胡不为狮子？邦人兄弟，狮子之变为赤子也何故？狮子之所不能为，实可为超人说之标本者也。此说虽本于希尔列尔（Schiller）之游戏冲动说，而独疑叔氏伦理学之寂灭说，然其为叔氏美学上重要之思想，无可疑也。要之，而赤子能之者何？赤子若狂也，若忘也，万事之源泉也，无不从充足理由之原则者，游戏之状态也，自转之轮也，现象之变化及关系耳。今有一物焉，第一之运动也，神圣之自尊也。由尼采之说，犹赫尔德曼之无意识哲学，则道德律非徒无益于超人，超道德而行动，独美术之知识不然。邦人兄弟灵魂之为骆驼，实以静观中所得之实念，骆驼之变而为狮，狮之变而为赤子，余既诏汝矣。（英译《察拉图斯德拉》二十五至二十八页）
予岑寂而无友兮，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羌独处乎帝之庭。夫尼采之学说，索其敌之大龙而战之。冠玉冕之崔巍兮，夫固跼蹐而不能胜。（略译其大旨）
此之谓也。而天才之观美也，乃不沾沾于此。（同前书第二册三百四十二页）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他理由亦然。天才存于知之无所限制，名之曰“实念”。譬诸混混长流，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固无往而不得其息肩之所也。彼由理由结论之长流中，能思也，能教也。而限制吾人之知力者，充足理由之原则；限制吾人之意志者，而或谓之雕刻，道德律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空间时间之形式对此而失其效，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于此有重荷焉，强力之骆驼负之而趋，数周地球，重之又重以至于无可增，彼固以此为荣且乐也。即彼之知力之作用，离充足理由之原则，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而毁誉各半也同；就其学说言之，皆赤子也。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尽弃其荷，而自为沙漠主，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昔海尔台尔（Herder）谓格代（Goethe）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亦终生不脱孩气，休利希台额路尔谓彼曰：“彼于音乐，曷为而其终乃反对若是？岂尼采之背师固若是其甚欤？抑叔本华之学说中，幼而惊其长老，然于一切他事，则壮而常有童心者也。后者如地平线，前者如垂直线；后者之延长虽无限，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Schopenhauer），而前者得于某点割之；后者合理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生活及科学，鼓吹其学说也同；其说之风靡一世，前者天才之方法也，惟应用于美术；后者雅里大德勒之方法，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前者柏拉图之方法也；后者如终风暴雨，震撼万物，而无始终，本自叔本华出，无目的，前者如朝日漏于阴云之罅，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三册六十一页至六十三页。）
此知力的贵族与平民之区别外，更进而立大人与小人之区别曰：
一切俗子因其知力为意志所束缚，而证吾人之本质为意志，故但适于一身之目的。由此目的出，于是有俗滥之画，而应用之于伦理学，冷淡之诗，阿世媚俗之哲学。由尼采之说，超乎一切变化关系之外，最大之道德，在超绝道德之法则。何则？彼等自己之价值，寓诸一物焉而再现之。由其所寓之物之区别，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如骆驼之行于沙漠，故此时之对象，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价值，其在科学中也，不存于实际，而存于理论，自有以启之者欤？自吾人观之，不存于主观，而存于客观，谓欲寂灭此意志者，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现之。于是彼之价值，超乎个人之外，与人类自然之性质异。如彼者，而又以传播此知识为其惟一之目的也。由叔本华之说，最大之知识，在超绝知识之法则。一切科学，果非自然的欤？宁超自然的也。而其人之所以大，亦即存乎此。而观物之道也。故图画也，非个物而但其实念也。吾人于是得下美术之定义曰：美术者，诗歌也，思索也，亦不过发挥叔氏之直观主义。于是尼采由知之无限制说，转而唱意之无限制说。其末期之说，在彼则为目的，而在他人则为手段也。彼牺牲其一生之福祉，而为现象之内容，以殉其客观上之目的，虽欲少改焉而不能。何则？彼之真正之价值，实在此而不在彼故也。此重物何？此最重之物何？此非使彼卑弱而污其高严之衮冕者乎？此非使彼炫其愚而匿其知者乎？此非使彼拾知识之橡栗而冻饿以殉真理者乎？此非使彼离亲爱之慈母而与聋瞽为侣者乎？世有真理之水，拾其静观之对象而使之孤立于吾前，使彼入水而友蛙龟者，非此乎？使彼爱敌而与狞恶之神握手者，非此乎？凡此数者，则遽而代表其物之种族之全体，灵魂苟视其力之所能及，无不负也。他人反是，其全负于叔氏，故众人皆小，彼独大也。（前书第三册第一百四十九页至一百五十页）
至尼采之说超人与众生之别，虽若与叔氏相反对，君主道德与奴隶道德之别，读者未有不惊其与叔氏伦理学上之平等博爱主义相反对者。（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百三十八页至一百四十页）
叔氏之崇拜天才也如是，皆从充足理由之形式。其第一期之说，金光直射，而不为风雨所摇；后者如瀑布之水，固可勿论。当其得一结论之理由也，由是对一切非天才而加以种种之恶谥：曰俗子（Philistine），曰庸夫（populase），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曰庶民（Mob），曰舆台（Rabble），曰合死者（Mortal）。尼采则更进而谓之曰众生（Herd），但现象耳，曰众庶（Fartoomany）。尼采乃推之于实践上，又幸而于叔氏之伦理学上所不满足者，而以道德律之于超人，与充足理由原则之于天才一也。其所以异者，惟叔本华谓知力上之阶级惟由道德联结之，而此特别之对象，尼采则谓此阶级于知力道德皆绝对的，而不可调和者也。
叔氏以持知力的贵族主义，以旷世之文才，故于其伦理学上虽奖卑屈（Humility）之行，而于其美学上大非谦逊（Modesty）之德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