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的人:锅着腰,塌着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一切的行为准则是温良恭俭让。是的,我是变了。以前,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偏做什么,家长不让我蹬梯爬高,我偏喜欢去三楼的楼顶去喂鸽子,老师不让跳教室的窗户,整个夏天我就没从教室正门出入过……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阅读医书,企图从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医案中,找出一两位跟我相同或类似的同党,自小到大,我还从未这么用功过,否则我早当上班干部了,起码也弄个语文课代表干干。遗憾的是,常常有不速之客来访,使我不得不中断我的工作,比如,附近有家川菜馆一到中午就来送餐,那是西西出差之前特意吩咐的,再比如,一位著名的老中医定时要来出诊……
据说那是个著名得不能再著名了的老中医,找他就诊的都是著名得不能更著名了的大人物,伯爵求了他好几次,他才肯来,而且每次都要车接车送。这还不算什么,过分的是把他从府邸接出来,他并不是直接到我这里,而是要先去著名物理学家或著名播音员家,先给他们做例行的体检,然后才来光顾我。
先吃一服中药吧,保管你一个疗程就能见效。他第一天来时,仅给我把了把脉,就信心十足地说,这让西西和伯爵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开的药方,我仔细地研究过,无非是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之类,服下去,不但没什么效果,反而一到夜里,就喘不上气来。西西问老中医,这是怎么回事呀?老中医摆摆手说,没什么要紧,放心吧。老中医到我这儿,从不落座,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后来伯爵告诉我,老中医每次从我这走,都要赶着到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那里去,去那儿打桥牌。
我说过,我一到夜里就喘不上气来,有强烈的窒息感,仿佛有谁使劲地掐着我的脖子,想置我于死地。西西只好把所有的业务都交给摇篮去做,她陪着我,我一犯病,就送我往医院跑。只要到了医院,我所有的不适立刻迎刃而解,又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医生往往只给我一粒丹参滴丸就把我打发了。
回来,西西嗔怪地对我说:你看,你没什么大问题吧,都是你的精神作用。
我就讨好地冲她笑一笑,以此表示歉意,要是她不太困的话,我还会给她讲一些我小时候的故事:我们乡下是个干旱的地方,唯一的水资源是一条混浊的小河,土生土长的土著还好,已经适应了,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先是因水土不服导致的上吐下泻,而后是黄疸病,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肝炎。奶奶吓坏了,赶紧给父亲拍了电报,叫父亲接我到城里去瞧病。我记得,父亲接我走的那天,下着小雨。父亲一直背着我走,走半道上,我要撒尿,父亲便把我放下来,当他看到我撒的尿比血都红,竟禁不住哭了起来。我用袄袖子给他擦眼泪,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稀罕事,一只狼夹着尾巴从我们跟前跑过去,乡下荒僻,遇见狼很是寻常,不寻常的是那只狼居然戴着一顶帽子,而且是一顶老式的毡帽……
讲到这,我以为西西会笑,结果没有,再看她,她早呼呼睡去了。看来,天天这么折腾,她真是累坏了,累得连睡衣都没来得及穿。她有很多件睡衣,每件睡衣上都装饰着迪士尼的米老鼠图案,这一点跟堇子又不一样,堇子的睡衣都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那种。
我吻了一下她的脖子,也睡了,明天还有好几本医书等着我去啃呢,都是精装本,跟他妈的板砖一样厚,砸脑袋上能砸出个包来。
你到底找出自己的病因没有,现在?那天,昆虫带他的表妹来看我,我把自己的最新动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昆虫倒没说什么,他表妹对我的惰性的保守疗法却颇不以为然。这一点,我从她鄙夷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
快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够,我说。
听我给你一个建议好不好,昆虫的表妹在说话以前总习惯性地用舌头去舔她戴着牙箍的牙。
求之不得,你讲吧,我说。我注意到她戴了个白金的订婚戒指。
要是你对自己负责任的话,就该对疾病更积极些,不能躲在房间里饱受煎熬,她说。
你的意思是……我两手抱着膝头,问了一句。阳光透过窗上的透明纱帘,我注视着她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幻觉似的东西,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要是你,我就去住院治疗,她说。
昆虫拦住她,可能他觉得她太冒昧了吧。这时候,西西回来了,她去超市采购去了,昨天我说我想吃桃子和圣代冰激凌,她竟一下子买来那么多,多得足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冰箱都快被撑破了。
临走,昆虫的表妹指着我说:你注意到没有?小孩子跟家长上街,不小心摔倒了,要是家长又亲又抱,小孩子肯定就委屈地哭起来,相反,家长要是装作看不见,照旧往前走,小孩子也就自己爬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追上家长——你现在就是那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