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壁的病房总有吉他的声音传来,叮咚叮咚的永远是卡朋特,永远是《昨日重现》。开始听,有点烦,渐渐的,就像吸毒一样的上了瘾,一天听不到,就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演奏者是谁。
直到有一天,我的病房里进来一位小姑娘,一位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白皙的脸庞有点浮肿,她说她是我隔壁的病友。哦,你就是天天弹吉他的那个?我问她。她说是。她有一双坦率的眼睛,坦率得叫人受不了。她给我带来了蛋糕,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要所有的病友跟她一起分享。祝你生日快乐,我说。这时候,她突然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吻了我,然后一溜烟地嘻嘻笑着跑走了。我摸了摸脸,就是她刚刚吻过的地方,那里有点痒。
她那种犹如喜鹊欢叫一般的嘻嘻的笑声,使我想起一个人来,她也是这样笑的——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不知道我这样叫她是不是准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似的手牵着手散步或是拥抱接吻什么的,从来没有过,我们只是谈话,我们谈话的主题也永远是青年人的理想和抱负,跟风花雪月毫无关联,更没有罗曼蒂克的成分。她比我大,大三岁,似乎比我成熟了许多。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所谓成熟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她有时也很孩子气,比如谈话谈到半截的时候,她会突然推我一下:你的眼睛往哪看呀,你要总盯着我的胸脯,我以后就不理你了。我赶紧声明,我没看她的胸脯。她就说:你看了,我说你看了,你就是看了。就这个看没看胸脯的问题,我们可能会争论上几天或十几天,却丝毫不觉得乏味。在这种喋喋不休而又津津有味的争论中,两年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是晩上,她来找我。在晩上见面,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唯一的一次。我们走啊走啊,谁都不说话,一直走到解放桥的中央,站住。她问我:你喜欢过我吗?我摇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她霍地后退了两步,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显然我的回答触痛了她。我接着说:我只是爱你,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就是你将来的妻子!听了我说的话,她愣怔了片刻,倏然将脸转过去,我看见她哭了,她说:你要没那么多的兄弟,家庭负担也就没那么重,周围的人也就不会对我说三道四了……说了这么几句,她就跑了,很快湮没在夜色之中。我目送着她,麻木了似的,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另外一个地球的事情,而我仅仅是一个目击者。
之后,好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她,初恋也就此结束。
哎呀,你怎么把病房糟蹋成这样了!是一个尖锐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原来是护士长查房,这时候,从她脸上再也找不出那种温柔的微笑了。
我的墙壁上贴了不少的电影海报,约翰·福特的,今村昌平的,更多的是莎朗·斯通和中山美穗的,都是西西惹的祸,是她找来贴上的,说是养眼。
我告诉你,限你三天之内统统给我揭下去,护士长就跟法官宣布判决似的。
护士长和护士长带来的一班人马走了,迢迢溜了进来,幸灾乐祸似的说:挨批判了吧?活该!
你怎么这样啊,见人家挨批评,就像是自己受到表扬一样,境界太低,唉,我说。
迢迢嘘了一声,示意我把分贝压低一点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帮帮我,行吗?
责无旁贷,尽管说,我回答得相当的仗义,有点疑似老江湖的味道。
这……叫我怎么跟你说呢,迢迢的表情突然变得丰富起来,五官也妖冶起来,一副作秀的样子,很超女。
你是不是恋爱了?我高瞻远瞩地作出了判断。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迢迢真草根,眉眼间居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一切早就写在你那春情洋溢的瞳孔里了,傻子也瞧得出来。
但是我却故意矜持地说:因为我比你大嘛,这很正常。
是,我是在恋爱……她仿佛怕是泄露自己的什么秘密似的,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就跟得了禽流感差不多。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你的那个情郎的?我问道,还把双臂松松垮垮地交叉在胸前。
不是认识了一个,而是俩,她说,
这下子惊讶的是我了: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好了吧,不搞就不搞,一搞就成双成对的。
迢迢正要跟我解释,门外有人叫她,她赶紧出去了,工夫不大,又匆匆回来了,说我隔壁的女孩自杀了。我说不可能,刚才我还看见她来着。迢迢说她留了一封遗书,在病房里。
那个女孩挨门挨户送完生日蛋糕,就穿过长长的走廊,出了医院,再也没有回来,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这是门卫说的。找到她的尸体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死的时候刚刚十九岁。
她在十九岁上定了格,不会再大,更不会老,她永远永远是十九岁,我不知道是该惋惜她,还是羡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