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巴父亲还是老管家的时候,太阳部落官寨铺着石砖的院子里,经常有一群身着绫罗绸缎的孩子在那儿玩,各地头人、寨首到官寨办事或开会时,都喜欢把孩子带到这里来。家长们都教自己的孩子跟土司的接班人仁青玩,可是仁青不是那么容易靠近的,很多小孩都讨厌他。只有金巴耐心,有一整套讨仁青喜欢的玩法,他俩成了好朋友。不少人背后都说那套玩法是老管家教的,一个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花花心肠!花花心肠害了老管家本人,出主意修银桥就是一个例子。本来大河上面不能修木桥,这是嘉绒藏区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可老管家对老土司说,还拿“祖训”这根绳子捆自己?不能总是死人管活人吧?修了桥,流过来的银子恐怕不比桥下的流水少呢!老土司曲登听进去了,让老管家负责修桥和收银。部落联盟在牛头山开会商量攻打东女国时,就因为这座桥,才把打东女国的事放到一边,差点先把曲登土司撕烂吃了。曲登从东女国回来,发现银库里并没有增加多少银子,追查后他羞愧得恨不得有个地缝往里面钻。白花花的过桥银税十之八九落入了管家的腰包,他这个土司只得了点填牙缝的碎银子。恼羞之际,曲登抄了老管家的家,并把他赶出了官寨,现在的大管家才接任这个职务的。后来,老土司也觉得这件事处理得有些过火,就对仁青说,以后多关照一下金巴,仁青就把太阳部落设在大色齐部落草滩市场的商务办事处交给了金巴,让他当那里的头,这个位子可是个肥缺。金巴的脑子跟他父亲一样灵活,他同周围各部落的头头脑脑做些亏本生意,送甜头装糊涂,为太阳部落结下了不错的人缘,所以,仁青毫不犹豫地启用金巴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他一上任就立了一功,两个部落的带兵官一招手就喊过来了。其实并不是金巴一招手就喊过来的,而是两个部落的土司派带兵官去找金巴的。在这之前,两个土司当然有个决定,再也不能仰人鼻息,在大色齐部落屋檐下过日子。就是要乘人之危,摸一摸老虎屁股,打击一下大色齐部落,灭一灭大土司的威风。自从他们提亲失败后,就对大土司彻底失望,觉得不来点硬的,以后没办法在大色齐部落旁边过日子。现在机会来了,太阳部落不是要征讨大色齐部落吗?有人背糌粑口袋了。只要太阳部落求援,他们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三个部落还打不过一个部落?笑话!到那时,阿果归哪个部落就看谁的功劳大,一比就知道,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明争暗斗。
仁青和两位带兵官碰头后一拍即合,仁青的思路很清晰,以放弃阿果的代价换取麝香部落和沼泽部落的救援,他本人的目标是夺回父亲传下来的土司印。利益明确后,随即商量征讨的计划。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四天后的晚上,三个部落的兵在哈依拉山集合,第五天早晨开始,合力直捣大色齐部落官寨。
在一个飘雪的下午,大土司收到了太阳部落下的战书。送信的使者发现大土司接战书时很平静,像接家书似的展开信纸看。看完后对使者说:“那么慌,年都不过了?”再过一个半月就要过年了。“那是你们的事。有什么话带?”使者问。“相煎何太急!”大土司向使者翻了个白眼,“不是我说的,是古代一位汉人说的。”
大土司把仿制洋枪硬硬地抵到尼玛胸口时,就想到了往后可能发生的事,包括这份战书,要不然他不会那么冲动,直接把枪抵过去。冷静下来后也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仁青会派大管家来要土司印。他很希望这样,这样的话就不用打仗了。他还想到另一个办法,派人把印送回去,还印章虽然有失面子,可比打仗强。雍忠拉顶寺堪布也带口信来,叫弟弟把印章还回去,被仁青撵走的大管家在雍忠拉顶寺,堪布知道了发生的那些事。再等几天,太阳部落不来要印,就只好这样了,大土司这样想过。次嘎和索朗达吉的提亲搅乱了他的思路,把这件事给耽误了,刚想到送印时,战书却到了。派人还印章的事被耽误,也不能完全责怪到次嘎和索朗达吉的提亲上面,他当时从次嘎翻脸的表情和那句“不给也得给,等着瞧好了”的话里面,已嗅出了一丝火药味,类似火药爆炸后的硫黄味。第二天索朗达吉出门时碰出“咣”的一声巨响,也并非不小心碰响的,那是示威的信号,挑战的吼声。突然,他一下子明白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心叵测,他们这是落井下石呀!看着大色齐部落与太阳部落撕破了脸皮,就马上来这一套。看来他们内心并不想跟大色齐部落亲善友好,心里压着怨气,一直在等待机会呢。大色齐部落自从炼铜铁、淘沙金、修高碉、建商道、辟市场,闹出接二连三的动静后,除了敢死队到西藏转了一圈回来外,没再闹什么动静了,好哇!大土司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周边蹲着三只狼,看我怎么收拾!三只狼很可能联合起来,扑向同一个猎物,他要想出一个绝妙的对付办法。那几天就为谋划这个办法,把还印章的事忘了。他连夜召集头人寨首大会,商讨对可能发生的事的应对预案。办法出来了,任务布置了,什么事都办妥了,面对太阳部落的战书,他当然很平静。
大土司又想了一遍未来几天要发生的事,觉得没有大的漏洞,便放下心来,和夫人一道去看女儿阿果。这几天忙东忙西,没空去安慰女儿。他还有一个决定,这是他未来几天计划中的一部分,关系到阿果和多吉。到了女儿那里,他把多吉也叫了过来。
“阿妈,我是祸水吗?”阿果忧郁的表情跟她过去判若两人。
“孩子,怎么这么想?”夫人爱惜地抚摸着阿果的秀发。
“都说女人是祸水,我不信。现在看来我就是了。”阿果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鼻翼一扇一扇地动。
“不关你的事,别胡思乱想,啊!”夫人像哄小孩子似的说,“那是他们的事,你别瞎操心。”
夫人知道阿果在想什么,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虽然是围绕阿果展开的,但是这能怪阿果么?阿果是个那么懂事的孩子,为了不拂父亲的心愿,硬着头皮跨进她不喜欢的男人的家门,在太阳部落官寨受了那么多折磨,她却一直责怪自己,百般为仁青开脱,她还能怎么样?
“能不操心吗?就要打仗了。”阿果已经眼泪汪汪。
太阳部落下了战书,麝香部落和沼泽部落也要参战,信都带来了。这些,阿果都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傻,为争一个女人不惜流血牺牲,阿果想不通。这些男人真奇怪,从来没有问过被争的女人怎么想,他们自己倒是满有信心地争夺起来,想起这些,阿果心里很难受。有时,她恨自己没有分身之术,如果有的话,分出几个阿果给他们不就得了!还康珠玛呢,这点本事都没有。有时她又很气愤,凭什么像争一件东西似的争一个大活人?就是谁赢了,我也不会跟着赢家去的,谁要是牵牛一样拉我,我就撞死在他面前。
“回家吧,这里不能待了。”大土司对多吉说。
多吉不能留在大色齐部落官寨,不仅因为夺印事件中除了尼玛外多吉的罪最重,让大色齐部落和大土司背了黑锅,还在于社会舆论特别是太阳部落的舆论压力不允许多吉待在这里。人们早就传言多吉有夺嫂之嫌,虽然大土司宣布了解除阿果与仁青的婚姻,实际上这是不作数的,仁青那边还没发言,这桩婚姻还未得到实质性解除,现在把多吉留在这里,不就是支持多吉夺嫂舆论吗?大土司背不起这个黑锅。
“我回不去了。”多吉说。
多吉从官寨里抢出阿果,又拿走了哥哥的土司印章,仅这两次给仁青的打击,就已经把回家的门封死了。再说,阿果在这里,他怎能走得开!
“能回去的,我有办法。”大土司说,“阿果也要回去。”
大土司知道多吉离不开阿果,其实,大土司夫妇并不讨厌多吉,只是阿果只能许配给长子,谁让多吉是次子呢?
“别为难阿果了。”多吉说。
“不,我要回去。”阿果答应得很爽快。
阿果想起了多吉曾经说过要去的地方,那儿蓝天白云,碧草茵茵,伴随自己的是牛羊和牧狗,能够和当今皇上在这样的地方待在一起多好,哪怕待上一天两天也足够了。回去以后,等一切都平静了,就跑到那个地方去。王嫂说了,当今皇上喜欢到处转,南方转腻了,也许会转到这方来。有缘的话,会在哪个地方邂逅。确实没有这个缘分,就和多吉待在那儿,至少,可以一起唱歌、跳舞、演藏戏,可以听他讲笑话和故事,冬天不怕脚冷。她确实不愿意看到因她而发生部落间的械斗,械斗会死人,会把房子烧掉,会积下世怨,与其这样,她宁愿枯死在太阳部落官寨里。
“不是白回!”大土司有力地把手一挥,“没那么简单,过两天仁青要到这里来,我要提条件,他得听我的。”
“不是下战书了吗?不打仗了?”夫人有些惊讶。
“他要打,我不想打,把他抓来就打不成了。”大土司把手掌变成拳头,做了个抓的手势,“我要把土司印章还给太阳部落,不是交给仁青,是交给阿果,你要把印攥紧哟。”
“我才不要那个破玩意儿!”阿果不屑地说。
“傻丫头,有了它,他才不敢欺侮你。”大土司压低声音,怕有人偷听似的,“你们是两口子,谁拿着它还不都一样?别人说不出闲话来的。”
“好主意!”多吉赞同。印在阿果手上了,哥哥对她也无可奈何。
“还有你,”大土司对多吉说,“我叫仁青不要计较过去的那些小事,弟兄嘛,只能伤毛不会伤皮的,还是像过去那样过日子,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阿果没有注意听阿爸对多吉的教导,只是心里觉得奇怪,阿爸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她同意去太阳部落,是因为怕打仗,阿爸要她去太阳部落,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破玩意儿?难道阿爸的这个想法在她刚出生那天被当做礼物送出去时就想到了?
“你们跟仁青一起回去,”大土司当然不知道阿果心里多难受,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欢欢喜喜地回去,给仁青一个面子,让太阳部落觉得他们的土司挺能干,不打仗就得到了印章和人。”
“你呀,又把女儿推出去了!”夫人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