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有想到深圳的电话居然这么好打,一拨就通了,那种音乐显示的通话的声音我还是第一听到。然后是你姨父的声音。我说我是谁。你姨父问:“你在哪儿打电话?”我说我就在这儿,就在深圳。我用的是“大大”旅社的公用电话。四人间,没有盥洗室和彩电,物品自己保管,收费每人三十元。总服务台有一部样式很时髦的电话,这就是深圳,我说我就在这儿。你姨父说:“你来家里吧。你为什么不来家里呢?既然人已到了深圳。”我说不必了,我已经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深圳很暖和,如果地方治安方面允许的话,其实在车站什么地方歇一晚也行。你姨父说:“那好,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和杜红来看你。我们带朵朵来。无论怎么样,朵朵是该来看看你的吧!”我说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深圳很好,“大大”也很好,床单是刚换过的,有一次性塑料拖鞋,我都看过。我说不必了,我只是路过,只是想起了路过的这个城市里住着你们,只是恰好我又记得你们的电话号码。我没有想到深圳的电话那么好打,一拨就通,而且是那种我过去不曾听过的音乐电话。你姨父有一刻没有说话,让我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我只是觉得深圳的电话太漂亮了,即使没人说话也值得多捏上一会儿,这样我才没有放下电话。你姨父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又说:“你等一会儿,杜红要和你说话。”杜红说:“哥哥吗?我是杜红,你好。”我说你好。杜红说:“我不管你和我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过去今天将来我都把你当成亲哥哥,再说还有朵朵。我不要你再说什么,你放下电话就在原地等着,我们立刻就到,听见了吗?”杜红的声音急促炽热,即使这是深圳。我挂断电话,我环顾四周。“大大”旅社很寒碜,没有酒吧没有休息厅连凳子也没有。“你放下电话,就在原地等着。”我等着。
有一个内地人正在总台和大堂副理交涉什么。内地人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年轻人,大堂副理是一个长得很丑的本地少女。内地人讲话学着很生硬的广东话,大堂副理讲话是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内地人说:“我是三三○房间会务组的,我们明天离店,今天要去办沙头角入境证,能不能把押在这儿的身份证给我们?”大堂副理说:“一张身份证一百元钱,押钱给证。”内地人说:“压工作证行不行?”大堂副理说:“从这出门右拐,东门天桥下,两元钱可以买到一份工作证,假羊皮的。——拿钱来。”内地人尴尬地说:“我们身上的现金很紧张。我们开会是用现金支票的。”大堂副理白了内地人一眼,说:“没钱到深圳来干什么?”
哦哦,这话说得多么痛快淋漓。没钱到深圳来干什么?这话气度不凡又富有哲理。那么我呢?我到深圳来干什么?我兜里的钱连每餐吃一份本地炒饭也维系不了几天。我来深圳干什么?难道我真是路过这座城市吗?没钱到深圳来干什么?我敢发誓,在初级阶段的中国,除了深圳人,谁也不敢说这样气魄的话。
我就这么胡乱想着待在原地不动。那个大堂副理有好几次狐疑而又傲慢地注意过我,而后又拉开服务台的抽屉寻找什么。我想该不是寻找我的身份证,以便核对我的年龄住址出生地吧。我想她该不是以为我在那里徘徊不去是在打她的什么主意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点意思了。这深圳。
我最先看到的是你的姨父,你的朝气勃勃充满自信西装革履的姨父。他什么话也不说重重地在我肩头拍了几下,这是内地人才用的交际方式。他在深圳已经干了八年贸易了,他已经是深圳的“老红军”了。后来他对我说他去年在经济疲软的情况下仍为公司完成了二百八十万纯利,那里面可有这种内地人交际方式的些许功劳吧?
然后是你的小姨。杜红比五年前离开武汉时显得更成熟也更漂亮了。她大声地叫我“哥”。深圳属于漂亮人的世界,但都说深圳称呼“先生”和“小姐”,这点我无论如何习惯不了。我习惯人直呼其名,或者叫“哥”。在这座既没有传统的秩序又没有新生的秩序的城市里,杜红是不是还因为她的漂亮和热情而受到骚扰呢?杜红说她这个深圳人很少和别的深圳人打交道,她的雇主绝大多数是外商,外商很绅士,少部分内地的商人也都充分显示了东方礼仪之邦的美好修养。“我差不多有好几个月没有化妆了,我忙得要命!”杜红快乐地笑着说。我又感到大堂副理从背后投过来的目光了。谁说深圳人没有时间注意别人?啊啊,杜红,你还是应该化妆的,你只需每天在接待最后一位外商时提前十分钟说一声“sorry”。深圳真的就只缺少时间或者说是缺少金钱么?杜红。
然后,然后是你。
朵朵,你的姨父和小姨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吗?他们对你说要去看一位你们共同的朋友。“朋友”是个美好的字眼。你说你有朋友的,姜琨、许少华、东方红。你说你只在那位朋友处待十分钟,然后你要回家看《忍者神龟》。在“大大”旅社门口你甚至有些不情愿进来了。
“大大”旅社很寒碜。你来深圳之后和姨父小姨到很多宾馆饭店去看过朋友,那些宾馆旅社都是带“星”的,那和你姨父小姨的社交身份相吻合。这点我没有想到,但想到了又怎样呢?我会不会倾其所有来逢迎你呢?我想也许我很难做出来。三年以前的一个冬夜,我带你去看一位朋友,这位朋友重病在身,老是捂着胸咳嗽,江北的寒夜没有暖气也没有炭火,很冷,你一直坐在我的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听那位朋友侃侃而谈他的梦、他的童话小说集子。半夜里我们离开时,你突然解下自己的兔毛围脖递给那位朋友,你说:“伯伯,朵朵把这个送给你,朵朵不要你咳嗽了。”那位朋友哭了,你也哭了。现在轮到你来看望我这位朋友了。朵朵,三年前的那个冬夜的事你还记得吗?朵朵。
我是不是很笨拙,抑或是你的吃惊让我感到了窘迫?我没有扑过去抛起你来,然后搂着你旁若无人地在厅堂里大笑着打转。我向你伸出一只手去,我说你好。你张大了嘴,有那么一刹那你甚至想躲到小姨的身后去。你八岁了呢,小伙子,八岁的小伙子应该不知道躲避的,何况你面对的是我。我想我是在对你微笑,我微笑着对吧?我脸上微笑着而心呢?朵朵,你漂亮了,你长高了胖了也漂亮了,我在你那身昂贵的运动套衫上看到了舒适,在你白里透红的苹果脸上看到了富足。而幸福呢?朵朵,我能不能知道这个成人的字眼?我说你好。我是这么说的吗?我说这话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朵朵。
你姨父说:“好啦,朵朵,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是教过你礼貌的。现在你该怎么说?”杜红说:“叫爸爸,你快叫爸爸呀!你不是说过你总想着爸爸吗?你不是总在太阳光里看见你爸爸的脸吗?现在,这就是爸爸。”
一群人拥进旅社。东北人,嗓门很大。刚从沙头角回来的。“小姐,请开一○八,一○九,一一○……”“老戴,你买了多少金?十条项链二十个戒指么?你不如我,我花了五万。七十块一克,算上加工费刨去回扣,合七十八吧,比我们那哒贱三十多,傻 × 不买!”“老歪你的芒果被海关收了么?海关不收金收芒果干吗?芒果里能走私手枪还是白面?老韩瞧瞧你的东西,连裤袜、文胸、香胰子、味素,老韩你怎么像个老娘们,咱们是去香港不是去铁东区农贸市场。哈老韩!你老娘们一个。”
你靠着小姨,抬起头迷惑而吃惊地看着我。你高了胖了漂亮了。“大大”旅社不是你来的地方。大堂副理提着一串钥匙哗啦啦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名牌时装里裹着一个很丑的躯体。这是深圳。一个被现代童话家畅销出来的城市。
你突然说话了。你说:“爸——爸,你是从哪里来的?”
二
我很会挑选住的地方吗?我住的地方叫什么?东门区?你说就像武汉的六渡桥老区?这里是最大的香烟黑市,“短路”四五、“长剑”四七、“三五”六啦。东门区使内地所有的烟贩子发了财,烟贩子应该集资为东门建一座纪念碑。哈!东门真不错,东门什么都有。“先生,行行好,给两个吧!”“先生,要不要电器!J15一千八,J25两千,东芝两千三,有国贸大厦的正式发票,保证带出深圳。深圳要封关了,海关退至二线,家电要涨了,不买你一辈子后悔!”“先生,要发票吗?六大商业集团正规三联单,任你填。三十五块,三十?二十五?二十?……好啦,五块你拿走啦,我没有赚的啦。”“先生,换不换港币?七五?七二?七零?沙头角明码实价八零啦。”“先生,要不要小姐服务?陪你去银湖西丽湖海上世界旅游啦……”
朵朵,你的家在哪儿?在黄贝岭么?那里过去是一个生产大队,如今已是一片崭新的配套生活小区了。我答应了明天去你家做客,去看你。哦?我当然还住在“大大”,四人间,没有彩电和盥洗室,物品自己保管,每人三十元。这已经很好了,我在甘南在喀什在柴达木连想也不敢想过。527387,这是你家的电话?还有你朋友的?在深圳,你们小学生之间也靠电话联络么?我记住了。“大大”有一部样式很时髦的电话,我想也许我会有时间拨这些号码的。
深圳没有我的家,我住“大大”。
出东门,沿深南东路西行,沿街都是高楼大厦,街灯巍峨,车灯流曳,警察在十字路口唱歌一般吆喝行人,违章者,罚款,若辩嘴,再加罚,深圳不听解释也不说“以后注意”的话。我在深南路上沿街而行,没有目的,没有意图。满街是“taxi”,更多的是摩托车,再多的是行人。工农兵学商,东西南北中。你姨父怎么说?深圳计划2000年长住人口四十万,1990年已达六十万,流动人口不计。
“先生,你吃饭啦?”七八个小女孩拥过来,拉住我往食档里扯,脸上是一律的腻笑。食档门口有一排巨大的水柜,水柜里静静地卧着龙虾鲍鱼,水柜下是一排铁笼,铁笼里烦躁地踱着山狸野猪,食档外一块狰狞的招牌:生猛海鲜,勇敢者的节目,即点即做。小女孩笑吟吟说:“先生,要什么茶?”我说随便。我想我若说了奶茶酥油茶你深圳可有吗?我便说了随便。茶上来了便是点菜。我知道我想吃什么却不知道可以吃什么。我看我的邻桌三个食客,先要了一条蛇,蛇顷刻便活剖了,报上价来,人民币九十元,不带加工费。我想我下乡那时满山的蛇是没人吃的,狗也不吃,狗吃屎。九十元。我说来碗光面吧,女孩说没有光面。我说那就来盘炒饭,女孩沉了脸,女孩说你付茶钱吧,茶钱两块一个。我说饭呢?女孩说没饭。我说既然没饭,你们干吗把人往里死拽,七八个对付一个?女孩撇撇嘴,涂得蓝幽幽的眼影里闪过一道眼白。女孩说对不起啦,没看清楚啦。我站起身来,听见背后有食客低声说:“混混,也想得出,来深圳吃碗光面,哼!”我听出那食客的口音,他和我是属于同一个城市的人。我走出食档时背脊上贴满了眼睛,各种神色的眼睛。门口,铁笼里的野猪山狸冲我龇牙咧嘴,水柜里的大虾海鱼冲我大吐泡泡。我走,漫无目的地审度一条街,沿街尽是食档,霓虹灯广告牌诱惑得人心疼:“情人晚宴——粉红鲜虾汤、爱侣鸳鸯扒、银纸煸石斑及士多啤梨浪漫、甜蜜朱古力。二百三十元。”“东瀛料理——深入介绍精美日本菜式,炸酿紫菜卷、牛油带子烧、味噌蚝、鲷刺身。四百二十元。”“识得食佳宝牌快食系列套盒的人,一定唔系普通人。”“豪华餐舞会,男士请穿外套及佩领带,衣冠不整者谢免入内。”种种食物的色彩和香味纠葛厮杀于一条街之上,种种食客从容不迫心满意足地进出于食档,衣冠楚楚的男士为同行的女人拉开玻璃门拉开高靠椅拉开餐巾,而我既没有港币也没有外套领带。我在街上走。街的名字真好听:湖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