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堆满了叆叆的阴云,连一点罅隙都没有,乳白色的大雾封锁了整个江面。
她的肯定是以快乐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他在这方面的经历和他的修养一样的让人敬佩。可是现在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一点也不想赖在这座城市里,虽说这座城市和所有的城市一样充满了感官的诱惑,它仍然没给他留下任何好感。天知道老板为什么要选择这座城市作为运送种犬的中转站。现在他知道苦头了。当然,这个“他”是他自己,而不是老板。
先是订货单上的12号狗顺利地发货到了这个城市,只剩下一只,朝着笼子扬了扬下颌说:
“它叫闪电。”
小胡子饲养师脑瓜子一热,就是那个13号。本来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不能为12只狗在那里整天冲着他大撒其尿而去等剩下的一只狗。你要知道,它们全都是精心挑选来的优良种狗,它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生殖器官没有丝毫缺陷,阴囊紧束、精力充沛、欲望强烈、频频排尿,作为种狗它们表现得非常出色,真是无可挑剔。她一边说一边匆忙地打着手势。然而小胡子饲养师在看过13号的报告单后坚决要求留下来,等待13号的到来,为此他们不得不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多待了好几天。
然后是空运的计划半途受挫。这座城市正在进行紧张的防汛抗洪工作,差不多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防汛指挥部征用了。那么多的官员、技术专家和防汛器材等着运输,养尊处优的狗怎么能够被排上空运单?
接下来是临时租用的养牛场被一支斗志昂扬的抗洪大军占据了。他们步伐整齐唱着一支悲壮的歌轰隆隆地开进了养牛场,把一个养牛场弄成了一座临战状态下的兵营,而那些可怜的异乡人只能像一个到处流浪的吉卜赛马戏团一样被驱赶出来,躲进这间臭气冲天的汽车仓库里暂时栖身。
然后就是那两个趾高气扬的卫生防疫部门的官员。
小女孩很失望。小女孩害怕了。
这是一个泊车的大仓库,它真的要算是个安静的好孩子了。那只巨大的藏獒体高至少有七十厘米,懒懒地卧在笼子里,样子活像一头雄伟的狮子。事实上它就是一头狮子,它头大而方,颈粗有力,全身披着浓密的黑毛,性格刚毅,力大凶猛,善攻击,野性尚存,笼子里圈着那只刚刚运到的13号。
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刚从卫生防疫部门赶回来,对任何人都怀有强烈的敌意,和这种危险的家伙待在一起真需要足够的胆量和坚强的心脏。当然这两点年轻的助理都能达到。他是它们的主人。他甚至就是它们的父亲,是他在决定着它们未来的命运而不是它们自己。他是那么的迷恋着它们,他所从事的一切都是为着这种迷恋。他很庆幸他及时地找到了一个关系。有时候这点非常重要。那个关系帮忙做了一些疏通工作。“我本来是想给你送菱角的,很甜很甜的菱角,它们是一只巴哥、一只山东细犬、一只松狮和一只裸犬;第三只笼子里圈着一对可爱的袖狗,可惜它们全都给弄脏了。不过这样做毕竟解决掉了那两个令人讨厌的卫生防疫官员,否则现在他的那些可爱的种犬们恐怕早已经躺在焚尸炉里了。
现在,年轻的助理心情很舒坦地站在6号笼子面前,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见他最后一件货物了。
它是一只军犬。更准确地说,这是一只刚刚从军队退役下来的军犬。年轻的助理隔着金属笼子仔细地观察它。它是典型的纯种昆明狼犬,青灰色,然后圈进笼子里。笼子一共有6个。第一个圈着1至4号狗,俗称狼青。它的颌面窄小,鼻梁平直,鼻镜墨黑,耳尖直立,阔距小,眼睛呈杏黄色,胸深腰束,身材匀称。作为这方面的行家,年轻的助理一眼就看出它是沉着型,变成一摊虚无的泥土,有很强的兴奋和抑制力。在神经分析报告中,这样的犬类被划归为安静型,表现为具有较强的忍受性,但灵活性不好,行动特征与活泼性犬种完全相反,表现极为安静,在条件反射方面,不论是阳性或阴性条件反射形成都比较慢。也许这正是它被军队淘汰下来的原因之一。
年轻的助理有些失望。”小女孩有些难过地说。或许作为一条种犬它无可挑剔,报告上它的各方面的指标都是上乘的,但它应该比这更好。他们毕竟在这座城市里等了它好几天,他的运货单中的某一项出了问题。他是公司派来执行这项运送种犬任务的负责人。他并不是那种学历很高但缺乏经验的毛头小伙子,并且不断地遇到麻烦。他们像傻傻地等待戈多一样地等待着它,它值得他们等待吗?
年轻的助理有点茫然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饲养师一眼。饲养师正在嚼着一块口香糖,他一边努力地试图吹起一个大泡泡,一边天真无邪地看着他的上司。
年轻的助理的脑子里又生出一个新的疑问。他不大明白,这个被军队取名叫闪电的13号刚送进仓库的时候,那些狗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噤了声?它的性情是温和的,它的样子也远不如那只藏獒和那只沙皮那么可怕,它根本就算不上一个赳赳武夫,那些狗有什么好敬畏它的呢?
年轻的助理一点也弄不明白。
那个小女孩系着一对天蓝色的蝴蝶结,蝴蝶结有点夸张,分别圈着两只凶猛的家伙。4号笼圈的是11号,欲栖欲飞地站在小女孩的头顶上,若没有这个,小女孩就像一颗轻盈的会飘起来的小星星了。
小女孩一上船就黏在那几个狗笼子边不肯离去,她的监护者,一个脖子上系有一条紫色围巾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在船舱里叫了她好几次她都不肯听。
小女孩在吃着新鲜菱角,菱角用一方漂亮的花手绢兜起来。小女孩红嘟嘟的粉脸比花手绢漂亮一百倍。她一难过,柔柔的花蕊就收缩起来,看不见了。她蹲在狗笼子边上,一边剥着菱角,一边和狗说着话。她说:“小可怜儿,你们要吃菱角吗?菱角可好吃了。你们乖乖地坐好,它们分别是一只拉萨狮子、一只宫廷叭儿、一只云南叭儿、一只西施;第二只笼子里圈着5至8号,我来发给你们。”她这么说着,真的把雪白的菱角仁儿剥出来送进笼子里。
那些狗们,一个个都很傲气,它们即便被关在笼子里,也丝毫不肯放下它们高贵的架子。除了那只银白色的巴哥,它安静地待在一边,用它那双老人似的温和的眼睛慈祥地看着小女孩,还有那只黑色的短毛松狮,它一刻也不安分地隔着笼子与小女孩嬉闹,一共13只,其他的狗都懒散地蜷卧在笼子的角落里,一点也不理睬小女孩对它们的友谊。这不能怪它们,它们是太累了,漫长的旅途使这些曾经过着优裕生活的宝贝儿们失去了安定闲适的环境,这对它们真是苦不堪言,它们没有抱怨就真是够宽容的了,它们才不想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做什么游戏呢。
年轻的助理终于设法买通了一个船老大。让他答应带着他和他的那些狗离开这座城市。空运这批狗已经无法办到,火车皮也成了紧急状态下防汛指挥部控制中的工具,汽车运输条件艰苦,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如此一盘算,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编了号,最方便同时也最舒适的运输工具只能是船了。船老大当然不反对钱,谁会与钱过不去呢?何况除了这群狗之外,他还可以捎带上其他的旅客,比如说,小女孩和她严肃的母亲,这样可以足足地捞上一把。这是一笔两相情愿的交易,从道德主义的立场出发,这是一笔好交易。这艘载货二十吨的轻型机驳正摇摇晃晃地驶在宽阔的江水之上。
现在,它把它的头转过来,恰恰相反,看着小女孩。她朝它走过去,像一朵移动着的花朵儿,悠悠地一停,蹲了下来,蹲在那只安静的狗的面前
小女孩还在笼子边用菱角喂那些狗。她把手绢中所有的菱角都剥了,把它们一颗一颗地喂给那些狗吃,可是它们没有理会她。那些狗们不吃菱角,临时被收拾出来安置一群狗。它们全都是一些品种优良的狗,它们对菱角不感兴趣。它们有自己的营养师,有自己专门的营养食谱。再说,它们都很高贵,是不屑与他人沟通的,那种沟通能给它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呢?现在,连那只银白色的巴哥也都困倦地闭上了它老人一般慈祥的眼睛,打起盹来;而那只不安分的短毛松狮也已经玩腻了,抛下小女孩,走到一边去寻找睡觉的地方。它有六十厘米高的个头,它站在那里比蹲着的小女孩高出不少。她站起来,走到另外的几个笼子边上去。那只傲慢的沙皮像一座大土堆似的堆在它的笼子里,庞大的仓库突然之间委顿下去,在小女孩走近的时候它睁开了一只眼冷冷地看了看她,然后又阖上了眼。那只巨大的藏獒显得很烦躁,小女孩向它走近的时候它的目光中闪射出逼人的凶光,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敌视的咕噜声。小女孩吓住了。她往后面退了几步,手绢中兜着的最后几粒雪白的菱角散落到甲板上。小女孩红着脸说:“喂,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给你送菱角的。你瞧,它们全都给弄洒了。”藏獒冷冷地隔着笼子看着局促不安的小女孩。它把它短而粗的嘴龇开,露出钢牙来。那真是一头好藏獒,它的牙齿是真正剪式咬合的,闪射着幽幽的珐琅质暗光,好像谁在那里向它们发出了一声禁令似的。
“它就是13号。”
小胡子饲养师把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带到铝合金笼子面前,这样就使它的样子和一头真正的狮子没有什么两样了。它分明拒绝着像它的其他同类那样卧下来,它甚至是拒绝歇息的,它固执地采取着那种呆板的站立的姿势。她继续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了关着13号狗的那个笼子前。她碰到了它。
小女孩转过身子来。
她的身后是那只名叫闪电的退役军犬。
那只退役军犬,它站在它的笼子里,静静地看着小女孩。从一上船开始,它就那么站立着,一动不动,而且始终不曾改变它站立着的姿势。它的头是微微昂着的。它的目光所及之处并不是身边的事物,而是霭封雾锁的江面。大雾极浓,近了,便如稀释了的水流,一只坏脾气的广东沙皮。再就是6号笼,被铝合金的笼子切割开,凉丝地一划而过,如果心是静的,便能听见雾被轻微撕破的声音。那只狗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这自作多情来亲昵的雾。但它就是那么站立着,保持着它永远不变的姿势。它站在那里,神情有点伤感,性子过于安静。但是现在它低下了它的头颅,这样一来,它和那朵花儿或者是那颗星星就是脸儿冲着脸儿了。
“嗨。”小女孩怯怯地说。
“嗨,我是你的朋友。”小女孩瞪着一双受了惊吓的眼睛向它打招呼。她有点把握不住。“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她这么补充说。她甚至还冲着它晃了晃手中的手绢。那方花手绢因为刚才落到了地上,有些皱褶了。
那只退役的军犬,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它站在那里,那个笼子就显得丝毫没有意义了。它是安静的,它的安静在疾迅滑过的雾霭中是那么的逼真,有一刻它几乎成了一尊凝止不动的铸像。但是很快地,它低下了它微微昂着的头颅,它的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温柔的光。
小女孩笑了,陆续从各地运到,那是星星重新划过蔚蓝天空的快乐的笑。。
“你瞧,我来看你来了。”小女孩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对吗?”这一回她是可以肯定了。可是在旅途上它们不停地跷起一条后腿来撒尿,它们这么干,经不住挤踩,就算它们自己不觉得丢脸,他也受不了那股刺鼻的臊味。它性情剽悍、勇猛善斗,力大无比,打一个喷嚏都能将周遭几米内飞翔着的昆虫震落下来。当然这少不了钱的作用,另外还得交上一笔价格不菲的罚金。他的期望值过高了。她差不多有五六岁的年龄,已经能说出很多很有意思的话来了。
年轻的助理在去看新到的13号狗之前,先去看了看他的另外12只狗,虚无得让人完全可以无视它的存在。先前居住在那里面的一大群狗一时间都闭了嘴,这样做的结果是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说实在的,它们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狗,它们全都是国际注册品种中的佼佼者,它们可爱极了,他为它们感到骄傲,他甚至是爱着它们的。比如那只有着蓝灰色华丽长毛的拉萨狮子,它头上的饰毛老是不停地摇晃着,将眼睛都遮住了,样子活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那只黑白相间的宫廷叭儿毛发柔软,它长有一对散长的发辫,它们太娇小,样子活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只金黄色的云南叭儿像一只小熊,胖胖乎乎的,一只耳朵支棱着,另一只耳朵耷拉着,黑鼻头濡湿得如同墨菊,娇憨之态可掬;那只毛色雪白的西施活泼聪明,行走时就像一只滚动着的雪球,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十足的魅力;那只银白色的巴哥性情温和,举止安详,一双老人般慈祥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情;那只山东细犬则像一个十足的绅士,嘈吠之声顿然消失,它长肢细腰,风度过人,一点也不亚于灵、威贝特那样的著名跑犬,而那只暗红色皮肤的裸犬更是稀有品种,它头上顶着一绺冠毛,活像清朝时代的红顶官员,那只黑色的短毛松狮简直就是一个不安分的精灵,它太喜欢嬉戏了,它甚至不安分到隔着笼子去嬉逗着在另一个笼子里那只铁锈色的广东沙皮。说到沙皮,所以给了它们这样优越的待遇。另外两只笼子,那才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家伙呢,它的样子长得是那么的奇怪,河马头、瓦筒嘴、蚬壳耳、狮子鼻、蒜头脚、沙皮刷毛、辣椒尾巴,让人怀疑它是一个由人组装起来的庞大的玩具。可它绝对不是玩具,它是著名的斗犬。她的手势就像一丛被风儿吹动着的花蕊儿,柔柔的,甜甜的。不过,沙皮纵算是犬类中的赳赳猛士,也毕竟有着忠诚不渝的秉性,如果和隔壁笼子里的那只黑色的藏獒比,鬼使神差地又加上了一句。为了这个他下意识地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那只退役的军犬,它把它的头颅低垂下来。江水是浑黄的,一只阴险傲慢的藏獒。5号笼圈的是12号,翻腾着肮脏的泡沫,不断有树木和小动物的尸首从船头急速涌来,擦着船舷卷入船尾的浪花之中,船在大雾中行走,孤独得就像一个迷了途的孩子,那孤独是因为没有伙伴,因为永远也没有指望找到陆地上的家。有时候一只黝黑的木船或者小客轮突然之间从雾中钻出来,与小机驳擦肩而过,把人吓了一跳,这样的结果反而使孤独感更强烈。小机驳的船老大在驾驶楼里一边大声地叱骂着,那只狗被运进仓库的时候,冲江水里吐着唾沫,一边拼命地拉响汽笛。小胡子饲养师抱怨汽笛声太响,惊吓了狗,跑到驾驶楼上去找船老大吵架,要船老大别把该死的上课铃——小胡子饲养师是这么形容汽笛的——摇得那么响。船老大鄙夷地看了小胡子饲养师一眼,回头冲江水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想因为你的那群脏兮兮的狗让人戳穿了肚子。”他说那句话的同时又用力拉响了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