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是珠江模具厂新聘用的厂长。合同规定他将有两年的时间来主宰这个两千人的厂。冯在当厂长前是来厂考察合作可能性技术小组的组长，后来他当了厂长，原来的厂长给他当助手。原来的副厂长兼总工程师被他解雇，一并解雇的还有工艺科科长和经营科科长。冯正式来厂就职前，有一个强大的工作班子为他进厂做了充分的思想和物质工作的准备。在冯进厂后，这个工作班子几乎就成了冯的特别办公组，冯办事大多不找厂办而找这个工作班子。工作班子由三人组成：市工会副主席，市外协副主任，市工业局副局长。
冯的全名叫冯?菲拉特尔。
冯是英国人，一名电气工程师，有三十六年的工作经验，先后受聘于德国菲特汽车制造厂和担任日本东芝集团的部门工程师。1986年，珠江模具厂打算从东芝集团引进家电部件模具设备流水线，冯作为东芝方面技术考察小组组长来华。冯一行作为外宾受到隆重接待，住在市里唯一的三星级宾馆里。冯每天坐市外协的车到厂里考察。不过冯考察的项目远远超过工艺设备部门。他经常对厂里发表他对工厂管理、技术培训、职工福利，甚至工装和卫生方面的不满意见。开始厂方还悉心领教，以后就有些不耐烦了。
那时厂里优化组合正处于深化阶段，烽烟四起，加上资金不足，厂里已打算暂缓和东芝集团的合作项目，于是有意无意回避这位洋钦差。
冯一气之下，找到市外协，大发洋脾气，并说出“假如我是厂长”的话。两天后，一份“先进国家技术专家自荐厂长”的报告送到上级有关部门。
冯就这样当上了珠江模具厂厂长。
冯当上厂长的第一天发表就职演说，通篇热情洋溢赞美中国的美丽、神秘、善良和宽容。最后说，在他任职期满时，工厂利润将超过两千万美元，将工厂建成一座花园式的工厂，职工将搬进家具配套的新公寓，每年每个职工将享受十五天海滨度假期。冯说得胸有成竹，虽然他并不像中国厂长就职演说时那样总拿着一份秘书整理过的提纲。
有工人在下面笑道：“哦，敢情外国人也有会放卫星的呀。”
冯是个热情洋溢、精力充沛的人。一脸大胡子,湛蓝的眼睛总是像孩子一般闪烁着好奇的光。这使人不敢相信他有五十一岁。冯离过两次婚。第一次他在英国，突然想去看看日本那个野心勃勃的岛国。他对英国毫无生气的工业和生硬没落的贵族文化已经感到厌倦了，可他漂亮的妻子不愿放弃她的英格兰，于是两人分手。第二次他接受了中国方面的聘书，将到这个梦想中的国家当厂长，而他美丽的日本太太却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国家，他们又分手了。冯认真地对翻译说，他对两次婚姻的破裂都很难过。每次他都哭，而且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们。不过这丝毫不损冯的性格，他依然是个热情奔放的人。他喜欢所有的漂亮女孩子，在这方面他没有任何国籍和种族概念。对每一个他见到的漂亮女孩，他都要大加赞美，用他习惯的方式热情拥抱。他说中国的女孩尤其漂亮得不可思议。他说没有早些到中国来是他过去五十一年来的遗憾。
冯对中国的另一种东西也具有对漂亮女孩子同样的热爱，那就是中国的菜肴。冯说中国菜汇聚了人类最聪明最美妙的文化和情感，为此他请求外协为他专门准备了一名厨师。冯工作起来十分专注，一般早餐中餐都很马虎，所以晚餐总使他迫不及待。他每次都瞪着湛蓝的眼睛惊诧地叫道：“天哪，这多么难以置信！这简直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奇迹！”他激动得喉咙发颤：“先生，您要我怎么样呢？”他对厨师说：“您是要我昏过去吗？”
冯上任伊始就大刀阔斧进行他的改革。他狡黠地闪着蓝眼睛，说:“你们中国不是爱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懂中国。”他让工厂里所有的工人进行技术培训，不达到他制定的标准不能上岗。他取消了厂的双轨领导制，让党委书记去干工会的事。把几十个中层干部下放到车间去当工人。开除了两个长期泡病号的工人。工厂设立工作餐，伙食分工人、中层职员、高层职员三等，所有伙食费由工厂支付。工厂每天进行两次卫生检查：一次不合格者，扣除当月奖金；两次不合格者，扣除当月工资；三次不合格者，开除出厂。工厂统一发工作服，料子和式样都是第一流的。有的工人舍不得穿，以为穿礼服似的衣服上班糟蹋了，不如留给儿女，于是仍穿旧工装上班。冯不说，一日带人突击检查，将所有未穿新工装上班的人列了名，然后按名单每人再发一套工装，做工装的开支在本月工资中陆续扣除。被扣了工资的人背后骂冯是洋婊子，然而那以后，所有工人都无一差漏地穿上了非常挺括气派的新装。
冯对职工安全条例的执行要求极严格，丝毫不容打马虎眼。有一个女车工留了一头瀑布般美丽的长发，这条黑瀑布是她的骄傲。有一天，女车工发现冯正站在她的车床前盯着她。女车工对曾经热情拥抱过她的洋厂长莞尔一笑，仍旧埋头工作。冯转头要翻译找来一柄锋利无比的剪刀，走到女工身后，什么也不说，迅速而不容反抗地剪断那条骄傲的瀑布。女工吓坏了，明白过来后失声痛哭。冯的蓝眼睛里闪着泪花。他体贴地拥住女工的肩头，轻轻拍抚，哽咽着说：“小姐，你美丽的生命比头发更重要，有生命就足够了。难道你情愿残忍到让我看到你四肢不全的惨相吗？”
冯使工厂秩序井然。
不过冯不仅仅是个工作狂，他对生活的热爱广泛到任何一个角落。冯不天天在厂里，他有很多活动。市外协经常安排他去各地名山大川旅游观光，冬天和夏天他都要外出度假。他爱跳舞、打猎、游泳、打保龄球、看书、听歌、喝酒。另外还有一点赌博的喜好，可惜这一点中方很遗憾地不能满足他。冯喜欢帮助别人。有一次，他住的那家宾馆来了一个电视摄制组，那个摄制组需要一个外籍教师的角色。导演偶然在一楼酒吧看见冯，觉得他的气质与角色很接近，就极力怂恿冯来演。冯愉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并表示不要报酬。戏很简单，外籍教师与一个中国姑娘同居，姑娘的哥哥找来，把外籍教师痛打一顿，整个戏只有两句台词： “你是帕克吗？”“是的，你要干吗？”
“我要你这个外国佬得到终生的教训！”“警察！”第二句和第四句是他的。冯感到迷惑，他对导演说：“我和姑娘睡觉，和她哥哥有什么相干？他干吗要揍我？”导演尽量给他解释，大讲中国国情的话，冯依然不懂，觉得这太荒唐，不可思议。不过冯依然按照导演的意思演戏，他拍得很认真。姑娘的哥哥痛揍他时，他嗥嗥大叫，痛苦万状。还主动设计了一个一头撞在穿衣镜上，碎玻璃四下横飞的戏，导演十分满意，只拍了一条就“过”了。冯还抹着鼻血认真地问：“先生，你看还要不要再来一场？”
那天晚上，冯请翻译给他讲了两个小时为什么外籍教师和姑娘睡觉姑娘的哥哥要揍他的道理，冯瞪大蓝眼睛分外认真地听，时而揉着痛处哼哼两声。翻译讲完后，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我要是想和哪个姑娘睡觉，我一定事先弄清楚她有没有哥哥。”翻译听了，哭笑不得，知道这两个小时白讲了。
然而你要是以为冯对中国的国情太陌生你就错了，其实冯在许多方面称得上是“中国通”。他有什么事总爱找那个三人领导小组，他知道自己的中国同事和部下并不一定拿他当菩萨供，他们不怕他。那个被他解雇的工人就对他说过：“我有一身力气，走到哪儿都饿不死。可你在中国却长不成木本植物来！”但是中国人怕自己国家的上司，这点冯很懂得。所以冯在工作上有了困难总是找官方义愤填膺地诉苦。他是对的，因为每次诉苦后，困难就会迅速迎刃而解。
冯两年厂长的合同期到了，中方力挽他继续担任厂长，甚至表示他可以选择其他的企业，如果他愿意。但冯这时已接到印度一家企业的聘书，并且买好了机票。冯说，还在读小学时他就迷上印度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了。
虽然冯在厂里的实际工作日只有七个月，但他已与他的中国同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流泪了，像一个诚实的大孩子。他一一拥抱了中国同事。对漂亮的女同事，他的拥抱尤其有感情。他抖动着大胡子深情地说：“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美丽、勤奋、谦虚、好客和尊敬人的国家，它给了我永远不会沮丧的信心！”
冯?菲拉特尔先生走了。
冯很长时间仍然成为工厂里的话题，翻译在这方面是权威，他讲的冯拍戏的故事让所有的人捧腹大笑，女车工的头发又长成黑色瀑布了，不过她怎么也忘不了冯安抚她时蓝眼睛里的泪花，被解雇的干部、工人又回了厂，那位工人轻松地说：“我是怎么说的？他长不成木本植物！”干部们则对冯完全不顾国情的干部制度这一条大发议论，更多的工人却在惋惜挺括气派的工装早已穿旧了……
谁也没有去追究冯在就职演说中许诺的那几项指标。如果他是中国厂长，这是理所当然的考核标准，无论职代会、上级主管部门还是公证处，都可以找出这份合同来。可是对于热情洋溢、不远万里来帮助我们的冯?菲拉特尔先生，我们有什么理由要苛求他呢？
冯?菲拉特尔先生走了。他临上飞机之前由衷地对送他的人说，说不定过些年他还要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