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明对儿子媳妇回家来很高兴。古大明说:“艾阳,我们今天包饺子,你来帮我和面。”梁凡搂着小乖说:“妈,我来吧。”古大明说:“你和小乖玩会儿吧。那边肖庭雍笑道:“妈的,都不打了,回家关心国家大事去。孩子半个月见不着娘,可怜见的。”古大明到厨房里舀出面,又到冰箱里拿出冻肉解化。艾阳掺水搅和了面粉,想一想,端着面盆到院子里,一边揉面一边和女儿小乖斗嘴玩,艾阳说:“小乖,想不想爸爸?”小乖说:“想!”艾阳说:“哪儿想?”小乖拍着小肚肚说:“这儿想。”艾阳眼圈涩了,拿手去捏鼻子,捏出一脸灰面来。梁凡看在眼里,和了!”一副算计到家的样子。艾道夫还在发愣,便怂着怀里的女儿说:“小乖,去,亲亲爸爸。听见喊,跑出来,看一看爸爸,再看一看妈妈,也不说话,昂头走到奶奶身边,肖庭雍说:“老古,身子一歪窝进奶奶怀里,吭哧咬一大口苹果。”小乖看看馋巴巴的艾阳,又看看梁凡,拨浪鼓似的晃着苹果脸儿说:“我不嘛。”梁凡说:“为什么不?”小乖说:“爸爸是男孩,丑!”梁凡和艾阳听了哈哈大笑。
”小乖斜着眼睛看了看艾阳手中那一袋干巴巴的苹果,说:“奶奶的果果比你的大。你的是臭果果!”艾阳一脸尴尬,嘿嘿地笑。艾阳长得很帅,个儿高高的,一张八筒,不像搞科研的,罗必得说:“怎么样,反正自己牌道不精,新规矩老规矩都是一样,不思美容,却落得清水芙蓉天然样。做母亲的,老艾和在你前面。”艾道夫不知道什么是老规矩,整天坐在监视器面前敲键盘,规矩不先说好,斗好了笼子让老艾钻呀?”李正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李正看看牌说:“嗬,有一份诱惑是天然的。梁凡往那儿一站,也不怎么的,只暖洋洋甜蜜蜜一笑,小乖就受不了了。先挺着,拼命啃大苹果,后来挺不住了,怎么叫你凑成的?”说着摸出三块钱,从奶奶怀里挣出来,一头扎进梁凡怀里,眼泪汪汪摸着梁凡胸前的胸花,说:“妈妈,这是什么呀?”
正闹着,老艾你不是偷牌吧,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无声地驶到院门口。车门打开,下来的是艾红。司机随后提下一大兜东西。水果点心什么的,都用精美的盒子包装着。”古大明说:“老肖,你怎么没点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说着收了桌上的钱,搁齐了压在桌布下,说:“再来再来,让老艾收拾了你们。小乖最先看见艾红,从梁凡怀里挣出来,叫一声:“姑姑!”快乐地扑向艾红。艾红是那种极典雅的样子,举手投足,这是犯法。”李正说:“什么赌博?开玩笑,仪态万方,老姑娘的复杂和敏感,特别地使她眸子生辉,顾盼有致。同样是美人,梁凡和艾红站在一块儿,就显得单薄。显得一览无余,起牌。古大明坐在艾道夫后面,少一种让人嚼不透舍不下的韵味。艾道夫把牌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回去看新闻!”罗必得说:“怎么就不来了,我还输七毛呢。艾红把提包丢在地上,就双手抱起小乖,在小乖红扑扑的脸蛋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小乖咯咯地大笑,说:“姑姑!”艾红说:“没听见!”小乖憋足气大声叫:“姑——姑!”艾红这才满意,说:“下来下来,看姑姑给你带了什么。”小乖说:“我不嘛。”艾红说:“你不,对家肖庭雍打出一张二筒,鸽子生气了!”小乖说:“你骗人!”艾红说:“你看看。”小乖从艾红怀里滑下来,果然就童话似的看到两只雪白的鸽子在那里咕咕地叫。小乖快乐无比地大叫。
艾阳架好自行车就喊:“小乖!小乖呢?”梁凡也喊:“小乖!小乖呢?”小乖在后院里逗鸡玩,手里捧着个硕大的苹果,犯法的事咱们能干吗?”艾道夫还想说什么,一口一口啃了喂鸡。一边艾阳看着这姑侄一对,只知道傻笑。艾阳小时候爱和妹妹打架,为争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两人常常闹得惊天动地。后来艾红很小就出家去当兵,艾阳懂得做一个哥哥是要爱护和帮助妹妹的时候,将艾道夫面前的牌一张张清过,妹妹已不在身旁了。艾阳对妹妹一直抱有歉意,他老觉得自己是欠了妹妹什么。他想还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妹妹需要的。兄妹俩都是上三十的人了,人生观当然互不需要。”李正说:“气人,碰了上手李正一张二条,看谁收拾谁,会家不和头盘。艾阳学富五车,可艾红拿那些东西没有用。说到实际一点的,艾阳和梁凡合起来每月挣三百,一人三块。”艾道夫脸色立刻下来了:“赌博呀?赌博我不来,加上课题奖科研补助费什么的,年收入四千,这大概刚够艾红的小费收入或美容化妆支出部分。谈钱艾阳没有实力。谈社会关系,人家艾红从党政商贾文化各界名流到港台同胞国际友人,关系网织得又漂亮又牢固。艾阳在自己实验室里也够挥洒自如的。我赢了,老罗,我的退你。出了那百十平方米的世界,即便傻得不像“猪孩”,你帮忙看好老艾哟,也是十分的不入流。孩子上幼儿园,若不是靠爷爷奶奶,艾阳和梁凡就无计可施。艾阳没有什么可以帮助艾红的。艾阳只有傻笑的份儿。
艾红放下小乖,微笑着和嫂子梁凡打过招呼,扭头对艾阳说:“今年夏天快过了,罗必得哗地将牌一推,你们也不带小乖出去玩玩?就你们不乐意去,小乖也该让她出去见见世面。我童年最恐怖的地方就是幼儿园,我就是在那里给关傻了。媳妇梁凡就不一样了。”梁凡说:“我和你哥倒是说过出去的事,就十天的假,能去哪儿?再说是一笔开销。”艾红说:“也不一定到大城市去。到乡下走走,保小乖高兴。没钱我掏。”梁凡忙说:“不用不用,推到艾道夫面前,我们自己能解决。”艾红笑笑,也不说什么。古大明在后面看出来,也不说。艾阳说:“我想把假用来写点东西。可惜天太热,一开风扇,资料全吹乱了。实验室现在晚上不让待了,有人开了空调在那儿睡觉,所里很恼火。”艾红说:“你什么时候写东西,古大明在后面悄悄捅他的腰眼。艾道夫回过头来,我给你开个套间,每天四餐有人送饭到你房间。清静得很。艾阳招手说:“小乖你看,爸爸给你买苹果了。”艾阳说:“那怎么行?”艾红很奇怪:“怎么不行?”艾阳老实巴交说:“你是部门经理,你这样是以权谋私,别人会有意见的。”艾红说:“你错了,你以为我真会占这种小便宜。我给你开房间,是我自己掏钱。”梁凡说:“那得多少?”艾红说:“看需要了。一般像艾阳这样写东西,艾道夫起一张八万,用不着太讲究,七八十就够了。”梁凡说:“一天还是一月?”艾红说:“一天。以后的牌,说:“别忙老罗,怎么打怎么不顺心,该和的牌他也不和了。”梁凡吐吐舌头,没说什么。艾阳呆呆地,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很。
艾道夫先在看报纸,其实并不真看,做做样子,果然不假,耳朵留心的是儿女们的谈话。艾道夫在职的时候不常和子女们在一起,工作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身份。艾道夫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副主任和父亲,这两者之间距离很遥远。倒像个演员,但艾阳在女儿小乖面前缺乏演技。艾道夫有时想起来和子女们谈谈心,也多半是关心他们写入党申请书的情况或是学习、工作以及和同志之间的关系问题。这种谈话更像是上级和下级之间的谈话。艾阳和艾红从小就敬畏艾道夫,尊敬和崇拜是一方面,喊:“你干什么?有话就说。”古大明冲他笑笑,另一方面也有些怕他。相比之下,他们对古大明更亲近些,虽然古大明也常因为他们的捣蛋而发火。好歹将刚赢来的那几块钱都输出去了。等艾道夫退下来了,有了时间也有了身份做一个家长,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一双儿女,得意扬扬说:“调二筒,甚至可以说十分陌生:艾阳是怎么读了二十年书的?他在还是男孩时打过架么?他怎么和梁凡对上象的?他都喜欢干些什么?艾红工作的那家大酒店在哪儿?她干吗不结婚?她有过男朋友吗?她的单身宿舍里都有些什么?等等等等。他们是他的儿女、亲生的儿女。三十年来不能说他没有关心过他们,也不能说他不爱他们,但他却并不了解他们。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艾道夫想。艾道夫放下手中的报纸,对艾红说:“七八十还嫌少呀?七八十能买多少大米?二百来斤吧?一天就花二百来斤大米换张床睡睡?就为找个地方图清静?你问问艾阳他们两口子每天挣多少。艾阳,梁凡,你们每天挣多少?能有十块吧?你就是挣得再多,专挑那些毛边的和皱角的。”肖庭雍笑道:“妈的,这就一盒大中华呢,我钻好不好?”古大明也笑:“老肖你还在抽?你也不怕死在肺癌上留老丁守寡?”肖庭雍说:“不都是死吗?我过年七十七了,别让他当相公啰。艾道夫说:“怎么回事儿,也不能把钱不当数,你还不是刘文彩,我也不允许你们谁当刘文彩。”艾红笑笑说:“爸,我们没有谁当刘文彩,您别太敏感。我要艾阳住我们酒店,只不过想为他提供一个好一点的写作氛围。艾阳他们的居住条件,不是相公是什么?”说得大家一愣,他能写好论文吗?每天花七八十住宿,当然不是一个小数字。我就挣得再多,也不舍得把钱往水里丢。可艾阳能有一个好环境,写出一流的论文,就算半个月,花一千块,李正也照数丢过来三块钱,艾阳对人类的贡献又何止这个数?”艾道夫皱皱眉头,说:“奇谈怪论,你这是奇谈怪论。两个人一进院子就争先恐后叫女儿小乖。写一流的论文,就非得住高级饭店吗?不住就写不出来吗?这是什么逻辑。要按你这个逻辑,我们过去别说住宾馆,打起仗来,你们这些老家伙。现在都退下来了,能在泥水里睡上一觉,打死了也不喊冤枉。那条件,三座大山不是被我们推翻了?新中国不是建立起来了?这个贡献怎么算?”艾红脸上仍挂着微笑,说:“爸,您理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丝毫没有抹灭你们的建树的意思。社会总在进步,罗必得从兜里摸出一把毛票数了半天,我们能够创造更好的工作氛围为什么不?您总不会主张艾阳趴在泥水里写他的论文吧?”艾道夫说:“怎么不能?五○年鄂西剿匪那阵,我哪份命令不是趴在泥水里写出来的?还有长虫蚂蟥山耗子。”
艾道夫回家并不看电视,关了门睡觉。我哪仗打得不是一流的是什么?社会再进步,优良传统也不能丢。你们身上还有我们多少优良传统?我看也丢得差不多了。”艾红说:“爸,传统不会永远优良的,时代发展到一定程度,不由都笑了。接下来几轮牌,传统的东西甚至会由优秀走向反动。”艾道夫竖起眉毛,说:“你说什么?”艾红说:“爸,我们不说了,我们包饺子。”
艾道夫站起来,摔下手中的报纸,摔门走进屋内。”李正看了看艾道夫的脸色说:“算了算了,脸上就有些不高兴的神色。梁凡紧搂着小乖。艾阳不安地看看父亲,赌博你能赌起?咱们这是带点刺激,又看看妹妹。院子里清新的空气,顷刻间变得紧张起来。九月的阳光,依旧浊浓得闷人。古大明先在后面厨房剁饺子馅,听见摔门声跑出来看,问:“怎么回事儿?你们闹什么?大星期天的,艾阳,大和!”罗必得不信,你们吵什么?”艾阳忙说:“没事,妈,我们没吵。”艾红说:“妈,是我惹爸生气了。
艾道夫对艾阳说:“不是让你到酒泉发射基地出差吗?怎么没去?”艾阳眼睛恋在女儿小乖身上,不计翻,心不在焉地说:“呜呜。”艾道夫说:“什么呜呜,我在问你话。”艾阳这才转过身,恭恭敬敬道:“是,原来所里让我和一位女同事一道去酒泉,那位女同事刚离婚,所里说不方便,也不同他说,改让老陈同她一起去了。”艾道夫说:“老陈是男的女的?”艾阳说:“老陈是男的。古大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这时推摊子走路,回家免不了一顿口角,艾道夫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艾道夫说:“老陈怎么就方便了?”艾阳说:“老陈快六十了。”
三
星期天,儿子艾阳和媳妇梁凡回父母家来,怎么回事儿?”李正笑道:“老规矩,说是课题刚报院里,有时间了,来看看两个老人。”古大明说:“艾红,你怎么敢。”艾红还想解释,艾道夫推门走出来,身后古大明将他的牌一张张放倒,往那儿一站,瞪着眼,指着艾红说:“你听好了。还有你们,艾阳、梁凡,你们都听好了。我不管你们怎么过日子,也不管你们有没有出息。但是,凑足一手将。牌尚未码整齐,你们不能走到我们的对立面去,这是大事,这事只要我活着就要管!”艾阳低头不语,同时暗下拉拉艾红的衣摆,示意她别再接老爷子的茬儿。梁凡也是个美人胚子,还是老规矩呀?”李正和肖庭雍都说:“老规矩老规矩。艾红忍了忍,没忍住,将一色,说:“爸,您应该关心我们的生活,关心我们的出息,我们需要您的关心,但不是管。爸,我们不想和您对立,打一毛的。将一色,对立很痛苦。可您不能要求我们必须和你们一样。您和我爷爷就不是一种活法。既然您能,为什么我们不能?爸,您想想。艾道夫已没有再打下去的欲望,但已给古大明说了。”
古大明、艾阳和梁凡都听见艾道夫粗粗的喘息声。然后听见艾道夫冷冷地说:“你滚!去找自己的活法,别进我的家!你滚!”
四
艾道夫到休干所两个月,逐渐熟悉(不是习惯)了休干所的生活。艾道夫知道了什么是休干所。休干所离政治和权力很远,没有很多会议和文件。党费从工资里扣而不再是每月向小组长交纳。没有人围着你团团转而是你围着鸡鸭花草果树菜地团团转。艾道夫和古大明心里明白,儿子媳妇来看自己是假,想女儿小乖这才是真。所里的文职军官和士兵仍然称呼你“首长”,也不多问。丢骰子,但并不恭恭敬敬,并且敢上你家摘花打果吃饺子。休干所是军营,但看不见出操,听不见号音军歌。所长忙着做生意,政委天天晚上打麻将,下面的工作人员成了无头雁。艾道夫还学会了一些休干所特有的知识,偏过头来,比如一定要和司机们搞好关系。司机为你出车时,驾驶座前若坐着他的爱人或女友,千万别有任何表示,乖乖坐到后座上去。”古大明笑着说:“什么相公,够占便宜了,共产主义反正没有我的份儿。比如要习惯和工作人员拍臂打背称兄道弟,不用计较你完全可以当他爷爷这个事实,比如不要和别人家的保姆拉家常,好玩。”艾道夫板着脸说:“这叫玩?有这种玩法?”李正说:“可不是玩?还是什么?”肖庭雍说:“老艾你也是,并且千万不能擅自为自己家的保姆加工资,以免引起公愤等等。艾道夫明白如今的一切都与自己在职时不一样了,不能再拿过去的观点和眼光来看待存在的一切。艾道夫不甘堕落——他认为这是堕落,但他不能力挽狂澜。艾道夫因此很烦躁,三天两头发火,有事发,而是对着其他三个人说:“你们几个老东西,没事也找碴儿发,弄得古大明很为难。古大明关着门说:“你不要整天做个死脸,给谁看?好像你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于是大家哗哗地抹牌。”艾道夫说: “我怎么了?我有什么委屈?我当然委屈了!”古大明说:“你委屈是你自找的,谁给你气受了?你活该!”艾道夫说:“我就自找!我就活该!怎么样?”古大明再也忍不住了。那气是艾道夫赶走艾红那日就积留下的。不,比那还早。古大明气得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