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湣（mǐn）王时①，单为临菑（zī）市掾（yuàn）②，不见知。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jǔ）城③。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④，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⑤。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⑥，以（wèi）折车败⑦，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⑧。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nào）齿既杀湣王于莒⑨，因坚守，距燕军⑩，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注释～～～①湣王：田氏，名地，谥湣（一作闵、愍），齐宣王子，公元前323年至公元前284年在位。②临菑：齐国都城，今山东临淄东北。菑，同“淄”。掾：属吏的通称。③莒城：齐邑，今山东莒县。④安平：齐邑，今山东临淄东。⑤傅：包，裹。铁笼：铁箍。⑥涂：同“途”。⑦：车轴头。⑧即墨：齐邑，今山东平度东南。⑨淖齿：楚国将领。⑩距：同“拒”，抗拒，抵御。大夫：行政长官，约相当于后来的县令。燕昭王：战国时期燕国最有作为的国君，公元前311年至公元前279年在位。惠王：燕昭王之子，公元前278年至公元前272年在位。二：指莒和即墨。残：破。
译文～～～田单是齐国田姓王室的远房亲族。齐湣王时，田单在都城临淄做管理市场的属吏，并不为人所重视。等到燕国派遣大将乐毅攻破齐国，齐湣王逃出临淄，随后退守莒城。燕国军队长驱直入，扫平了齐国许多城池，田单也逃到安平，让他的族人把车轴两端的突出部位全部锯下，包上铁箍。不久，燕军攻打安平，城池被攻破，齐国人出城逃难，争相抢道，而被撞得轴断车毁，被燕军所俘虏。只有田单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了车轴，得以逃脱，向东退守即墨。这时，燕军降服了齐国大小城池，只有莒和即墨二城未被攻下。燕军听说齐湣王在莒城，就调集兵力，全力攻打。楚国派来的援军将领淖齿杀死了齐湣王，坚守城池，抗击燕军，燕军几年都不能攻破该城。于是燕军带兵东行，围攻即墨。即墨的行政长官出城应战，战败身死。即墨城中军民都推举田单当首领，说：“安平一仗，田单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车轴才得以安然脱险，可见他很会用兵。”于是，大家就拥立田单为将军，据守即墨，抗击燕军。
过了不久，燕昭王逝世，燕惠王继位，他和乐毅有些矛盾。田单听到这个消息，就派人到燕国去施行反间计，他们散布谣言说：“齐湣王已被杀死，齐国城池没被攻下的只有两座。乐毅害怕被杀掉而不敢回燕国，他以讨伐齐国为名，实际上是想联合齐国兵力，在齐国称王。现在齐国人心还未归附，因此放慢了进攻即墨，以等待时机成熟再称王。齐国人害怕的是，唯恐其他将领来带兵，即墨城就必破无疑了。”燕惠王听着有道理，就派大将骑劫去代替乐毅。
原文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①，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②，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yì）所得齐卒③，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惟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lù）先人④，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⑤，与士卒分功⑥，妻妾编于行伍之间⑦，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⑧。”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⑨，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耀，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⑩，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于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注释～～～①东乡坐：向东而坐。乡，同“向”。②约束：指章程﹑条规之类。③劓：古代五刑之一，割鼻。④僇：侮辱，羞辱。⑤版插：挡板和铁锹，战争中用来防御箭石与毁坏城堡。插，同“锸”，铁锹。⑥功：工程，工作。⑦行伍：古代兵制，五人为行，二十五人为伍，后以“行伍”代指军队。⑧安堵：安定，安居。也作“案堵”、“按堵”。⑨绛缯：深红色的丝织品。缯，绢、帛等丝织品的总称。⑩衔枚：行军时衔枚于口中，以禁止喧哗。枚，其形如筷子，两端有带，可以系在颈上。卒：最终。河上：黄河边上，时为齐国的西北边界。合：合战，正面交锋。奇：出人意外，变幻莫测。
译文～～～乐毅被免职之后逃到了赵国，燕国官兵都为此很气愤。田单又命城中居民在吃饭前必须在庭院中祭祀祖先，使得众多的飞鸟因争食祭祀的食物，在即墨上空盘旋飞舞。城外的燕军看着都觉得奇怪。田单又扬言说：“这是神人要下界来帮助我们。”又对城里人说：“一定会有神人下界来做我的老师。”有一个士兵说：“我可以当您的老师吗？”说完转身就走。田单连忙站起来，把他拉回来，请他面向东坐下，以侍奉老师的礼节来侍奉他。士兵说：“我骗了您，我真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田单说：“您不要再说了。”于是拜他为师。每次发号施令，一定称是神师的旨意。他又派人散布谣言说：“我最怕燕军割掉齐国俘虏的鼻子，把他们放在队伍的前列，再和我们交战，那即墨就会被打败了。”燕军信以为真，就照此施行。即墨城里的人看到齐国的降兵都被割去了鼻子，都非常愤怒，就全力坚守城池，只怕被敌人捉住。田单又派人施反间计说：“我很害怕燕国人挖了我们城外的祖坟，侮辱我们的祖先，这可真是让人惧怕担心。”燕军听说后，又把齐国人的祖坟全部挖出，并焚烧尸骨。即墨人从城上看到这种情景，都痛哭流涕，要求出城同燕军死战，愤怒的情绪高涨了十倍。
田单知道士兵们能够听从指挥了，于是亲自手持板锨，和士兵们一起修筑防御工事，并把自己的妻妾都编入军队中，还把全部的食物拿出来犒劳士卒。并命令精锐部队都埋伏起来，让老弱妇女登城防守，又派使者去和燕军约定投降事宜，燕军官兵都欢呼万岁。田单又从民众手中搜集了黄金千镒，让即墨城中的富豪送给燕军，说：“即墨投降后，请求你们不要掳掠我们家族的妻妾，让她们过安定的日子。”燕军将领非常高兴，满口答应。燕军的戒备因此更加松懈。
田单于是从城里搜集了一千多头牛，给它们披上大红绸绢，上面画着五彩的龙纹，在它们的角上绑好锋利的尖刀，把灌透油脂的芦苇扎在牛尾上，点燃其末端。又把城墙凿开几十个洞穴，趁黑夜把牛放了出去，派精壮士兵五千人跟在火牛的后面。因牛尾被烧得发热，火牛都狂怒地冲向城外的燕军，使燕军在夜间惊慌失措。牛尾上的火把将夜间照得通明耀眼，燕军看到它们身上都是龙纹，所触及到的人非死即伤。跟在牛后面的五千壮士口中衔枚悄然无声地攻击燕军，而城中的百姓乘机擂鼓呐喊，紧随其后，老弱妇孺都手持铜器，敲得震天动地。燕军非常害怕，大败而逃。齐国人顺势杀死了燕军的主将骑劫。燕军纷乱，溃散逃命，齐军一路紧追，所经过的城池都背叛燕军，归顺田单。田单的兵力日益增多，于是乘胜追击，燕军一天天溃退，一直退到了黄河岸边，齐国的七十多座城池都被收复了。于是田单到莒城迎回了齐襄王，齐襄王回到都城临淄主持国政。
齐襄王封赏田单，封号为安平君。
太史公说：用兵作战要和敌人正面交锋，用奇兵突袭制胜。善于用兵的人，总是能够奇计叠出而变化无穷。正面交锋和出奇制胜交错使用，相互转化，就如同圆环没有起止一般使人捉摸不定。用兵之初要像处女柔弱，诱使敌人放松戒备，然后要像逃脱的兔子一般快速敏捷，使敌人来不及防御。这大概说的就是田单这种情况吧！
原文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jiào）之家①，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zhú）贤②，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③；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④，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⑤！”遂经其颈于树枝⑥，自奋绝脰（dòu）而死⑦。齐亡大夫闻之⑧，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⑨，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注释～～～①太史嬓：姓太史，名嬓。②画邑：邑名，今山东临淄西北。③存：使齐国得以保全。④劫：强制，威胁。⑤烹：古代酷刑，即用鼎镬煮人。⑥经：系。⑦奋：猛然用力。绝脰：勒断脖子。脰，颈，脖子。⑧亡大夫：逃亡的齐国官员。⑨北面：面向北，指臣服于人。古代君主面南而坐，群臣则向北叩拜。
译文～～～当初，在淖齿杀死齐湣王的时候，莒城人到处寻找齐湣王的儿子法章，在太史嬓的家里找到了他，他正在帮人家浇园。太史嬓的女儿可怜他而待他很好。后来法章私底下把自己的真正身世告诉了她，她就和法章私通了。等到莒城人共同拥立法章为齐王，在莒城坚守抗击燕军，太史嬓的女儿就被立为王后，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君王后”。
燕军开始攻入齐国的时候，听说画邑人王蠋贤明，就命令军队说：“环绕画邑方圆三十里大家不许进入。”这是因为王蠋的缘故。不久，燕将派人对王蠋说：“齐国人都称颂您的高尚品德，我任命您为将军，还封赏给您一万户人家。”王蠋坚决推辞，不肯接受。燕国人说：“您若不听，我们就要带领大军，屠平画邑！”王蠋说：“忠臣不侍奉两个君主，烈女不嫁二夫。齐王不听从我的劝谏，所以我才退隐乡间种田。齐国已经败亡，我不能保全它，现在你们又用武力威胁我做你们的将军，我若是答应了，就是助纣为孽。与其活着干这不义之事，还不如受烹刑死了的好！”然后他就把自己的脖子吊在树枝上，勒断脖子死去。齐国那些四散奔逃的大夫们听到这件事，说：“王蠋是一个平民百姓，尚且能坚守节操，不向燕人屈服称臣，更何况我们这些享受齐国俸禄的官员呢！”于是他们就聚集在一起，赶赴莒城，寻找齐湣王的儿子，拥立他为齐襄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