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伦教授在1968年红卫兵将他揪出来作为大右派进行第一次批斗以后,不愿再受凌辱,于次日投嘉陵江而辞世了。当时敦堉借调在某电厂安装汽轮机,等我从某电厂探亲回校才听说此事。不敢怒,不敢言,暗自流泪,伤心极了。多年后听赵师母(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杜少岚教授)讲,赵先生受到批斗后回到家中,当晚即将平时最喜欢临摹的赵孟頫碑帖收起来了,又将砚台、毛笔洗得干干净净。赵师母还说:“墨是越陈越香,你为何要洗干净呢?”赵先生答曰:“不再写了!”第二天一早,赵先生还将家人的早饭做好放在有盖板的蜂窝煤炉上热着就出门了。几天以后才发现,大门外的侧墙上,一颗废钉子上挂着赵先生生前用的一串钥匙。赵师母感叹:“反右以后的十年,有思想不能思考,有能力不能工作,有抱负不能奉献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我没有警觉到他说‘不再写了’的含义,未能劝慰他是我终生的遗憾。”赵泽伦教授带着他对事业、家人、同事、朋友和学生们的爱,永远地离开了。他本无罪,何须“畏罪”?
1981-1983年我在美国佛罗里达大学(UniversityofFlorida)做访问学者。导师法倍尔教授(Dr.E.A.Farber)为该系杰出教授(DistinguishedProfessor)。法倍尔教授主持太阳能及能量转换中心(SolarEnergyandEnergyConversationPark),他是一位精明博学,治学严谨,社交能力极强的专家。导师英格利教授(Dr.H.A.Ingley)为中心副主任,主要从事“制冷与空调”的教学科研工作。研究中心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生,当时有博士研究生三人,分别来自印度尼西亚、中国台湾、突尼斯;硕士研究生五人,美国二人,巴基斯坦一人,法国一人,印度一人,我算是来自中国内地的第一人,这个研究队伍基本上是一个“联合国”。另有秘书三人,事务员一人,实验工程师一人,技工二人。研究中心占据机械工程系三楼一半的面积(另一半为机器人中心)。美国教授实行坐班制,每人都有一间办公室。除上课、去实验室或出差外都在办公室工作。法倍尔教授的办公室两面墙上装有钢木结构的书架高至天花板,并设有小梯子以便取用顶层的图书资料,其敬业和博学可见一斑。除大学图书馆、工学院图书馆外,研究中心有小图书室,陈设与研究课题相关的资料及历年中心的博士、硕士论文文本,只供在室内阅读不外借。在三楼有做基础研究的大实验室一间,更多的实验装置是设在离机械工程系开车约10分钟车程的太阳能实验场(SolarResearchField)中。场内有各式太阳能热水器、太阳能空调房、太阳能发电、太阳能汽车、太阳能电池等,规模相当大,两名技工维护现场是乘电瓶车行走的。如太阳能空调实验房(SolarHouse),它实为一座面积约为160平方米的三室、两厅、一厨、一卫、两车位车库的家居平房。屋顶布满太阳能集热器,屋后设有吸收式制冷机,室内陈设如常人家庭设施并有家电供居家使用。
晴天由太阳热能集热器供热水,驱动吸收式制冷机转换为冷冻水(CoolingWater),形成室内空调;阴天则由天然气驱动系统。室内各处均有测试元件及仪器设备,取得不同太阳能工况下,空调系统的各项参数,用理论计算与实验研究相结合的方法确定太阳能空调系统的最佳配置,为太阳能空调房商品化提供可行性方案。法倍尔教授派他的印尼籍研究生菲迪门德(Ferdimand)接着前一位已毕业的博士生继续这一课题。博士生一家三口(太太及上小学二年级的七岁儿子)住在太阳能空调房内,免房租,太太帮助测数据还可以领到补助金,其金额可供一家三口的普通饭费,博士本人的奖学金可以存起来。大家对菲迪门德说:“你的生活太美好了,吃、住Free!”因为其他研究生一份博士奖学金付了食宿费后所剩无几。
在我这个第一次走进美国大学的人看来,法倍尔教授经营着他的独立王国,研究中心一切费用都由他筹措,一切工作都由他说了算。平日里他都在办公室闭门工作,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电话由与他相隔数个房间的研究中心办公室秘书挡驾,秘书接听电话后记录在一张印好的统一格式的纸上(Notes),将这张纸贴在教授的办公室的门上,要等他休息时,从办公室出来看见后再照单回电话。如有事想见他,必须先去秘书处预约。法倍尔教授为本科生讲授能源与能量转换(EnergySourceandEnergyConversation),为研究生讲授太阳能(SolarEnergy)。他讲课的风格是以专题为主,口若悬河,大吹牛,其特色是能及时指出世界最新研究成果,很有新意。课后指定参考书目,有时一小时课(美国每课50分钟,课后休息10分钟,国内一大节课为90分钟)指出的参考资料竟10余页之多,考试很多,他认为这样才能牢固掌握知识。板书全为大写的英文,我读起来感到吃力。
他喜欢上着粉红色短袖衬衫,下着灰色西装裤,一年四季不变(研究生Tom对我说,可能法倍尔教授这种衣服有几打)。他胸前佩戴国际太阳能学会颁发的金属奖章代替领带以显示其权威性(金属奖章至今为止我见到的也是空前绝后的,用一根两端有金属端头的黑色细丝带,使两端穿入一个奖章中,该奖章正面为绘制精美的彩色印地安人太阳神图案,背面有弹簧夹紧装置,奖章与丝带间形成一个环形项链,将此套在脖子上,再收紧黑色丝带使奖章位于衬衫领口下方正中位置,两根黑丝带飘于前胸,背衬粉红色衬衫是很有风度的)。
每两周一次的工作会议是对各项进行中的研究工作的一次检查。每人要就自己的工作提出简短的报告,每一人报告后,法倍尔教授会及时指出这项工作应该如何做……整个会议约1-2小时,从不见有人迟到早退,也不见人早到,老美认为早到也是浪费时间。我新到中心,为了有好的表现,提前l5分钟到会议室。见空无一人,以为会议不举行了,询问秘书知没有改期,我边看资料边等待,大约会前2-3分钟全体到会,一个不少。我以后也按老美方式进行了。会议记录于第二天可在各自的信箱中见到打印好的文件,列出每个人下两周的工作要点及相关问题。法倍尔教授也定期巡视实验现场,检查工作进度,提出批评与建议,指导工作是个别进行的,而每个人的研究工作都以“独人拉车”的形式各尽其责。
法倍尔教授认为,我的背景是热能动力就吸收我参加他主持的美国能源部的一项研究课题。工作的重点是热能制冷,以实验研究为主,理论分析为辅。40岁前我学的和教的大多为苏联教学体系,而以讲专业课,指导课程设计、毕业设计、带生产实习为主,没有经历过较多的科研。然而有南开模式的蜀光中学培养的数理化、英语基础,有多年工程教学经验,有下放杨家坪机器厂机修车间当钳工的劳动技能,有当小秘书跑腿的干劲,更有敦堉及全家对我的支持,使我信心倍增,迎着困难上了。在法倍尔教授的指导下顺利完成研究工作,获导师好评。
初次应邀去法倍尔教授家做客时,映入眼帘的是唯一的一幅约为0.8平方米的彩色校园喷绘全景图,下书“LehighUniversity”,挂于客厅显著位置。在我好奇地提问下,法倍尔教授兴高采烈地回答。原来30多年前,他是LehighUniversity的优秀博士生,某次随自己的导师去参加校长家举行的圣诞Party时结识了校长的二女儿。最后,这位二小姐即今日之师母(法倍尔夫人),她在佛大图书馆主持讲座,属于PartTime工作。为了纪念岳父和自己美好的姻缘,就特别喜爱这幅校园风景画。令人惊讶的是,在东西两半球先后指导敦堉和我的两位教授竞出自同一所美国大学。啊,世界真是太小了!
1982年冬,佛大机械工程系举行圣诞Party,要求每人带一个菜或交3美元,我选择做一个菜以显扬中华文化。由于我的父亲留学归来,先后在南京、杭州工作(1936年我在杭州出生),属于在“下江”工作的四川人。他喜食不太辣、不太麻,能放糖的也放点糖的一种“改撬子”四川菜。于是我就做了一盘“改撬子四川鸡丝”去参加Party,谁知正合老美口味。法倍尔教授抱着对中国的好奇,首先尝了一下,认为非常好吃,马上展开了他的美式Social攻势,向其他人介绍说:“这是Ms.Hou做的地道的ChineseChicken,大家尝啊!这是真正的中国菜啊!”他爽朗的笑声和着力推销的劲头真像一个孩子。很快这盘菜就被大家拿完了。还有两位参加Party的教授太太来向我要Recipe(制作方法)。这是法倍尔教授严肃认真工作的权威教授风度的另一面—无异于常人热爱生活的光采。他的一生真正实现了事业、家庭、健康都拥有的人生意义。
在古稀之年能收到《53南开人》级刊,一种体现南开精神的精品刊物,阅读同龄人的作品十分喜欢;能在级刊这个快乐的园地(HappyField)上,记述50年的历程中老师们对敦堉与我的指导和教诲,与南开53级的学友们分享是我的福分。祝南开53级学友们身体健康,晚年愉悦!
2007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