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君行对敌国将领,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独孤氏原是卫国将族,后来卫国被陈国灭了,独孤氏就投效了陈国。虽然世代为将,颇有战绩,可是在这一代却因为陈王的多疑,被抄了家削了官。陈国自诩礼仪之邦,认为独孤氏本就是不忠不义之臣,所以一有人煽动,很容易陈王就相信了。
其实燕君行和燕君铭兄弟一直认为,独孤氏投陈那么多年,才被人陷害,运气已经很好了!
后来倒是平反了。他们的继承人,就是这位独孤单将军,打了几场胜仗,也算是小有名气。可惜的是……因为父辈被冤入狱,还被揪着祖上的旧事不放,对独孤单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以至于他每天都在想着要以死报国,证明自己的忠诚和独孤氏的荣耀。
正是这股不怕死甚至可以说是求死的劲儿,在战场上,许多老将遇到也是要退一些的。
“……这样的人被用来做送亲的将军,怎么想也觉得不靠谱。不知道陈王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当着棋归的面,燕君行毫不避讳地和自己的兄弟讨论这些。
棋归忍不住站了起来,道:“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燕君行出手如风,拉住她的手,棋归大骇,退后了两三步,却始终是挣不开。
那一刻燕君行有些心软。
他知道这么做会把她推到风尖浪口上。作为一个西贝货,和她一起见独孤单,若是他说了什么话,棋归在陈国人那里一定会遭到百般的质问。
他的手就松了松。
从昨天开始,棋归的精神就非常紧绷,今天还这么闹一出,使她更加明白了燕君行的无情。或者不该说无情,该说是他以他的家国为重。这无可厚非。一个小小的棋归,即使是无辜被牵累,可是被他抓住了,便不能反抗,必须服从他的意志和理想,除非她自己有能力挣脱。
她自嘲地笑了笑。起初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怦然,现在也已经如死灰一般。亡国,流浪,她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永远不能忘了自己是谁。就像她做了乞丐,无论多么难受,也得忘了自己曾经是赵国的公主。乱世之中,若是不想死,那便都是靠自保。
燕君行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道:“你就陪我坐一坐。”
眨眼的功夫,棋归的神色恢复了轻松,只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笑道:“好。”
然后就用力地,挣开了他的手,好像很厌恶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燕君行好像也不介意,回过头去和燕君铭说话。
独孤单是和金嬷嬷一起来的,金嬷嬷来请示,说是军机府的几位小姐来找棋归请安。从棋归的角度来说,两边她都不想去。
二选一的话……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燕君行。
燕君行道:“你去。”
棋归点点头,就跟金嬷嬷走了。
燕君铭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王兄,道:“这才几天的功夫呢,就老实地和只猫似的了,还是十哥你有一套。”
燕君行笑了笑没说话。
军机府的女孩子有四个,年纪最大的就是陈夫人的姑娘,叫依灵,今年十四岁,听说是个才女。平时在府里,也是以大姐头自居的,军机府的很多年轻小帅哥都暗恋她。
还有一个是管夫人家的闺女,今年十岁,叫管宁。身量娇小,还没有长开,可是看得出来是这几个女孩子中最漂亮的。
还有两个分别是姜夫人家八岁的姜莲,和黄夫人家同岁的黄娟。
棋归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也没有想和这些女孩子怎么好好相处,只是坐在椅子里,等着人家给她请了安,就一言不发了,心想这些人觉得无趣,总是会走的。
谁知道她们都是不走,陈依灵看着她笑道:“公主,您的额饰好别致啊,能不能拿下来给我看看?”
金嬷嬷道:“放肆,公主的额饰,岂是你能碰的?”
棋归摆摆手,让金嬷嬷去拿了首饰匣子来,打开,里面有个一模一样的,她拿出来给陈依灵,道:“喏,给你看。你要知道,这戴在人家头上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取下来的。”
陈依灵被教育了,小脸涨红,道:“我们燕国人,不像你们陈国人这么娇柔做作,我们燕国女子,都是豪爽的。”
棋归笑道:“豪爽地要去拿别人的头饰?”
她道:“那你把你头上的分心给我瞅瞅。”
陈依灵竟然抬手就想打她!
金嬷嬷连忙退了两步,嘴里一边嚷嚷着:“放肆!放肆!”
却没有半点要去护着棋归的意思。
棋归一把就抓住了陈依灵的手,心里也在蹭蹭的冒火,眼里发寒:“干什么?还想打人?老娘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绣花呢!”
陈依灵吓得退后了两步,突然一回头,看到燕君铭,就带着哭腔大喊:“君铭哥!君铭哥!你快来看,这个陈国女人欺负我!”
燕君铭本来想假装没看见的,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来,道:“有话好好说……”
棋归一把甩开陈依灵的手,气哼哼地坐在一边。
陈依灵连忙跑到燕君铭身边,抽噎着控诉棋归的罪状。
棋归道:“是她先动手的。”
燕君铭看向其他人,道:“是吗?”
屋子里就这么几位少女,还有一个金嬷嬷。那些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众口一词。
“不是!”
“是她先打依灵姐的!”
“就是她!这个陈国女人欺负我们!”
陈依灵眼泪汪汪,好像是这一切最最有力的证据。金嬷嬷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不说话。
棋归冷冷地道:“你们,真不害臊。原来燕国人的所谓直爽,是这个意思。”
陈依灵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燕君铭,好像在说,快点打死这个坏女人给我出气!
燕君铭有些尴尬,道:“就算是她先打你的,我也不能怎么样。她可是我嫂子,我要是动了她,我十哥也不肯。你先别哭,待会儿我去和十哥说说。”
一群女孩子就围着他叽叽喳喳,纷纷告状,其编造能力实在是令人咋舌,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就能睁着眼睛说出棋归要抢陈依灵的分心,还说拿首饰跟她换,陈依灵不肯,然后她就想打人了。
不信,看,首饰盒都拿出来了。
燕君铭抬头一看,棋归正百无聊赖地抓着手指玩。
若真是陈国公主,这么做倒是有可能。可是她分明就不是这样的人……
燕君铭又实在招架不住这些女孩子,只能频频后退。
突然有人有些恼怒地道:“你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耿嬷嬷!
立刻,这些女孩子都噤声了。
耿嬷嬷严厉地扫了她们一眼,然后对棋归道:“公主,武侯爷说请您过去。”
棋归站了起来,道:“好。”
金嬷嬷刚刚退避三舍,现在又紧紧地跟在了她身后,不忘挤出两滴眼泪,做可怜状,那话分明是说给耿嬷嬷听的:“公主,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小姑娘家,淘气一些是有的。等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王后娘娘经常教导,妇人要贤良,要大度……”
棋归懒得理她。
进门的时候,和独孤单擦肩而过。独孤单的脸色很难看,浑浑噩噩的,撞了她一下,也没反应过来。
棋归自己揉了揉肩膀,然后继续往里走。
燕君行的心情却颇好,坐在桌边和张毅之说话。抬头看见棋归,笑道:“来来,给你做的烧鸡。你看看和叫花鸡比了如何?”
棋归沉默地点点头,走过去端了盘子直接躲在榻后面,坐在榻下的踩脚板上,默默地吃起来。
“……”
张毅之有些尴尬,连忙道:“那么,武侯爷,我便先,退下了。”
一边却扭过脸,忍不住想笑。
燕君行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自己转身出去了。只是走到门口,就得到了一大圈的消息。
“刚刚进门的时候,独孤将军撞了公主一下,也没有赔礼道歉。”
“公主想要依灵小姐的分心,依灵小姐不给,公主就要打她。还好被复侯爷瞧见了,才拦了下来。”
“当时还被耿嬷嬷给瞧见了,约莫是害怕耿嬷嬷会告诉王后娘娘听。”
……
燕君行关上门,走到榻尾,蹲在棋归前面。她正在发狠用手抓着烧鸡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是油。
他伸手替她拿掉落在裙子上的鸡骨头,道:“慢点吃,担心噎着。”
棋归看了他一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我真的没有抢她的东西。”
燕君行道:“我知道。”
棋归低下头,继续吃。
燕君行斟酌了很久,道:“你也……别难过。过一阵子,她们发现你没有恶意,就会好些的。”
棋归无所谓地道:“我也没有难过,也说不上难过。”
这是真话。这么些年了,她什么没有见过?最难过的时候,比这差了千百倍远。可是只要吃一只烧鸡,她的心情又会好起来。
只不过……她讨厌燕国,讨厌军机府。
她吃饱喝足,道:“这个味道不如叫花鸡好。”
燕君行笑道:“你心里不痛快,多好吃也吃不出来。”
他坚信,军机府的厨子,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还不如叫花子做的。
棋归不理他,去洗手擦脸。
燕君行道:“要不这几天你就别在府里乱走了,就说是留下来照顾我的伤势吧。你看怎么样?”
棋归道:“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凭什么要躲着。”
可是她却用实际行动躲着燕君行。
和陈依灵的事情,当然不可能闹到燕君行面前来。府里的女孩子敢去闹一闹燕君铭,却没有敢跟燕君行撒泼的。这件事似乎是被耿嬷嬷压了下去。
陈夫人还特地带着陈依灵来给棋归道歉。
燕君行看着又躲在榻脚下的棋归,无奈地把她叫出来,并让人请陈夫人进来。
陈夫人的样子很谦恭,脸上带着泪珠的陈依灵看起来就是又倔强又可怜,好像忍了天大的委屈。
陈夫人推了陈依灵一下,对着棋归歉意地笑了笑,道:“公主,依灵从小被我惯坏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了。依灵,快给公主赔罪。”
陈依灵倔强地凝着眉毛不肯说话,然后就大胆地看着燕君行,好像在说,你真的要我和这个陈国女人道歉?
燕君行看了棋归一眼,发现她脸色淡淡的,果然如她自己说的,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
他突然很厌烦,直接打断了面前这对母女,然后对陈夫人就说了几句重话:“依灵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能总这么惯着。”
陈依灵立刻大声道:“你是宁愿相信这个陈国女人也不相信我!”
棋归觉得她的脸皮真的够厚!
燕君行冷冷地道:“不管是陈国人,还是燕国人。难道燕国人生来,就是可以撒谎的么?你若是这样觉得,那你不配做燕国人,更不配做陈昭的女儿。”
陈夫人本来还想说两句,这下就讪讪的。
燕君行又道:“这和是哪国人无关。可惜你不懂得这个道理。”
陈夫人连忙拉了陈依灵一下,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连忙退了出去。心里却直犯嘀咕,难道是那个陈国女人已经先告了状?
燕君行看向棋归。
棋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半点没有要感谢他的意思。
燕君行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罢,我给你选几个侍女,培养成你的心腹,然后慢慢把那些陈国人都换掉。”
棋归直接拒绝了,道:“不用,反正我在这儿也呆不长。”
燕君行语塞。她又溜到了榻尾,躲在那不出来了。
夜里两人免不了要同床。燕君行上了床,就看见棋归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看她披头散发,穿着白色中衣的样子很是可爱,便笑道:“怎么了?”
棋归磨了磨牙,道:“将军,请您下榻。”
燕君愣了愣,道:“这不是我的屋子吗……跟我客气什么?”
他已经在下榻了啊!
棋归立刻道:“我是说,请你下去。”
“……”
燕君行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无奈地道:“好好,我下去。”
棋归看着他姿势有些别扭地站了起来,然后去了一边的小榻上睡。私心里慢慢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还是蜷缩在最里面的位置,好像是睡下了。
从燕君行的角度,甚至都看不到她到底躲在哪里。看她低沉了一天,连带着燕君行的心情也不好。不过她的那些问题也实在是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