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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雪中的小木屋(1)

张如屏当天留乌云吃了一顿饭,然后派人送她回牡丹江。

在吃饭的时候,张如屏和乌云商量了结婚的事。说是商量,其实一切都是由张如屏代表组织上决定下来的。张如屏说,既然事情定下来了,乌云你也同意了,咱们别拖,部队上的事,说忙就忙起来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考虑,结婚的日期,我们干脆就定在五天之后,地点就在军区,仪式由军区政治部张罗。你和老关来人就行,先把家成了,缺什么,以后慢慢再考虑。

乌云哭过一场,心里舒坦多了,只是没胃口,菜没怎么吃,饭只吃了一小碗。至于结婚的事,既然组织上已经决定了,自己也点了头,婚什么时间结、怎么结,对她来说其实都是一样。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乌云都没有说话,张如屏说“定在五天之后”她没有说,张如屏说“先把家成了”她也没有说,只是最后吃完饭离开军区上车之前,她对张如屏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结婚那天,部队不要用车去学校接,也不要告诉学校她要结婚的事儿,她自己回来。张如屏不同意,说怎么能让你自己回来呢?你是关团长的未婚妻,结了婚,你就是关团长的妻子,大老远的,部队让你自己回来,这像什么话?乌云坚持不让去接,说如果要去接她她就躲起来。张如屏看乌云态度很坚决,不像那个抹着眼泪说同意的小丫头,这才勉强同意了。张如屏到最后也没弄明白,乌云之所以不让车去接,是不想让学校里和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乌云不想让人知道她要结婚了,她是不想让远藤老师知道了。乌云抹不开那个脸。

乌云回到学校,先悄悄一个人找学校里请了假,只说部队五天后有重要的事情,自己必须赶回部队,没说别的。对关系最好的白淑芬和德米,乌云也只字没提她要结婚的事。那几天,乌云总是走神,上课也发呆,吃饭也发呆,像是掉了魂似的。再就是一见到远藤老师,就没来由地一阵心跳,老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又不敢真看,远藤老师一过来,乌云就往一边躲,好像怕那个英俊而略带着一些伤感的青年人。

乌云的这些反常表现,别人没觉察出来,德米觉察出来了。有一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德米问乌云,你这两天老是心神不定,没出什么事吧?乌云吓了一跳,掩饰说,我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心神不定了?德米说,还说呢,你看你这样子,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给人捉住了似的。乌云强作笑脸道,你做了亏心事儿,你才给人捉住了呢,我没做亏心事,我怕谁来捉?德米说,乌云,你平日总是很快乐,老远都能听到你的笑声,这两天,你老是发愣,也不笑,也不唱歌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个样子?乌云急得赌咒发誓说,真的没什么事儿,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德米见乌云赌咒发誓都用上了,用她那双蓝眼睛看着乌云,良久才轻轻地说,其实谁心里没点儿事儿,你不说,我也不打听。乌云,你记着,你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就对我说,别忘了,咱们是好朋友。乌云感激地抓住了德米的手,点了点头。

五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第五天清晨,天还没亮,乌云就早早地起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衣,换了一套干净合身的军装,洗了脸,刷了牙,仔细地梳过了头,照了照小镜子,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干净又整齐,这才收拾好东西,也没惊动任何人,蹑手蹑脚出了门。

乌云走过学校教职工宿舍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站住了脚。她朝远藤老师住的那两间房子看去。她看见远藤老师房间里亮着灯,有人走来走去,还有洗脸刷牙的声音,然后是理智和她哥哥说什么话的声音。远藤大概说了一句什么有趣的话,惹得理智咯咯地笑。乌云的心好一阵跳,她埋下头,快步地从屋前走过,出了校门。

婚礼是在军区的礼堂里举行的。证婚人是省委书记张闻天和军区新任司令员贺晋年,主婚人是张如屏。关山林一大早就骑着马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军区。关山林那天着意修饰了一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修整得像是一块刚出泥的青萝卜,换了一身只下过一水的新军装,绑腿也是新的,皮带上的手枪擦拭过,着意吊出半尺长的红绸布来,显得威武精神。

张如屏笑道,老关,你今天是新郎官,你又是带枪又是带兵,搞得像抢人似的。

关山林呵呵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今天就是抢人来的。我寻思着,要是今天你老张不让我把婚结了,我就真动手抢。

张如屏看关山林猴急的样子,乐着说,你急什么,就算人来了,你也不能立时把人关到洞房里去呀。我们操劳了这么久,酒还没喝,等我们喝了酒才轮到你的事儿。今天你做好准备,我打算组织人闹洞房呢。

关山林这个时候不显摆英雄了,放下架子求情说,老张你行行好,你把事情弄简单点儿,别闹复杂了。

张如屏悠悠地摆谱说,这件事嘛,待会儿我和大家研究研究,简单也好,复杂也好,就不干你的事儿了。

等到天擦黑,乌云到了。乌云是搭一辆顺路的大车来的,经过一路的风,脸儿红扑扑的,越发显出水色来了。和关山林一见面,两个人都很拘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就笑,说关团长和小乌你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革命已成功了一半,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该共同进步了,多好的事呀。张如屏把大家止住,说,收起来收起来,首长都在礼堂等着呢,咱们先办仪式,有什么话待会儿让你们说个够。

仪式不复杂。先是首长讲话。张闻天和贺晋年都发了言,无非是做革命伴侣,共同杀敌,共同进步,这种话说了不止一回,词儿都背下来了,顺嘴。张闻天还代表省委送给乌云一个笔记本,算是送给新娘的礼物。然后是新郎新娘讲话,介绍恋爱经过。恋爱没有经过,虽说两人认识了一年多时间,组织上认定的时间比这还要早一些,但毕竟不曾真正有过什么经历,若有,也只是关山林一个人的事,与乌云无关,不能算经过。主婚人张如屏见机行事,把这个环节省了。

往下是新郎新娘发言。新郎发言很简单,关山林嘴拙,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关键时刻也能说几句,比如争任务的时候,或者冲锋陷阵的时候,可到这个时候就不行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搓着大巴掌傻笑,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在大家的追逼下,只说了一句感谢党、感谢组织的关怀就完了。倒是乌云,人显得比关山林大方,虽然害羞,没有准备说什么,在大家的要求下,仍然涨红着脸说了一段话。乌云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苦孩子,是共产党把我一家人从苦水里救出来,是部队接受了我,让我参了军,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如今组织上要我和首长结婚,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一定不辜负组织上的希望,好好服侍首长,努力向首长学习,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大家都笑,说,小乌真会说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就是不该一口一个首长,夫妻之间,哪里有什么首长,今天这个场合,应该叫爱人才对。说得乌云一张俊俏的脸臊得像红布,坐下去就低着头再不做声了。

接下来的仪式是新郎新娘敬礼。先向马恩列斯毛朱的照片敬礼,再向到场的首长和战友们敬礼,再是新郎新娘对敬。关山林平时大大咧咧,从来不听吆喝,今天很老实,叫敬都敬了,规规矩矩的,一个没落下。

仪式到这里本来就结束了,剩下的事就是大家在一起吃一顿饭。但是吃饭只安排了首长和相关人员吃,其他的人就不干,说还要加一个节目,让新郎新娘两个人一起咬山楂果。大家闹哄哄地把山楂果用一根线拴住,吊在中间,让两人一起咬。乌云很大方,叫咬就咬。关山林却说什么也不干,胀红了脸,差一点儿就急了,到头来没咬成。还是乌云晓事,一个人把那枚山楂果咬进嘴里了,解了关山林的围。

吃饭就在军区小灶安排的。张如屏特意叫加了几个菜,准备了不少酒。张如屏给关山林说,果子你不咬就算了,酒你得喝。凡是参加吃饭的,你和小乌都得敬到。你们这事儿组织上从上到下都操了不少心,可以说是一场大战役了,你要不敬到,你就太不讲阶级感情了。

喝酒不是咬山楂果儿,关山林不怕,果然就一个一个敬,而且一人一律敬两杯,喝得豪爽利索。乌云不会喝酒,但关山林敬酒,她不能不跟着敬,酒喝过一巡,确实喝不下了,有心让关山林帮着喝,拿眼神关照了他好几次,但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当着人,又不好说出口,情急之中,只好借着喝酒的时候,故意往身上洒,把胸前的一朵大红花,浇得水洗似的。张如屏眼明,说,小乌,小乌你怎么十冬腊月的出汗呀?瞧把衣服汗湿成这样。这话把乌云臊得不得了。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吃得大家都一头大汗,玩笑也开了不少。后来大家要乌云唱一首歌,乌云不推辞,大大方方唱了一支蒙古族歌曲,大家都鼓掌,说小乌唱得好,胜过奉天的张秀云。

关山林没听乌云唱歌,在乌云唱歌的时候,他把张如屏拉到一边,说,老张,咱们同志多年,咱们也不说什么客套话,有件事你给帮帮忙,今天晚上,你别搞什么闹洞房了,好不好?

张如屏笑眯眯地看着关山林,说,你想怎么着吧?你说个理由出来。你若有理由说服我,那就成,若没有理由,洞房就还得闹。

关山林装了一肚子酒,脸如关公,气也粗了,说话嗓子也直了。他说,老张,我关山林放牛娃出身,打小受苦,长大了参加革命,打了半辈子仗,死也死过几回,从来就没承想过这一辈子还能讨上老婆。如今老婆让我讨上了,这一辈子也算圆满了。我这次回来结婚,是把部队撂在那儿,结完婚就得往回赶,赶回去,还不知会怎么样。老金的事你是知道的,他是当着我的面给生生打烂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和老金一样壮烈了。死我不怕,我就想今天这个百年之好的日子里能有个团圆,所以,你就让我和乌云今晚有个囫囵的日子吧!

关山林说得动了情,眼珠子都红了。张如屏听得也动情,一边听,一边就把一张微笑的脸肃穆下来。听完,看了关山林半天,说,老关,你的心情我理解。好吧,你不用再说什么了,就依你,今晚咱们不闹洞房了。我让人在屋外给你布个哨,你和乌云,你们就安安心心地好你们的吧!

关山林感激不尽地说,老张,这我就向你敬礼了。我也没什么能感谢你的,待我回了部队,多杀几个敌人来报答你吧。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我的警卫和马夫,他们跟着我不容易,吃了不少苦,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你给弄几样菜,弄一瓶酒,也让他俩醉一场,就说我关山林谢他们了。

张如屏红了眼圈说,老关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就算把我的马杀了,也给他们添两个菜。

张如屏说完就去布置,让人把邵越和靳忠人招待好;又去通知人,今晚该干什么干什么,闹洞房的计划撤销了。

大家听说洞房不闹了,都很遗憾,特别是那些年轻点儿的干部,早早就准备了一些精彩的乐子,说不让闹了,都失落得很。张如屏叹口气,说,省着吧,要真想闹,以后找一个在后方待着的人闹,闹三天三夜也行,老关他们在前面打仗,时间金贵,就饶了他们吧。大家听张如屏这么说,都理解了,一个个过来和关山林握手告别,都散了。

这中间出了一件事,就是乌云的哥哥巴托尔。在独立旅整编成8团的时候,巴托尔的骑兵连留在了合江军区,划归在军区警卫团编制下,没有跟着关山林走。对妹妹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巴托尔是始终不知道的,只是乌云和关山林结婚的头一天,张如屏才通知了他,并和他商量,是否把他父母从伊兰接来,参加关山林和乌云的结婚仪式。巴托尔听说乌云要嫁给关山林,大吃一惊。巴托尔在关山林手下干了两年多骑兵连长,对关山林打仗方面的能耐是佩服的,但是他不喜欢关山林。关山林火暴脾气,粗野,爱骂人,而且关山林没有多少文化,又不像旅里别的几个首长那么爱学习。别的首长一空下来就找书来看,看《矛盾论》《实践论》《反杜林论》,最不济,也看一些《七侠五义》之类的话本。关山林不看,有空宁愿下部队汗流浃背地帮着战士下操,也不肯看书。关山林一看书就打瞌睡,但他不说他一粘书就爱犯困,而是说,老子红军随营学校、抗日军政大学都念出来了,老子双料大学生,还识个什么破字?

巴托尔听说妹妹要嫁给关山林,心情很复杂,但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是组织上安排的,他再有意见也是白搭。妹妹结婚是终身大事,巴托尔不来不好,他来了,但他坚决反对把自己的父母接来。这样,张如屏也不好坚持,这种事,不能靠组织上的行政命令来解决。巴托尔作为乌云的亲属参加了婚礼,在婚礼仪式上,他自始至终板着脸坐在那里,要他说话他也不说。吃饭的时候,他坚决不肯留下来,只把妹妹乌云拉到一边,嘱咐妹妹自己多保重,成了家,做了人家的老婆,不似在家做姑娘时,一切都不可再任性。巴托尔叮嘱完,红着眼圈骑上马走了,乌云和张如屏怎么留也没能留住。

饭局终于散了。军区和省里的首长们忙,和关山林、乌云握了手,说今后你们两人要团结起来,共同进步,然后各自上车走了。其他的人,也都打着酒嗝离去了。张如屏平时很周全的人,这回也没理首长们的碴儿,谁爱走谁走,也不送,自己领路,把关山林和乌云两人领到新房里。

新房是专门布置出来的一间小木屋,张如屏特意叫战士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炕烧得暖暖的。外面下着大雪,一进屋暖得就穿不住大衣。屋里布置得很简单,除了一张炕,另外有两张凳子,一个马扎子。炕上有两床新棉絮,窗户上贴了一对喜字窗花。马扎上放着一个簸箕,里面装着花生、红枣、榛子、冻梨,是用来待客的。

张如屏抱歉地对关山林说,老关,事情来得太急,本想好好给你们布置一下,弄得体面一点儿,大家再热闹热闹,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你担待点儿。

关山林感激地说,老张你别这么说,我和乌云的事儿全靠你周旋,你算我们的半个月老,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屋子够阔气的了,想想我那些现在还躺在林口雪窝子里的战士,想想老金,我这已是共产主义天堂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说别的,这辈子能在这样的新房里躺一夜,赶明天壮烈了都值!

张如屏说,老关你快打住,我知道你大喜之日,心情激动,但是也不能信马由缰地胡说。你给我好好过你的新婚之夜,好好地多住些日子,咱们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咱们眼见已熬到共产主义的门口了,还不争取好好活它一把呀。行了,良宵夜短,这里没我的事儿了,我也该知点儿趣,早早走人。

张如屏说罢,又转身笑眯眯地对一旁的乌云说,小乌,我今天可是看在老关的面子上,替你打了掩护,明天你和老关得回请我。菜我准备,酒钱你们掏,明天你就是喝醉,也得敬我三杯。

乌云拘谨地说,首长,那我明天说什么也敬你。

张如屏说,别叫首长,照今天这场子,我该叫你弟媳妇。三天之内,爱叫你叫我哥,不爱叫你叫我大名,咱们过了三天再照规矩办。好了好了,我得走了,再说下去,这夜又短去一分,遭人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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