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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干掉一只狐狸有多难(1)

简先民对乌力图古拉说,乌力家和简家都是好园子,是基地的标杆园子,应该嫁接一下,让革命的果实代代相传,同时也给基地别的园子树立一个学习的榜样。

那天刚刚结束了新式武器入库的验收工作,苏联顾问团波里哈斯上校对中国同志的工作很满意,提议庆祝一下。波里哈斯上校对中国的茅台酒情有独钟,他提议庆祝—下,意思就是弄上两瓶茅台喝上一顿。乌力图古拉一撇嘴,对政治部主任罗罡说,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和四联高速机枪是用来杀人的,怎么庆祝?扛出来对着猪圈扫他一梭子?波里哈斯眼睛尖,看见乌力图古拉咬罗罡的耳朵,扭过头问翻译,乌力将军对罗大校说什么?翻译当然听到了司令员对政治部主任说什么,但他不好翻译,怕说出来影响中苏两党两国和两国人民的关系,有些尴尬地待在那儿。简先民看出来了,要翻译告诉苏联同志,乌力司令员对罗主任说,苏联同志喜欢中国茅台,证明苏联同志对中国的情况是了解的,对中国是热爱的,这样的苏联真是了不起,真是“欧沁哈拉烁!”翻译把简先民的话传达给波里哈斯上校,上校笑逐颜开,嘴都合不上,欠起宽大的屁股,隔着桌子和乌力图古拉热烈握手。

那天的酒宴不光有茅台,还有五加皮。菜比较简单,一筲箕带刺的黄瓜,一筲箕水淋淋的大葱,松花蛋剥了一脸盆,个个晶莹剔透,活像魔鬼的眼珠子,涪陵榨菜装了几大碗,管够。他不就是要喝酒嘛,乌力图古拉对后勤部长汪道坤说,酒备足,再弄点儿鱼腥草来,醋泡上,喝死他。大家都笑,说司令员又犯军阀作风了,而且这个军阀作风犯得大,犯到了苏联老大哥头上。波里哈斯上校听不懂,这回没让翻译,看着大家笑,也跟着笑,哈哈的,拍乌力图古拉的肩膀,拍得跟亲家似的。

军人喝酒和打仗差不多,来势凶狠,何况是两支军队的军官一起喝,那酒就喝得有点儿邪乎。基地党委七个首长,加上苏联顾问团三位顾问、一名翻译、两名技术干部,一共十三个人,八瓶茅台十二瓶五加皮见了底,一半是乌力图古拉、简先民和波里哈斯上校喝掉的。罗罡喝得在屋子里直转悠,一个劲儿地问汪道坤,老汪你看看,我的头是不是大了一圈儿。汪道坤说大什么,我都没见着你的脑袋在哪儿,光看见你肚子了。乌力图古拉就在一旁笑着使坏,嘿嘿的,怂恿罗罡出去找猪圈扫他一梭子。

简先民就在这个时候,拿开波里哈斯上校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把满桌摸大葱皮的罗罡推到一边,挤到乌力图古拉身边坐下,向乌力图古拉说出了两家搞嫁接的想法。老乌,咱们把雨槐嫁接给天赫,雨蝉嫁接给天扬,怎么样?

“雨槐那丫头,水晶似的,往哪儿放哪儿亮堂,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丫头。”乌力图古拉夸过简家大姑娘,歪着脑袋眯了眼睛看简先民,像一只吃饱了停在岩石上晒着太阳看牛蒡花下鼹鼠打洞的草原雕,看了一会儿,撅一根筷子,用断碴儿挑牙齿里的榨菜头子,不容置疑地说,“天赫先放一边,让雨槐跟军机。雨槐配军机。”

简先民喝了不少酒,心里却一点儿也不犯糊涂。他想好哇你个老乌力,你拿筷子头剔牙,你眯着眼晒太阳,你在这儿等着我哪,你狗日的这样做,是把我简先民不放在眼里呀。简先民就有点儿不高兴。

简先民不高兴有原因。1929年,十五岁的乌力图古拉追随嘎达梅林在科尔沁草原举事,参加抵抗达尔罕王爷和奉系军阀的“西夹荒”和“辽北荒”开垦,跟随嘎达梅林转战昭乌达盟和哲里木盟,从此纵骑沙场。那以后,乌力图古拉在保定军官学校念过书,在东北军带过兵,以后又投身革命;他熟读战史,擅用兵机,打了二十年仗,人死过好几次,又生生活了过来;新中国成立以后,军队的三大勋章即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分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土地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的荣誉勋章。,他一口气拿了两个二级,一个一级,加上一大堆七零八碎的奖章,要挂全,得挂到裤腿上去。

简先民1935年参加革命,是红军后期的干部,解放东北的时候,他调到乌力图古拉身边,给乌力图古拉当政治部主任。新中国成立以后,乌力图古拉调到基地,把他要来,凭着读过中学的那点儿底子,他进步很快,没有辜负乌力图古拉的器重,从政治部主任升到了基地副政委,主持基地的政治思想工作,虽说级别还差着乌力图古拉一截子,职务上基本和乌力图古拉平起平坐,两人属于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团体。

简先民跟随乌力图古拉多年,对乌力图古拉十分敬佩,愿意向乌力图古拉学习,学得和乌力图古拉一样风光。可他心里清楚,有的事情他能学,有些事情,比如政治上的事情,为人单纯的老乌力还不能小觑了他,得反过头来向他学。可要论着杀伐之气,论着刺刀尖上挑了血糊拉一颗人胆,站直了、昂了头、咬天上落下来的雹子吃,那不是想学就能学成的,那是骨血里的东西,他简先民没有啃过白水煮牛头,没有呼啸原上的祖先,永远学不会。简先民资历上不如乌力图古拉,比英雄比不过乌力图古拉,但他脑瓜子灵,能琢磨。都说在朝之人,儿女亲事须遵在朝之道,师生弟子是树上挂果,同朝联姻是果上挂果,挂上就是同道,这方面,简先民正好有本钱。乌力图古拉有五个长势喜人的小子,简先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有了这样的本钱,简先民才决定和乌力家联姻,这个姻要联上了,他简先民就不光是乌力图古拉的部下,而是亲家了,在自己这儿是铁打的势力没人能撼动,到了儿女那儿就是良缘佳偶,那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呀?现在乌力图古拉让把简雨槐说给葛军机,葛军机是乌力的螟蛉义子,不是乌力的种,简先民当然不能接受,心里骂了一声“盗马贼!”

简先民骂归骂,和乌力图古拉家联姻的事,他是拿定了主意不退却。他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葛军机虽不是乌力夫妇所生,却被乌力夫妇当亲生儿子收养,一点儿不比亲儿子差。再说葛昌南也是他简先民的老上级,论玩心眼儿耍舌头,他简先民不是葛昌南的对手,人家要不是脚跟子不稳,一头扎进沅江,活到现在,级别只会比自己高。葛军机有这么一个烈士生父,再有一个英雄养父,添上自己这后来居上的岳父,那是三重顶戴的光荣身份,这些光荣最后都得落到雨槐身上,自己一点儿亏也没有吃。

“那就把雨槐给军机,把雨蝉给天赫。”简先民坚持要把一个女儿“嫁接”给乌力家老四。他认定乌力家老四日后必有大出息。这小兔崽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只看他那一双冷冷的眼睛,还有那狂傲狷介样儿,就知道他长大以后绝不会是寻常之辈。

乌力图古拉很爽快,一口答应,同意雨蝉配天赫。事情定下来,简先民的两个丫头,一个不少全说了出去。这个时候,简先民就有些后悔,当初没在方红藤身上多下点儿工夫,让她多生几个女儿,这会儿也好派上用场,除了乌力天赫,乌力家其他几个小崽子一个个套上嚼头,谁也跑不了。

简先民到底是搞政治的,思维敏捷,很快想到事情并不只有一种做法。他简先民可以把女儿嫁给乌力家,乌力家也有女儿,也能嫁到简家。安禾和童稚非虽说不是乌力图古拉亲生,可武将之后,弱不了,一个嫁给儿子简小川,一个嫁给侄儿简明了,一点儿不亏。这么—想,他就为自己这个主意感到兴奋。

“要这样,索性风从龙,云从虎,都配了,把安禾嫁给小川,稚非嫁给明了。”

“那得先看看小川和明了,看他俩日后出息不出息,是不是龙,是不是虎。”乌力图古拉把身子往前倾,狡黠地拿一双眯缝着的骆驼眼乜斜着简先民,像瞟一头饿急了眼在湖边逛来逛去的狐狸,“要不出息,弄个犬鼠之辈出来,别把我姑娘糟蹋了。”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家姑娘往你家嫁,你笑纳了,你家姑娘往我家嫁,就成了糟蹋?”简先民嫁接出两个姑娘没捞回一个本儿,还让乌力图古拉在众人面前说自己儿子侄儿是犬鼠之辈,觉得这个该死的斜眼鞑靼太霸道,太压人。简先民到底也是挨过枪子儿的,酒有点儿上头,顾不上谋略,赌气拍桌子,“要这样,你也别娶,我也不嫁,这个园子,我荒了它!”

乌力图古拉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嘿嘿笑两声,一推杯盏,旱地拔葱似的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回家啰,回家数蛋去!

事情过后,简先民酒醒了,很后悔,觉得原本一件好事儿,是把两处上好的园子往一块儿凑,凑成一片好风景,是件既往根子里红又往树梢上红,红成千秋万代的儿孙大事,自己思谋了多少日子,结果在霸道或赌气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计较太多,让好事儿荒了。

简先民把事情说给方红藤听,说完之后咬牙叮嘱方红藤,把两个姑娘调教好,看住长势,只要姑娘有出息,不要说军机被雨槐迷上,天赫死活缠上雨蝉,乌力家男孩子一窝蜂地往上蹿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时候再说什么叫糟蹋吧!

乌力天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简雨槐的父亲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约定,在这个约定里,有二哥葛军机、四哥乌力天赫,没有他。乌力天扬一门心思地喜欢着简雨槐。

萨努娅说,乌力天扬一生下来就喜欢简雨槐。萨努娅这个漂亮得一塌糊涂的鞑靼女人有着一副开朗的胸怀,爱指草为母指风为父地开玩笑。她说世界上所有漂亮的孩子都是她生下来的,她是他们的妈妈,这种离谱到南极还拐个弯儿的疯话,相信的没有几个。对于乌力天扬来说,母亲萨努娅不像别人的母亲,而是一个老是在讲童话故事并且讲完之后自己先哈哈大笑的母亲,这样的母亲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更像一个玩伴。没有长大的乌力天扬要是不捣蛋的时候,或者在受到别的孩子的攻击而无法还手的时候,就会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脸肮脏地攀上萨努娅的膝头,忧郁满腹地让母亲讲自己和简雨槐的故事。这个时候的乌力天扬乖乖的,既不踢桌子,也不啃脏手指头,让萨努娅没法儿拒绝他,萨努娅就满足乌力天扬的要求,讲他和简雨槐小时候的故事。

萨努娅知道自己的老五喜欢简家的大姑娘雨槐,而雨槐却喜欢自己的老四。萨努娅不但不阻止,不说破,反而从中积极撮合,鼓励老五往雨槐身边凑。她说男人只有在恋爱中才能长大,还说自己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只不过她爱上的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匹叫做“狐”的布琼尼种战马。据萨努娅说,乌力天扬身上的胎液还没有揩干,就踢开襁褓,推开前来阻拦的萨努娅,摇摇晃晃地跑进简家,要往雨槐的摇篮里爬,去亲雨槐的嘴。乌力天扬被这个故事说得很兴奋,一个劲儿地问萨努娅,他真的踢开过襁褓吗?他刚生下来就会走路了吗?他最终是否成功地爬进了雨槐的摇篮,并且亲到了雨槐的嘴?萨努娅被自己傻乎乎的老五逗得哈哈大笑,丰满的乳房颤动着。笑过之后,她并不告诉老五答案,只说让他自己去问雨槐。

乌力天扬真的就去问简雨槐。他从母亲膝上下来,走出门,穿过梧桐如盖的林荫道,敲开简家的门,找到简雨槐,一本正经地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们小的时候,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踢开襁褓,爬进她的摇篮,和她亲过嘴?

简雨槐在钩桌布。简雨槐在惹人怜惜的膝头铺了一块布,一根长长的白线缠在钩针上,钩针如鱼啄水,钩出一朵朵牡丹,再钩出一只只喜鹊。你说呢?简雨槐笑眯眯地看着乌力天扬,放下手中的钩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乌力天扬的脸,问他。

其实,乌力天扬根本就没有去问过简雨槐。这只是他的幻想,是他在漫长的童年里不断地受伤之后唯一保留的快乐节目,这样的节目仅限于在他和母亲萨努娅之间进行,别人不知道。乌力天扬不能拿母亲的话去求证,不能去问简雨槐。他太软弱,软弱到根本就没法儿接近简雨槐,找不到求证的机会。

有一次,萨努娅带乌力天扬到简家去串门,和方红藤俩坐在夕阳辉照的窗边唠着闲话,简雨槐和简雨蝉姐妹俩安静地在一旁刻剪纸,乌力天扬在姐妹俩身边走过去走过来,像一只让人踩伤了爪子的小狗。

“去,闻闻她们姐妹俩。”萨努娅停下和方红藤的聊天,怂恿自己的老五。

乌力天扬高兴得很,摇摇晃晃地过去,撅了屁股,踮了脚尖,很认真地挨个儿闻了闻姐妹俩。

“她俩什么味儿?”方红藤笑着问。

“香。”乌力天扬说。

“什么香?”方红藤再问。

“她是蜂蜜香,”乌力天扬指妹妹,再指姐姐,“她是槐花香。”

姐姐安静地看着乌力天扬。妹妹突然撅嘴,冲着乌力天扬吐了一口唾沫。

萨努娅饶有兴趣地看着老五,想看看老五怎么对付那个精灵古怪的妹妹。她很失望。老五的眼睛里汪着一汪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神经质地抻裤腿,用力抻,就像一条想得到一朵浪花的鱼,却被水抛上了河滩,无助地晾在岸上。

老五太软弱,成不了气候。萨努娅叹了口气,暗暗地想。她瘦了点儿,男人不喜欢瘦马。萨努娅皱了皱漂亮的鼻子。这是她对老五意中人的评价。

简雨槐喜欢乌力天赫。她很早就喜欢上了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是一个忧郁的男孩子,生着一副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而又不失俊朗,两颊凹陷,尖尖的下颏儿,嘴巴宽大,冷凝的眸子,目光阴郁,一绺倔犟不驯的头发老是往上翘着,让人想到迎了风的草原雕。简雨槐读过一本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雨槐惊讶地冲着书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喊,他俩多像呀!

简雨槐喜欢上乌力天赫的原因令人费解。有一次,乌力天赫从家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往身上套衬衣。简雨槐正在自家门前摘桑叶,远远地看了乌力天赫一眼。乌力天赫没注意到简雨槐,他眯着眼对天空看,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乌力天时和乌力天扬的眼睛像他们的母亲萨努娅,眸子是瓦蓝色的,像一块藏地琼结产的上等水晶;乌力天赫则不然,他的眸子是淡绿色的,有点儿冷,这使他不像他的父亲、母亲以及任何一个兄弟。简雨槐愣了一下,她被乌力天赫对着天空漫不经心伸出长胳膊来的样子征服了,被他淡绿色的眼睛里迅速漫起的雾气征服了,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乌力天赫并不知道简雨槐在想什么。他套上衬衣,看见简雨槐咬着下嘴唇,踮着脚够树上的桑叶,怎么也够不着,就说,别够了,差八丈远呢。说着跳过矮树墙,走到简家门前,脱下刚穿上的衬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地上,哧溜两下爬上树,帮简雨槐摘了够蚕吃到下辈子的桑叶。一松手,他从树上跳下来,看了简雨槐一眼,突然说,我妈说,你喜欢我。

简雨槐的脸腾地红到脖颈,慌里慌张没有遮掩住。

简雨槐的脸再红也没有她的嘴唇红,她的嘴唇红得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

“我妈没说。”

“我妈说的。”

“我妈不会说。”

“我没说你妈。我说我妈。”

“我妈就是不会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你说的。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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