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原四川林学院教务长、张耀枢的老领导马永宁介绍:
西昌专科学校在邛海边上,与西昌师范学校相距一公里多路。1962年,四川林学院由雅安迁至西昌,与这两所学校合并,并在这两所学校的校址上建立了四川林学院,张耀枢调林学院教务处下面的教材科印讲义刻蜡版。
他业余时间就给人免费看病。由于林学院卫生科没有中医医生,他就常常去那里业余免费给人看中医,扎针灸,卫生科的医生也很欢迎他去。他看病都是业余时间,不是医生,但是医术很好。
他一直在教材科刻印资料,是我们教务处的行政工作人员,工作做得非常好。他负责印刷教辅材料,印刷所里到处都是纸,可是他自己写自己的东西的时候,都是用废纸,从不用公家的,这一点就很难得。
工作从不讲价钱,一没有官架子,二没有过去旧文人的高傲,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做好事从来不说,也不让别人说,不图名不图利,过得自在。他进入佛门和他一贯的人格是相一致的。他在林学院给人看病从不要报酬,群众对他也很好。
他不爱玩儿,就爱看书,看医书文学书等。40多岁的时候,爱人颜涓去世后,他一个人很简单的生活,食堂打饭吃,吃了就完事。清心寡欲的,真是不简单。
他不喜欢热闹,文质彬彬,生活欲望不高,维持生命就好。从不挑吃挑穿,不为名为利,对亲人、不熟悉的人、整过他的人,都一视同仁,分不清对谁太熟。我做领导时和我当黑帮时,他对我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学校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坏人,都称他是好人,这就不简单了。
从1958年下放到西昌,直到1964年爱人去世,生活在邛海之滨泸山脚下的张耀枢,对自己的生活是喜欢和安定的。干土垒成的平房,虽然没有了过去的舒适,但是妻儿相伴的日子也是其乐融融。闲时,在房屋外的空地上,锄地种菜。夏天,与同事中的京剧票友,就在家外面的大黄桷树下,一边喝茶一边唱两嗓子,仿佛有了点半耕半读的意味。
$学院生活 食素潜修
为了更清楚地了解昌臻法师在西昌工作生活的情况,我们到了西昌采访,去了他原来生活工作过的地方,采访了与他为邻的同事和一起落难的老友。在下面的小节中,我们分而述之。
今年73岁的郑崇斌,是原西昌专科学校农科系老师,教农业经济。1960年一毕业他便分到西昌专科学校,就住在张耀枢的附近,两人是隔几家的邻居,因此他和张耀枢很熟悉。自己家的小孩生病也找张老师看病。透过他的回忆,让我们能够看到张耀枢在西昌生活的点滴:
我和张老师住得很近,在通往泸山的路边,离公路不远的山腰上。他住的房是1937年抗日战争时修的,干垒房,是当时西康省技艺专科学校的房。离我们住得不远,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黄桷树。不远处还有一个古大戏台,不过已经住了几户人家。出门右手是一片农场,种有桃子、苹果、梨子等。张老师的女儿张采,个子不大,好像身体不是很好。爱人颜涓,个子高高的,人很秀气,她喜欢唱京戏。学校有几个老师也喜欢,她和张小柳(音)她们就经常在一起唱戏。
张老师说话慢,性子不急,人家有什么问题问他,他都往好的方向劝。在闲谈中,我知道他在学佛。
那个时候,三年困难时期,二两清油都不能保证。学校偶尔吃两片肉,他因为学佛,从1961年就开始吃素。怕别人说是封建迷信,就把饭菜打回去,自己不吃,晚上就悄悄地拿去给其他动物吃了,他是很真心地在学佛。
他字写得好,人际关系又好,修养好人品也好。常常吃完晚饭,就给附近的农民看病扎针灸。最初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会。一个叫窦(音)医生的是扎针灸的,她很信任张老师,就叫他去治疗也教了他。“文革”中,医院有的瘫痪有的被武斗(的人)占用,群众缺医少药,张老师就给大家看,还免费帮到抓药。西郊九大队七小队农民李发兴的羊儿疯,就是张老师治好的,这个人现在都还健在。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没有见过超过他的,他是怎样说就怎样做的人,是真诚的人。从生活中,从他的为人处世中,我认为,他是捡到金砖都不会要的人。他的信仰很真诚,不是贪婪的人。
他从来不提自己的苦难和遭遇。我从旁边知道他们是近亲结婚,儿子有些问题,由保姆带,但是他从来不提自己的难处。他后来到灌县林校工作,我到成都去见过他。
他和爱人颜涓的关系很好,颜涓病逝后,埋在我们住的附近的圆宝山上。有人关心他,给他找伴,他说,不找了。
他出家后,1995年夏天到西昌来弘法,送了好些书给我。在其中的一本《金刚经的研究》上,给我题了一句话:“人生之安详在心不在境,生活之重心在内不在外。”这很有哲理。他的遭遇并不好,但是,他在心不在境,不去难过它。他写的是他生活的体会,很伟大。”
结束完对郑老师的采访,我想起了一位哲人说过的一句话:“开悟的寻求就是内在追寻的历程,去了解你本身就是圆满的。你是完美的,你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东西。”
昌臻法师的定境不是我们凡夫所能揣度,所以在他俗世生活中,面对自己姐姐弟弟孩子的去世,他都能很坦然地对待,早已超越了家属与众生的界限!他的慈悲与大爱,让所有有缘与他接触的人,都能深深地感受到!
$妻子病逝 一夜白头
虽说张耀枢与颜涓的结合最初得于长辈的意愿,然而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感情很深厚。
自1946年结婚后,颜涓就随夫辗转,无论是去西充当县长,还是回成都后被关押;无论是下放西昌劳动锻炼,还是在学校低调生活,颜涓都以丈夫的生活为重心。两人心性相同,情趣相投,唱和自然。在风景如画的邛海边,过着简单自足的生活。
然而,人生多变。
身体原本就不太好的颜涓,病倒了。在以往的生病中,张耀枢都是一直细心地照料着妻子,有时自己处方,亲自抓药回家熬好,让颜涓喝下。而这一次的病,似乎来势凶猛,还咯血。
张耀枢请来了一个叫李敬一(音)的医生给颜涓看病,诊断为肺结核。当时,西昌的医疗条件很差,林学院离城又远,因为不是急病,所以就在家一边治疗一边养病。张耀枢没有忘记给妻子念佛,祈请佛菩萨加持。
怎奈寿命在天不在人,无常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他们身边。
1964年10月的一天,天气已渐入秋境,山上更是凉风习习。
躺在床上的颜涓,身体状态原本还好,可是一阵咳嗽后,突然开始吐血,其量已超过往日,并伴有块状。张耀枢见状,本能地过去扶起妻子,想让她能以舒服的姿势咳嗽。
不想,就在这一刹那,一口血块呛入气管,噎住了。就这么短短的两三分钟,两个相伴18年的爱人,就此阴阳两隔。
已经学佛的张耀枢知道,此时,按佛教规矩,自己既不能痛哭,也不能动爱人一下。
就这样,颜涓最后一次枕着丈夫的手,渐渐变凉。张耀枢以半怀抱妻子的姿势,为她整整念佛12小时!
有一种痛,没有泪;有一种伤,没有痕。
之后,张耀枢将颜涓的遗体葬在了住家附近的圆宝山上。正是“背靠泸山,面向邛海”。
没有凸出地面的坟堆,在挖开了的新土上,只有一个不大的石头,上面仅刻着四个字:爱人之墓。
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
张耀枢带着女儿回到成都。姐姐们见到他时,人瘦得几乎变形,那一头青丝竟已经灰白!
$“文革”中历事练心
张耀枢回成都后,将颜涓剩余的一些衣物交给姐姐们说:“我把她安顿好了。这些衣物拿去给侄女们穿。”姐姐们心疼弟弟的遭遇,看到发育迟缓长得矮小的张采,于是决定将张采留在成都,让张耀枢可以轻松一些。
张采便跟大姑妈住在了成都南府街,后在长顺街三姑妈家住下来并转学到成都二十四中读书,后来住在三姑妈家,一直到1977年张采结婚。
张耀枢孑然一身回到了西昌四川林学院。在同事们眼中,张耀枢是沉静默然的,只是常常会看到他在黄昏的时候,独自一人往圆宝山而去。
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一场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场运动像一场瘟疫一般席卷了中国大地,所有的人都变得很“非常”,整个中国变得让世界不可理喻。在当时的中国,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批判会、斗争会、讲解会、声讨会;看到遍及机关、学校、工厂、农村、寺庙的大字报、大标语;看到身穿军装、手拿红宝书的青年学生狂热、奔走、串联和呼号;看到一夜之间从中国大地上涌现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群众组织;看到这些群众组织之间的抗争、辩论、分裂,以至武斗;看到党和国家领导人和无数正直善良的人遭受冤屈、打击、迫害和摧残。
在后面的章节中,仅以张耀枢的亲身经历,就可以见其惨烈。
在西昌,我们采访到了今年80岁的冯育坤老人。他和张耀枢曾一起下放劳动,共患难,两人的友谊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并常保持着通信,法师常在信中真切地劝导他学佛,给他寄去念佛机、书籍等。
2004年国庆,昌臻法师还将自己的一张生活照片题上字:“育坤吾友存念,昌臻寄赠。二千零四年国庆佳节记于报国寺。”每逢佳节倍思亲,对于与自己共患难过来的老友,昌臻老法师常系念之,希望他能学佛,在晚年面对老病死三关。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和张耀枢在“文革”期间的一些往事:
我们在专科学校就认识,我1957年就被打成右派,听说张老师是川北某县的一个县长,后来表现好,就调到专科学校讲义室,实际在负责。我也在那里刻过几个月的蜡版,印象都很好,我对他很尊敬。
“文革”时,我们朝夕相处。他那时已经从专科学校那边的房子搬出来,1968年,搬到了林学院森林工业系这边,就是老师范专科学校这边的一个小瓦房里住。但最初时,是和我住一个房间,十来平方米。他来时,我要挪动给他腾地方,他说不用,就一个角落就好。后来还是给他腾了一角出来,我们一起合住了一年多,后来关牛棚就分开了。一人一间,那房子都能见到天。
我们当时劳动的地方离家远,所以就在食堂那里的一个小米仓库里午休,从1968年开始睡了一年多。张老师的人缘好,他劳动从不与人计较。他的年龄大些,大家都比较照顾他。当时的小组长姓王,管他的。但是对张老师的道德很敬佩,张老师病了,王就命令他去看病,实际是照顾他,是张老师的崇拜者。
他对人很好。当时我们林学院书记曲墩义被打断了手,没有谁愿意去帮“走资派”,张老师派我给他送膏药;我自己在“文革”中被打伤,打断一根左胸肋骨,他给我膏药贴,给我云南白药吃,很见效。后来到西昌医院去看,医生都说他拿那么好的药给我,是对我好。
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到了晚上,他就在床上盘腿坐。我习惯了,以为这是他休息的方法。那时候自己心情也不好,就没有问。后来才知道那是在打坐。1972年秋,林学院撤销了,他要到灌县林业学校,我们要分开的时候,他找我,我们俩谈了一晚上,他就叫我要学佛。还专门教了我学佛的方法,观想自己脑门前有佛发光照着自己,还说念佛任何情况都可以念,走也可以,坐也可以,要相信念佛的好处。
后来,我们的书信往来,他都是劝我学佛,他出家后更是希望我学佛。我断断续续的,没有坚持。
在“文革”中被弄去劳动的张耀枢,自己是怎样来认识“文革”这段历史的呢?侄女林成立(张毓如的二女。——笔者注)回忆了这样一件事:
1969年春节前,我当时已经在渡口(现在的攀枝花市。——笔者注)工作了三年,我从渡口搭货车回成都,在经过西昌泸山的时候,专门去看了大舅舅。我到学校去问:“张耀枢在哪儿?”一个男的工作人员说:“哦,历史反革命,在那边劳动。”然后我们将车往那边开,我一跳下车就往他那边跑,过去一看,大舅舅正在劳动。他见到我很吃惊,因为对他来说,这太突然了。我上前叫了一声“大舅”,就开始哭。
他看上去却很平静,不慌不忙地和我说话。他说:“你回去给你妈说(毓如,当时正在被批斗。——笔者注),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候,是消除我们业障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看我们是不是真正彻底地放下了。”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有境界没有境界的差别:你面对得失的不同态度。
$面对以怨报恩的学生
张耀枢在“文革”前,免费义务给学校老师、学生和附近农民看病,并义务背着背篼到城里去给大家捡药,再从城里背着药走回来发给大家,给当时的同事们留下很深印象。
我们采访了他的同事人事科的蓝继平、林学院组织部的李维君、教师孙小农,这几位年已过70的老人,说起张耀枢,对他的人品处事都很赞叹。
蓝继平老人说:“他在教材科刻钢板,用油墨来印教材和资料,用手推着印。张老师字写得好,很特别,有刻出来的感觉。我因为喜欢写字,所以常常和他有往来。他做事很认真,他刻出来的东西,字迹清晰,大家都很满意。
“因为他的字特别,所以给我印象很深。以至于多年后,我们在一个寺庙去耍,发现一幅字,我一看很像张老师的风格,但是一看落款,是昌臻。我们就问庙里的师父,这个昌臻师父以前是不是姓张,对方说是,他现在在乐至报国寺。我和爱人,她也是张老师的同事,我们就一起去报国寺见他。果然是他!大家都很高兴。后来我爱人就皈依给昌臻法师了,过去的同事,现在就变成了徒弟,得法名隆芳。她崇拜张老师得很,也在认真学佛。”
孙小农:“他会中医,是祖传的,就常帮人看病。好多老师学生都找他看过,又不收费。当时学校没有中药房,要到十几里外的城里去捡回来。当时没有车,1965年的时候,才有车到城里,一小时一班。他都是走路去走路回,背回来又发给老师,很让人感动。”
而作为当时学院组织部干部的李维君老人,对张耀枢的了解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我们林学院迁西昌后,接收了一批人,有20多个。我当时在组织部知道张老师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的高等文官考试,后来当了西充县的县长。他的身份在当时是没有公开的,在肃反运动中是属于不予追究的,他在以往的工作中没有血债,内定的历史反革命,属于组织上掌握,不让群众知道。
“他在工作中很低调、谨慎、‘文革’中他也没有什么大字报,好像就有两个学生写过。后来有问题的人全部弄去劳动,他也就被弄去了……”
“大跃进”运动之后,大字报曾一度沉寂了好几年的时间。然而,“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大字报的狂飙再次席卷中国。在“文化大革命”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里,大字报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悲剧,一桩又一桩冤案。个别人因为写了一张“革命”大字报而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更多的人则被大字报诬陷为“叛徒”、“特务”、“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等被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所以谁要是在当时被贴大字报,是一桩很恐怖的事,因为你完全有可能因此而被判刑劳改,甚至枪毙,人生将完全被扭曲改变。
李维君老人回忆中的张耀枢被学生贴大字报的事情,在昌臻法师晚年,他常常提及,作为开示弟子要以德报怨的例子,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昌臻法师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