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好哇，这次看他们还有什么说的。
“22号那里弄到一颗人头。”韩延庆说。指导员申体心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不厌其烦地搓着胸脯上的泥垢，搓下来的泥垢粗粗的，一条一条的。申体心盘膝坐在铺上，头埋得很低。终于抬起头来，反应不算慢，可韩延庆觉得间隔太久了。他的眼睛疑惑地望着韩延庆，额头上垒起重叠的皱纹，好像老农脚后跟的皲裂。那疑惑的目光充满从一口眢井里冒出来的凉气，而这眢井处在一大片堆满瓦砾长着萋萋荒草的废弃屋基地当中，井底里咕咕地响着癞蛤蟆的慢条斯理的文质彬彬的叫声。韩延庆觉得，自己和他也算一对好搭档，一个急，一个慢。
“廖成先和邹旺泉弄到了一颗敌军的人头，把它装在编织袋里。”韩延庆重复说，“问我们，该怎么处理。”
申体心好像听清了，眨了两下眼睑，那只搓泥垢的手停在包着一张瘦肉皮的胸骨上，然后低下头去，拂落已经搓起的泥垢，再竖起双膝，掸了掸铺面，把手伸得远远地拍了拍。
“他们等着我们的指示。”
“谁打的电话？”
“邹旺泉。”
“邹旺泉的脑子还好使。”
文幼从洞口钻进来，手上有信。是韩延庆估计大军工到了，让小文去副指导员那儿取信件。韩延庆望着他手上的信。“有你一封。”小文说着把信给韩延庆。
这字迹不是宁可儿的，绝对不是。这一点，韩延庆可以肯定。
“你说他们把一颗人头装在编织袋里？”申体心问。
“电话上是这么说的。你以为应该怎么处理？”
申体心那黄黑的皱纹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两个家伙。捡了颗人头，装在编织袋里，嘿。”申体心说，“送几斤盐过去，叫他们腌起来！”
“我肏……”韩延庆说。
申体心也有一封信。他们四个都有信。小苗收到了三封。老兵病多，新兵信多啊。看他们拆信，韩延庆也拆信。“韩延庆，你好！当了官，想不起我来了吧？”谁啊？看署名：柳依依。翻检记忆的破箱子，才想起是一位中学时代的女同学，他当兵以后从未与她通过音问。“我今天才知道，我那女儿的老师原来是你的女朋友。”这可不见鬼吗？韩延庆还没成家，柳依依的女儿都上学了？韩延庆把信放在铺上。等会儿再看吧。
指导员申体心不急不慢地把信笺装进信封里。看样子不是他婆娘的来信，因为在他脸上找不出别的征兆。
“家里都好吧？”韩延庆说。
“过得去。只是老娘的病……”
“上次不是说好了一点吗？”
“她的所有内脏都往下垂，很难治。说不定已经死了，就不告诉你。知道你在战场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不再告诉你，彻底封锁消息。中国的父母，中国的家人，就这样。你打算怎么处理那颗人头？总不能真的拿它当腌猪头吃。放在那里，很快就臭了。别忘了，提醒邹旺泉，不要让廖成先看到！”
“好的。这，我倒没想到。”韩延庆说，“老申，你知道我在怎么想吗？让军工把它背到山下，看他们这次还有什么说的？！”
“没必要。也不能怪上级首长不相信。炮兵报一次，我们报一次，一个敌人就需要死两次。大家都希望有战果，可上面希望数字准确。”
“要不我等会儿去看看，把它埋掉算了。”韩延庆说。
“这样行不行？”申体心说，“叫邹旺泉找个机会，把那人头放到那个跳板洞里。对面的敌军不是常到那个跳板洞去吗？他们看到了，自然会带走。都是当兵的，就让死者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吧。你说呢？”
“听你的。对尸体，谁也不会有意见。我是怕了。不报告不行。报告了，又问你七八十来遍，好像我们在编造战果。”
“无所谓吧。”申体心说，“别说这种死样活气的防御战了。大兵团进攻作战，战果更加不准确，总会有人质疑。只要我们没有成心谎报，让他们去说。我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在这样的防御战中，尽可能减少、最好是避免伤亡。这百十号战士，就交给了你和我。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能少伤一个就少伤一个。都是爹娘生来爹娘养的。这点上，我还是希望你和我的想法靠近一点。”
在申体心说到第三句话时，韩延庆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老申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少了一点大丈夫马革裹尸的气概和担当。“慈不掌兵”啊！战场上的指挥员，都像申老指导员这么想，那就危险了。死伤问题，在军事哲学上的观点和说法不烦锁缕，结果只有一条，胜利者总是正确的。信纸在韩延庆的地铺上轻轻地动，好像想爬动似的。这一位柳依依突然给韩延庆来信，那一位宁可儿不再给韩延庆写信。宁可儿是吃粉笔灰吃饱了？大概要出现冷战了。冷战就冷战。看指导员不想再说，也看出韩延庆不想再听，韩延庆就对小苗说：“接9号。”
“没人接。”小苗说。
韩延庆自己摇了一下，电波很正常。电话是通的，可没有人接。韩延庆等着，看着手表。小苗仰脸望着韩延庆。
一股气从电话上了吹了过来。韩延庆就讨厌在电话上吹气。“哪一位？”韩延庆说，“马中济？跟你至少说过两次了，不要在电话上吹气！你们刚才都到哪里去了？在下面的跳板洞里？说得轻巧。叫你阵地长接电话！”
“你还是不要发火。”申体心说。
韩延庆点了点头。韩延庆也不想发火，可过了三分钟，他才听到一个软不拉沓的声音：“苍鹰吗？你好。”听侯春茂说“苍鹰”，就像“苍蝇”一样。取“苍鹰”这个代号，被那位昆虫专家逮个正着。
“侯春茂，你就这么当阵地长，就这么打仗？”韩延庆发觉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不可抑压地升了上来。电话里则没有声音了，想必侯春茂把话筒举到半空中去了。他有这个特点，听到不愿听的话，就把话筒举到半空中。韩延庆大叫：“侯春茂，红蝙蝠！”
“听着呢。”声音过来了。
“你说说，你们都在干什么，你这个阵地长在干什么？”
“报告连长，我们什么也没干。没有兵守洞口，没有兵接电话，没有兵到哪个与敌军阵地之间的跳板洞排查，我这个阵地长也没干什么。这下你满意了吧？”
这是在挑衅！韩延庆想。“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韩延庆说，“告诉你，22号那里捡到了一颗敌军的人头，你的脑袋也想让人捡去吗？你给我少废话！你是阵地长，不是管你自己一个！”
“你骂吧。你拿着手枪冲过来，子弹先上膛……”
指导员把耳机夺了过去。“小侯，小侯，我是老申。”申体心说，“你对连长说的话，我都在旁边听到了。可不可以冷静一点儿？”
韩延庆真想把耳机从指导员手中夺回来，但他还是走开了。他后悔了。他很不冷静。但是，他真想拿着手枪冲向9号哨位。下面三个排长，都像侯春茂那样，他这连长就没法当了。
“你说连长对你有成见？这点我还不能下判断。”申体心在说，“你是大学生，连长也是大学生。只不过，你是从地方大学入伍，连长是军队大学出来的。与我这样没有进过大学校门的人相比，你们之间更容易沟通啊……”
韩延庆觉得指导员是在骂他，变着法儿骂他，也许骂得对，可他又不能接受老申的这种调解。“现在我不同你讲谁对谁错。检查一下你所管的其他几个哨位，看有没有麻痹轻敌的情况。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我也一样要拿你是问！就这样，好吗？”
韩延庆浑身发热。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申体心把话筒交给小苗。小苗拔掉了插头。申体心忽然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要说对死亡的坦然，依我看，至少在我们这个连、这个营，还没有第二个会像这位昆虫专家这么坦然。他就把自己当成一只昆虫，对死无所谓。‘拔高’了说，他那里有着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你这当连长的，骂他有什么用？”
韩延庆一时语塞。他想说，那我们部队要这样的人干什么？但他也不能断定，侯春茂在他自己所在的哨位上没有派兵值岗。可不，发这么大的火干吗？他可能被侯春茂耍弄了。真是他妈的。
申体心给韩延庆一支烟。韩延庆给指导员点烟时手发抖，只好用双手捧住打火机。你太沉得住气，老申。如果枪口顶在申体心胸口，申体心也不会发火，可能还会自己把子弹从枪膛里掏出来放进嘴巴里。你别看他那模样儿有点窝囊。要论沉着和冷静，你还真不好说他什么……
韩延庆恶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坐在铺位上，拿起没看完的信。“你可能不知道，我对宁可儿比你还熟。我们从小是朋友。她对你有感觉。我听着，主要是说你太喜欢打仗。我同她说笑话，男孩子，哪个不喜欢冲冲杀杀，还喜欢通过冲冲杀杀来表现男子汉的英雄气概，博取女孩子的欢心。如果你也抱着这种……应该怎么说呢……在这点上，你的这位女朋友可能很难认同。你写给她的信--请原谅我，也请原谅她，我都看了。有一点儿，我和她的看法一致，看来你确实非常喜欢打仗，把你不能不面对的这场战争当成了你人生的最大机遇。不要怀疑，你的女朋友并不反对你这样想，因为她，还有我，也明白，个人在这世界上的选择余地很小很小。你有这样明确的选择，原则上应当祝贺你。我不知道你俩是怎么产生感情的，她后悔认错了人，你可能也认错了人。我是很喜欢打仗的。我同我的‘现任丈夫’老是打仗，一天一小仗，三天一大仗，其激烈程度不会比你在前线所遇到的战况差。我在可儿面前帮你说了很多话，可效果不彰。你要有思想准备。如果你想找一个战争夫人，我是最合适的，但你得帮我抚养我和别的男人弄出来的这个女孩……”
这个柳依依！太荒唐了！
韩延庆把信撕了。
“怎么回事？”申体心问。
“一个中学时的男同学，满纸胡言。”韩延庆说。很痛快，从此没有悬念了。他想着，本能地检查一下手枪的子弹上膛情况和保险，把手枪别在腰部。“我到22号去一下。”
申体心的视线望向洞口。
是那只白母鸡进来了。她拍动着翅膀，以抖落羽毛上的水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