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长春从此走上了贩卖“人蛋”的艰辛历程。这是被迫的。他并不想将它贩卖。因为这颗蛋内真的有生命存在的话,这颗蛋就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出卖自己的孩子呢。反之,如果它仅仅是个粪球,那就更没有去贩卖的必要了。
但是他已经无路可走,自从他下了这颗匪夷所思的蛋,他就差被家里人赶出家门。虽然他的妻子再没有追问蛋的来历,丈母娘得知这件事后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已经走到了幸福生活的尽头,他必须去贩卖。
他将他的蛋安放在一只鞋盒子里,四周垫上旧报纸,出了门。他行走在北京的街头,可他不知道该向谁去贩卖他的蛋。他的蛋是这样一颗羞于启口的蛋,就像他的心病。有时候走累了,冷风将他吹得心生怆然,他就找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掏出蛋来看看。
他能感觉到它的无价,但有时候又非常没有信心。特别是他鼓足勇气,将他的蛋带到一位作家朋友那里,想请对方介绍一位大人物帮忙鉴定一下——这位朋友帮许多大人物写过传记——然而朋友的反应竟然跟妻子的反应相同:认为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至于蛋,他似乎连看一眼都不屑:“长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写那样的小说了,现实一些吧!现在的文坛不需要你那样的小说!你不光写得辛苦,还把现实和幻想搞混了!它会把你引向歧途的!”
施长春当然清楚现在的文坛需要什么样的小说,但是,他的思绪乱极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了蛋,他是为他的蛋而来的。他的蛋让他吃尽了牙疼和便秘的苦头,还导致了家庭的危机,他不甘心就此舍弃。他什么都没有说,离开了朋友用稿费和版税买回的高档寓所。
在偌大的京城,施长春没有什么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对朋友的友谊产生怀疑,他如此脆弱,甚至认为朋友的拒绝是因为嫉妒他。但是他终于向别人开了口:关于这只蛋的来历。
第二天,他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一早乘地铁到公主坟换乘300路公交车,找到中科院的禽蛋研究中心。一位老教授的助手接待了他。老教授是严谨的,但是他的助手未必,因为他还很年轻,心浮气躁,根本没有把蛋的研究放在眼里,他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才暂时屈就在禽蛋研究中心的。所以他从施长春手里接过蛋的时候,心不在焉,差一点把沉甸甸的蛋摔碎在地上。施长春很想批评他几句,但是一想到必须通过他才能见到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忍了。
那是施长春与他的蛋第一次分离。因为老教授要过几天才能从纽约开完学术会议回来,他只好把蛋留在研究中心。当他两手空空地坐车回家,手上由于没有了沉甸甸的鞋盒,站在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那只闲着的手竟然抖个不停。干脆,他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在路边找来一块砖头掂着去乘坐地铁,那只手才老实了。
夜里,施长春老想着他的蛋。他的妻子呢,看见他终于没有拎着鞋盒回来,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各朝一头睡觉数天,熄灯之后默默无语,然而这个晚上,她的心又活过来了,她的身子发起烫来——他毕竟是才华横溢,征服过她的——她回忆起热恋时施长春献给她的诗,以及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夜晚,她的春潮泛滥了。她发现自己仍然需要他,就像鼻子需要空气一样。
艺术创作不是生产机件的流水线,事实上,她懂得这个道理。并且,她仍然相信施长春能写出超越《上苍》的作品,只是需要时间罢了。这么一想,她就完全忘记了丈夫这些天以来的“反常”举止,决定主动跟他和解了。他们又拥抱在一起,心中感慨万千,身子像蛇一样扭来扭去。他们亲嘴的声音如此响亮,把睡在小卧房里的老母亲吵醒了,她以为是饥饿的老鼠在女儿的房间吱吱尖叫。
但是,他突然熄火了。当妻子把他的手拉去,按在她的乳房上,他轻轻地抚摩她的乳房时,他又想到了他的蛋,因为它们都是圆圆的。他担心他的蛋会被那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打破,扔到一边,与成堆的鸵鸟蛋、火鸡蛋、几维鸟蛋混淆在一起,运到孵化场,被愚蠢的农场主当作不合规格的废蛋挑选出来,卖给饭店,被食客稀里糊涂地吃掉……或者将孵化出来的新生命当作妖孽,像扼杀牛鬼蛇神一样用乱棍打死……他想到这许许多多的严重后果,再没有心思做爱。
接下来的几天,蛋的安危煎熬着施长春。他原本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从他毅然决然辞掉老家的工作,跑到北京来闯荡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没有闯荡出什么名堂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惦挂着他的蛋,就像一个守财奴惦挂着他的财产一样。蛋,就这样牵扯着他的精力,使他无法安心创作,他老走神儿。
可偏偏这时候,他的妻子媛玲玲帮他接了一个“肥差”:单是搜集100个中国古代寓言,加工成100个通俗易懂的白话故事,准备献给明年6·1儿童节的礼物出版,给1万块钱呢。媛玲玲以为在这个骨节眼上,可怜的丈夫太需要有一项具体的工作,转移一下由下蛋引起的精神错乱了——尽管她至今不相信这颗蛋真是她丈夫下的——更何况,改编寓言也不是多么难的活,这1万块钱简直就是白捡,她是通过许多努力才争取来的:他天天跑出去贩卖他的蛋,不就是为了挣到一笔钱,好安下心来创作吗?
施长春却心不在焉的,妻子帮他揽到的活不但没有让他忘掉蛋,反而使他更加惦挂蛋。他的眼睛虽然盯在发黄的书页上,脑子里却想着他的蛋。任何东西只有失去之后才会让人懂得珍惜,他虽然没有失去他的蛋,但是那种牵肠挂肚比失去更叫人不能忍受。当他着手加工一则名叫《齐人抱蛋》的寓言时,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出去打电话,一问才知道老教授早就回国了。
他丢下手中的活就往禽蛋研究中心跑。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这颗“人蛋”的态度很轻蔑,他压根就不承认这是一颗蛋——更别提他会眷顾这颗蛋里面的新生命了——施长春当然要怀疑这是一个误解,是由于那个助手没有跟老教授交代清楚造成的。他于是情绪激昂地向老教授陈述他从怀上这颗蛋直到将它生下来的全过程,他的唾沫溅到了老教授的脸上。末了,他就差脱下裤子来责问老教授:既然古代寓言里提到齐人会生蛋,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断定现在的人就不会生蛋?
老教授很不耐烦,不耐烦之极!他可没有时间跟一个“疯子”胡扯!他在刚刚结束的国际禽蛋研究高级论坛上,因为发表了一篇题为《禽类受精蛋孵化期外源物质注射与恐龙复活》的论文赢得极高声望,他还漂浮在荣誉的云端上,他用一种俯视的口吻吼道:“你他妈的给我住嘴!你胆敢再用大粪来亵渎神圣的科学!我就上报中央!科学不是儿戏,人是不可能生蛋的!你懂不懂?你可以走了。”
施长春的心凉透了。科学固然不是儿戏,但是科学也不是武断的话语权。既然你没有耐心听我讲述这颗蛋的来历,没有把这颗蛋放到仪器里去鉴定,你又怎么得出这不是一颗蛋的结论?施长春很想跟老教授理论一番,但是他被老教授的助手推出了门。
走出禽蛋研究中心,施长春简直想大哭一场。他提着蛋,感到蛋是这样沉,仿佛短暂的分离使蛋的分量加重了。他决定好好想一想,但是到底要想什么?他不知道。
他在海淀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的路,又漫无目的地在三环路边坐了下来。三环路上刮着风,车来车往。他伤心极了。尽管在刚刚产下这颗蛋的时候,他也曾怀疑过它不是一颗有生命的蛋,但是现在真的被老教授一口咬定这不是一颗蛋,他又受不了了。老教授那傲慢的态度,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他扬扬头,朝大街上吐了一口痰,这口痰差一点吐到一个女人的屁股上。那女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呢,扭了扭头,同样以恶狠狠的态度从地上拎起他的蛋,准备回家。
“凭什么?我偏不信……”
他甚至诅咒那个“老东西”不得好死。
但是,当他晕晕乎乎地回到石景山区,他又为自己龌龊的报复心理感到痛心:“我怎么能这样无礼?或许,老教授也是为了我好,省得再为这个混(粪)球浪费精力。”
他没有回到丈母娘的家里去,妻子交给他的“肥差”他还没有完成1/10,他知道这差事有点儿急。他就回转身,默默地走到那间供他写作的小平房,将他的蛋从稀巴烂的鞋盒里抱了出来。他知道蛋的希望破灭了,就好比一个三世单传的婴儿毁在了他的手上。他本来是想把这颗“不是蛋的蛋”摔碎在地上的,但是当他举过头顶,人却像一堆砖头,坍了下去。
他抱着他的蛋,忍了一路的眼泪,就像翻涌的潮水从眼眶流了出来,一滴滴,一串串,如同荒漠上的甘泉,滴洒在“人蛋”上……眼泪把“人蛋”打湿了。